《新唐書百官志》記載:宰相之職,佐天子、總百官、治萬事,其任重矣。
輔佐天子、統領百官、治理萬事!
這是宰輔大相公的核心職責。
其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為國策,關乎國政,自可謂國之股肱、政之中樞、策之根本。
也因此,宰輔大相公之安危,系國政之穩,社稷之寧。
行刺重臣,位同謀逆。
行刺大相公,自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誰也不曾想過,竟然真的有人敢行刺大相公。
特別是行刺江昭——這位三十二歲的大相公,兩代寵臣,國之干城,版本之子!
一則,刑典之上,關于刺殺重臣的罪狀,無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重罪。
單是記載的累累罪狀,就足以讓任何狂悖之徒都為之心頭發憷。
二則,江昭的地位較為特殊。
作為變法唯一核心,江昭關乎國運,乃是不可替代的重要人物,官家重視非常。
一旦有人行刺,判罰肯定會較刑典更重。
三則,江昭憂國憂民,為國理政,行蹤一向是較為穩定,基本上都是在御書房,亦或是政事堂、昭文殿。
無一例外,其行蹤都是一等一的核心區域,幾乎不存在可供行刺的機會。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竟然真的有人敢于行刺。
而且,還是公然行刺!
于是乎,不出意外,上下齊震,官家震怒!
帝王一怒,伏尸百萬。
行刺主謀,皆誅連三族,從犯誅連一族,告密者牽連一族,削去爵位,貶為庶民。
僅是粗略一算,便已奪爵二十三戶將門勛貴,牽連近萬人之廣。
罪責之重,判罰之狠,遍觀青史亦是罕見之至!
一時間,自上而下,市井廟堂,皆是大震。
梧桐葉落,桂子飄香。
熙豐四年,九月十三。
御書房。
一君一臣,相對而坐。
“七十三萬兵籍?”
趙策英拾著文書,不免為之一詫。
這是軍改統計的真實兵籍人數。
自從十余紈绔子弟的罪狀定下以來,樞密副使甘國公遭到斬首,將門勛貴連削二十三戶,世襲罔替少了近乎六分之一,就連世襲國公都牽連了足足五戶人。
其中蘊含的威懾力,自是非同小可。
特別是自熙豐元年以來,官家與江昭,一君一臣,下手可謂是相當之重。
貶黜大學士,廢立中宮皇后、移除太廟庭、罪責兩浙水系.
凡此種種,下手是真的狠啊!
自然而言,將門勛貴為之懾服,都罕有的低調了起來。
其后,顧廷燁、王韶二人相繼上位補缺,入主樞密,軍改推行自是毫無阻力。
僅四十余日,樞密院就呈上了兵籍統計的相關文書。
“這是真能貪啊!”
七十三萬人!
其中,甚至還囊括了一些老弱病殘。
“膽子也是真大啊!”
趙策英微瞇著眼睛,搖了搖頭。
七十三萬,這一統計結果著實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尚未軍改以前,官府統計的數據是一百一十余萬兵籍。
結果,實際上竟是僅有七十三萬?
兩者可是足足相差了近四十萬兵籍。
也就是說,上報的兵籍缺了近三分之一。
三卷兵籍,就有一卷是造假、貪墨的“假人”。
簡直是駭人聽聞!
“京畿禁軍與邊疆禁軍較好,兵籍十之八九為真;地方上禁軍監管力度較差,僅十之五六為真。”
江昭一副毫不意外的樣子,平和道:“這樣的貪墨程度,尚在意料之中。”
“缺了三成有余,這還尚在意料之中?”趙策英注目過去,“嘖”了一聲。
綜合來講,足足缺了三分之一。
這種貪墨程度,可不是一點半點的駭人。
這與地方大族藏田的性質還不一樣。
地方大族藏田也就影響賦稅,從賦稅征收上間接影響國力。
虛假的兵籍,那可是會直接影響征戰的局勢。
試想一下,萬一敵國出兵十萬,樞密院也決定出兵十萬,以十萬對十萬。
結果,實際上入邊的就六七萬,一下子就成了六七萬對十萬。
這還打什么?
