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二,云淡風輕。
昭文殿。
一大一小,一老一幼。
江昭拾著文書,嚴謹注目,不時抿上一口清茶。
趙伸捧著蜜水,小口啜飲,不時嚼著清水元子。
除此以外,長案以左,單獨擺了一副兩尺左右長的小木幾,上有瓜果、點心、糟子糕、蜜棗。
君臣二人,一肅一稚,卻也相宜得體。
“還有糟子糕嗎?”
趙伸一口吞了殘余的“小蛋糕”,興致沖沖的向著幾名宮女、嬤嬤跑去,一臉期許的問道。
主事嬤嬤遲疑著,搖了搖頭,勸誡道:“娘娘有過囑咐,食貴在雜與衡,小殿下已是連著食了兩次糟子糕,應以節制為主。”
“啊?”
趙伸小臉一滯,期許漸漸消失,化為失望。
約莫幾息,趙伸一臉頹喪的走了回來,扯了扯江昭的衣袍,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大相公,沒有糟子糕啦!”
江昭注目過去。
所謂糟子糕,也就是雞蛋糕。
上好的土雞蛋,蛋黃、蛋清分作兩小碗,以筷箸攪動打發蛋清,攪上一刻鐘左右,蛋清就會乳化,呈奶白色,類似于“奶油”一樣。
少量蛋黃、少量面粉、少量油、大量奶混合在一起,就會呈較稀的“糊糊”狀。
其后,乳化蛋清與蛋黃糊糊混在一起,添上一些白糖、蜂蜜、花生、葡萄干,或烤制、或蒸煮。
一旦制成,蓬松綿軟,香甜可口,那滋味.
當然,受制于作物種類的緣故,沒有玉米淀粉,其綿軟蓬松程度無法與工業化時代相媲美,必須得趁熱品嘗。
反正,哄小孩肯定非常好使。
這也是江昭的發明之一。
“堂堂皇室,怎會沒有糟子糕呢?”江昭故作不知的問道。
主事嬤嬤與趙伸的對話,他自是聽在耳中。
“母后不準貪吃。”趙伸氣餒道。
兩歲的小皇子,尚是天性活潑的年紀,老母親方方面面的管制與壓力,自是讓其相當難受。
江昭沉吟著,問道:“還想吃嗎?”
皇后向氏,自幼受名門熏陶,脾性、文采、胸襟,都算是女子中較為上乘的存在。
但,終究是深閨女子,受制于眼界和時代的限制,于教子一道僅是一昧的嚴格。
殊不知,教子宜張弛有度,不宜一昧的嚴格壓著。
兩歲的小孩,就連記憶力都尚未發育好,更遑論理解一些“大道理”?
無效的嚴苛,其最終結果就是養成叛逆的性子。
說白一點,小孩子也是有脾氣的,小孩子也是有壓力的!
大人習以為常的事情,在小孩的視角來說可能就是天大的事情。
一旦不注重,就有可能讓小孩的童年作廢,性子叛逆起來。
性子養廢,人就廢了大半。
“嗯。”
趙伸連連點頭,希冀的望過去。
“稚子孩童,重在不掃興。”
“小孩識字啟蒙,尚是三四歲。”
“教導過嚴,未必就是好事。”
江昭說著,瞥向幾名嬤嬤、宮女,平和道:“人生不可再少年,難得無憂無慮,就為景王奉上糟子糕吧。”
“是。”
主事嬤嬤遲疑著,點頭一禮。
君王與士大夫公天下的時代,大相公發了話,幾人自是不敢違逆半分。
其后,自有宮女奉上糟子糕。
趙伸拾入手中,輕咬一口,連連點頭。
一模一樣的糟子糕,卻不知為何,這一份要更為香甜綿軟一些!
“大相公,你真好。”趙伸愁容盡去,一臉的嬉笑。
江昭淡淡一笑,繼續閱覽文書。
于教子一道,江昭自認還是有些經驗。
長子江懷瑾,年十一,就已經過了童生試,正在備考鄉試。
論起成才,自是難與老父親相媲美,但也是蔡京、盛長柏之流的學習水準。
小皇子趙伸,就這么教,沒問題!
一時間,公堂唯余淡淡的咀嚼聲、掀書聲。
過了好一會兒。
“啟稟大相公,甘國公求見。”書吏走近,持手一禮,通報道。
“甘國公?”
文書輕置,江昭有些意外。
要是沒記錯,甘國公之子甘寧是“刺殺大相公”的主謀吧?
“讓他進來吧。”
約莫十息左右,一人著麒麟官袍,大步入內。
粗略一瞥,窺見一稚子乖乖吃著糕點,甘國公面色微變。
皇子常伴于身,這是什么待遇?
蜀漢之諸葛武侯?
亦或是,更甚之?
長呼一口氣,甘國公鄭重一禮:“拜見景王殿下,拜見大相公。”
“且坐吧。”江昭擺手道。
甘國公點頭,走向木椅。
自有書吏奉上清茶,江昭注視下去,平和問道:“不知甘國公此來,所為何事?”
“軍改。”甘國公鄭重道。
江昭挑眉,眼中不經意閃過一絲波動。
甘國公不會是要招了吧?
這要是招了,還怎么震懾將門勛貴?