連這種影響征戰局勢的兵籍都敢貪,還敢貪掉足足三分之一,由此觀之,武將勛貴的膽子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大。
江昭垂手肅坐,淡淡道:“人心有欲,有欲則貪。”
“文臣藏土地,武將藏兵籍,都是貪。無非在于,有人是一時小貪,有人是千古大貪而已。”
“連大相公都敢刺殺,區區貪墨一點兵籍,更是不足為奇。”
趙策英一怔。
這.好像還真是哈!
小貪,大貪?
這種說法,卻是較為新奇。
趙策英注目過去,奇道:“何為小貪,何為大貪?”
“人人都貪,就連臣也貪。”
江昭一副供認不諱的樣子,徐徐道:“因人而異,貪欲有大小之區別,臣就是典型的大貪。”
“小貪貪一時之利,貪錢財之物,大貪貪致君堯舜,貪萬世之名。”
日常畫餅!
“這樣啊!”
趙策英恍然,連連點頭。
那.朕也貪,還是大貪!
朕是大周第一貪,江卿是大周第二貪!
江昭沉吟著,并未在“大貪”這一話題上久留。
畫餅也得講究留白,不能探討得太過深切,否則就顯得太過刻意。
“天下兵籍,都已統計得一清二楚。”
江昭伸手,傳過去幾道文書,徐徐道:“九、十、十一,為期九十日左右,主要任務就是老弱病殘卸甲歸田,軍卒重整合攏。”
“嗯。”
趙策英點著頭,伸手過去。
就大局布置上,江昭幾乎是獨一檔的水平。
“咦?”
“這——”
趙策英拾過文書,粗略一掃,不免一詫。
幾道文書,除了其中一道是關于軍改的規劃以外,其余兩道都并非是軍改政令。
兩道文書,主要記載了兩部分內容:
一、貨幣布局。
二、海軍擴建。
“就是不知,子川有何布局謀劃?”趙策英沉吟著,一臉的求教。
這兩道政令,都有點偏向于長遠布局。
特別是“貨幣布局”這一政令,著實是讓人費解。
“布局大一統!”江昭面上一肅。
作為大相公,江昭可謂日理萬機,特地入宮自然也不可能是單純的為了上呈一道兵籍統計文書。
主要目的,還是為了上呈手中的幾道政令。
布局大一統?!
趙策英身子一震。
短短的一句話,讓其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子川,可否細細說來。”趙策英坐正身子,穩住心神注目下去,目光灼灼。
“三冗積弊。冗官已有吏治消磨,日益消減,自可解決;軍改推行,軍中的老弱病殘就要卸甲歸田,冗兵亦可解決。”
“至于冗費,解決的意義不大。”
“如此,三冗自解。”
所謂三冗,本質上其實就是“錢”的問題。
冗兵、冗官、冗費,三者導致財政赤字,社稷將頹。
然而,就理論而言,從銀行建立的那一刻,三冗問題就已經得到了一定的緩解。
兩萬萬貫以上的存款,足以支撐一切可能到來的財政赤字。
當然,戶部是戶部,銀行是銀行。
戶部的財政赤字推給銀行,非但是治標不治本,且也是不負責的做法。
這也是布政三冗的意義,連著兩三年實行新政,主要就是為了“治本”。
截至目前,三冗中除了冗費以外,冗官、冗兵都有了解決的跡象。
至于冗費,主要還是宗室的宗俸耗費問題。
這一問題,從熙豐二年末就拖延不斷,并未有政策予以解決。
究其緣由,主要是宗俸問題幾乎無解,也沒必要解決。
一則,作為太祖一脈的皇帝,趙策英不太好動手削減太宗一脈的宗俸。
二則,以戶部目前的稅收,一年撥款六七百萬貫奉養宗室,并非是太大的耗費。
以往,一年賦稅僅四五千萬貫,撥款六七百萬貫為宗俸,自是有些承受不起。
而今,一年賦稅八九千萬貫,區區六七百萬貫的宗俸,著實沒必要斤斤計較。
就算是真要布下政令,也無非就是下達一道“五服而斬”的政令,以防止他年宗室子太過海量,宗俸消耗太大。
五服而折,也即以皇帝為中心,上溯四代至高祖,下延四代至玄孫,以及皇帝一代,合九代人可享宗俸。
其余的宗室子弟,傳承到五服以外就取消宗俸奉養。
但也僅此而已,上頭不可能真的對趙姓宗室有太大的動作。
也因此,三冗弊政或是即將解決,或是沒必要解決。
“古之人臣,凡治政天下者,走一步觀十步。”
江昭肅然道:“三冗有解,正在慢慢推行,非一日而可功成。其它時間,自是得布局其它的一些事情。”
“或是民生、或是軍事、或是社稷,或是——”
“大一統!”
布局大一統!
趙策英持著文書,連連點頭:“子川,繼續說來。”
其一舉一動,隱含的興奮、激動,根本半分無法掩飾。
“實際上,本該是有四道政令。”
江昭解釋道:“除了貨幣布局,以及海軍擴建以外,還有兩大布局,一為扶持女真,一為軍械研發。”
“不過,這兩大政令都已實行了相當一段時日,因而并未二次上呈。”
“其中,扶持女真主要是為了有朝一日挑撥遼國的內部矛盾,軍械研發是為了更為先進的軍事武器。”
“余下的兩道政令,貨幣布局是為了從經濟上制裁遼、夏二國。”
江昭拾過一頁紙,一一解釋道:“遼、夏二國,于貨幣一道并不發達,都存在‘錢荒’問題,并在錢幣上大量倚仗貿易輸送。”
“這一點,大有文章可作。”
“錢荒”問題,一向都是大周面臨的困境之一,但實際上遼國和西夏也半分不差。
遼、夏二國都缺少鐵礦、銅礦,且鑄幣技術有限,市面上的貨幣流通,幾乎都是依賴于大周邊疆貿易輸送的銅錢、鐵錢。
特別是遼國,其主要貨幣竟然是錦帛、鐵錢、銅錢并行。
就連錦帛都成了貨幣,可見其錢幣究竟的何其的稀缺。
當然,大量錢幣流向西夏、遼國,這也有可能是大周錢荒的主要原因之一。
“如今,大周已經漸漸偏向于銀本位與銅本位并行,國庫中堆積了大量銅錢。”
江昭分析道:“以臣之見解,可讓邊疆榷場的人大量與遼、夏二國交易,以大量銅錢換取馬匹、糧食,借此從物資上收割兩國。”
“如此一來,遼、夏有了民間便有了大量流通的銅錢,銅錢定是貶值。”
“借此時機,恰好可少量向遼、夏二國少量輸送白銀,制造白銀稀缺的假象。少量白銀,卻價值高昂,自可二次收割物資。”
“白銀價高,銅錢價低,遼、夏百姓定然偏向于囤積白銀。”
“此后,若是兩國交戰,便可大量向敵國輸送白銀,以白銀購置銅錢。”
“如此,白銀猛地增多,敵國百姓手上的白銀便會貶值,不再值錢,糧價自會上漲。”
“銅錢被大量購置,遼、夏二國銅錢價值自然上漲,又可借銅錢與之交易。如此往復,自可來回收割。”
簡而言之,其實就是對貨幣定價權,以及經濟市場具有遲滯性的應用。
若是沒有大量輸送貨幣,遼、夏兩國的銅錢就是“稀缺性”的錢幣,其貨幣價值較為恒定。
假設此時,一貫錢可買得一石糧食。
那么,考慮到經濟市場的遲滯性,榷場貿易向敵國大量輸送銅錢的那三五十日,敵國的銅錢仍可一貫錢買得一石糧食。
如此,物資就以“較為便宜”的價錢落到了手中。
但錢幣大量輸送結束,敵國的經濟市場自然會反應過來。
銅錢輸送過量,注定了銅錢的“稀缺性”下降,一貫錢已經不能再買一石糧食。
百姓什么也沒干,手中的錢都在白白貶值!
其后,銅錢不稀缺,白銀便可以稀缺的身份出場,可借此時機又一次購買物資。
區別就在于,白銀要控制量,將其作為一件武器潛藏。
一旦兩國交戰,就可立刻取消任何邊境貿易,并大量向敵國民間輸送白銀,將上一次輸送過去的銅錢以低價買回來。
銅錢減少,白銀變多。
一模一樣的狀況,敵國百姓手中的銀子白白貶值!
銀子貶值,對于百姓來說糧價自然上漲。
就這種法子,一兩次收割,就足以讓遼、夏二國經濟崩盤、糧食稀缺、矛盾叢生、造反不斷!
“嘶~!”
趙策英面面相覷。
他不太聽得懂,但不明覺厲。
“良策!”趙策英輕咳一聲,認可的點了點頭。
“至于海軍擴建,主要是為了拓土燕云十六州,既可開辟海面戰場,也可起到奇襲之效。”江昭繼續道。
“言之有理。”趙策英連連點頭。
這玩意,他聽得懂!
“就依子川之布局謀劃,頒下政令。”趙策英擺手道。
江大相公說什么,趙皇帝聽之任之,自可富國強兵!
君臣敘話,近三炷香之久。
“九月十三。”
長廊,江昭長舒一口氣,伸手揉了揉眼角。
今日,要是沒記錯,應該是盛老太太的七十大壽。
于情于理,也該過去坐一會兒。
“唉!”
大相公也不容易啊!
宰執天下,也累啊!
嘆了口氣,江昭搖著頭,拖著疲憊的身子大步退去。
這大相公,誰愛干誰干吧!
定個小目標,五年之內實現大一統。
一旦實現了大一統,就致仕榮休。
功成名就,青史留名,聽聽小曲,養貓逗狗!
落日半隱,殘陽銜山。
積英巷,盛府。
中門大開。
或許是有貴客將要來訪的緣故,以盛纮為首,王若弗、顧廷燁、蔡京、江懷瑾、盛華蘭、盛明蘭、盛如蘭幾人,皆是站在門口,束手矗立。
就連年近古稀的盛老太太,也是罕見的杵著拐杖,注目眺望。
約莫半炷香左右。
“來了。”
一聲輕呼,盛如蘭伸手一指。
近十人,齊齊注目過去。
丈許榆木馬車,上刻“功德四方”四字,梁掛紫穂,自有威儀規制。
馭手一拉韁繩,棗紅馬一聲嘶鳴,止住了馬蹄,車輪輕輕碾過石板。
簾子一掀,從中走下一人,三十來歲的樣子,一襲淺青色長衫,革帶束腰,懸掛玉佩,蓄了短須,從容不迫,自帶一股難言的威嚴氣度。
“賢婿。”盛纮三兩步走過去,不輕不重、卻又暗含親切的喚了一聲。
三十二歲的大相公!
作為岳父,也是壓力不小啊!
江昭淡淡點頭,走了過去,拱手一禮:“老太太,岳父、岳母。”
“哎!”
王若弗面上含笑,連連點頭。
自從老父親被移出太廟,大姑爺江昭無疑就成了她的“口頭禪”。
我女婿是大相公,青史留名,宰執天下!
“大姐夫。”
“官人。”
“父親。”
以顧廷燁、蔡京為首,其余人皆是一禮。
“昭哥兒,入內進膳吧。”盛老太太眼含柔光,慈和道。
作為大相公,江昭不可謂不忙。
酉時(十七點)登門,真的就是單純的坐一會兒,吃一頓飯而已。
即便如此,以江昭的身份地位,卻也是盛氏一門的莫大榮幸。
“賢婿,請。”盛纮伸手一引。
“請。”江昭淡淡一笑,伸了伸手。
翁婿二人,連帶著盛老太太,三人齊頭并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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