“甘國公,盡可直言。”江昭面色平靜。
“軍改為國策,不可逆轉。”
“此中政令,實為富國強兵、為開疆拓土、為大一統。”
甘國公一副明事理的樣子,徐徐道:“上次,昭文殿一敘,甘某持反對意見,蓋因甘某代表的是將門勛貴的意見,不得不持反對態度。”
“近來,苦思冥想,甘某心頭惶恐。將門勛貴,終究還是不能逆著大勢走。”
“為此,甘過特地走訪將門,打聽將門勛貴為何反對的緣由。”
“今日,特地求見大相公,主要就是為了呈上將門勛貴為何反對的文書。”
甘國公一臉的誠懇,穩重道:“若是大相公可借此解決一些問題,自可讓軍改阻力減小。甘某,五十有八,也算是無愧于家國、無愧于將門勛貴。”
江昭面有恍然。
這老小子,特么的來立人設來了!
立穩重、忠誠、積極面對軍改但心有顧慮的老將人設。
屆時,一旦有了刺殺事件,大相公一死,文官一方肯定是驚懼、憤怒不已。
不出意外,一向內斗的文官絕對會聯合起來猛干武將。
而遭受猛干的對象,肯定就是反對軍改的人。
文官一方,估摸著都有可能干脆要求反對軍改的武將重臣卸下兵權、致仕榮休。
真兇未明,也是從反對軍改的人中排查。
甘國公上呈一道文書,立一波人設,身上的嫌疑肯定就要輕上不少。
樞密院四位副使,對于軍改一支持三反對,其中一位反對者是積極面對軍改的人。
為了維持軍中穩定,反對的兩位大概率是得卸下兵權,持支持態度和積極面對的兩人,肯定會是繼續任職,維穩軍權。
純粹反對與反對但是積極面對,兩者就一丁點差別,但在關鍵時刻,這一丁點差別會被無限放大。
這一來,作為真兇,甘國公仍可掌權!
“呈上來吧。”江昭抬眉,淡淡道。
說著,自有書吏從其手中取過文書,呈到江昭手上。
開采銀礦成本太高!
開采銀礦收入太少!
開采銀礦太過繁瑣!
象征性的掃視了兩眼,江昭就放下文書。
這些反對理由都不稀奇。
真要是論起來,勛貴反對無非就一種理由:
人心不足蛇吞象!
開采銀礦,自是一等一的營生,可說到底也要一定的成本。
開采銀礦的設備、工人的衣食,無一例外,都得從大陸運送到東瀛。
論起開采成本,自是不低。
這種營生,如何可與無本萬利的吃兵血相比?
將門勛貴,自是不滿于此。
說白了,就是覺得利益不夠!
“甘國公為國為民,實屬難得啊!”江昭一副相當滿意的樣子。
既然甘國公沒有主動招了的意思,那就還得繼續演一段時日。
以便于,讓大相公被刺殺!
甘國公不知江昭心頭所想,卻是認為“立人設”的計策已經成功,心頭一喜,連忙一禮:“大相公言重。”
“嗯。”
“這份文書,江某就暫且收下。”
江昭抬了抬眼皮,從一沓文書中取出一份,傳了下去。
“近來,廣南西路傳來消息,說是交趾國不太老實,意欲滅了占城國,蠢蠢欲動。”
“甘老將軍,不妨研究一下交趾、占城二國的軍事布局。”江昭一副為之觸動,要拉攏甘國公,并給其“加加擔子”的模樣。
所謂交趾,也就是中南半島上的越南。
論起國力,也算是較為強盛。
相較于三大主要政權中的西夏來說,交趾并不差上太多,一樣是能拉出十萬將士的國度。
不過,受制于地理位置的緣故,交趾國一直都被大周死死的壓著。
占城國,則是中南半島上較為親周的國度,算是大周與交趾的緩沖帶,起到類似于遼、周、夏三國之中西夏的作用。
近些年,交趾國的皇帝名為李日尊,登基上位近五十年之久,勵精圖治,國力日漸強盛。
或許是為了文治武功,交趾國卻是連年對占城國用兵,上一任大相公韓章采取了半觀望、半支持的態度。
然而,支持歸支持,國力差距實在太大,占城國撐了幾年,有些不太撐得住,便向廣南西路安撫使沈起求助,希望大周出兵幫扶藩屬。
由此,奏疏也就呈送到了江昭手上。
對此,江昭不打算忍。
一則,今非昔比,大周國力日趨強盛,不必顧忌區區交趾國。
二則,交趾國太過于抽象。
慶歷四年,交趾國竟然干過偷偷移動界碑,從而試圖占取大周邊疆的情況。
這不敲打一下,還真就不知道誰是爹了是吧?
當然,這事肯定輪不到甘國公去辦。
“請大相公放心,甘某定會潛心鉆研。”甘國公心頭一松,連忙一禮。
就這模樣,“立人設”的計劃,已是板上釘釘!
拾著文書,甘國公大步走了出去。
一舉一動,輕快飄然。
江昭淡淡瞥了一眼,暗自搖頭。
南郊大禮,快了!
南郊大禮,為百祭之首。
論起重視程度,更甚于太廟祭祀,幾乎是獨一檔的存在。
其祭祀終點為南郊,合十大流程:
定期、齋戒、奏告、陳設、登祭壇、省牲器、奠玉幣、進熟食、望燎、受賀。
其中,登祭壇、省牲器、奠玉幣、進熟食、望燎、受賀是皇帝祭祀的核心流程。
一般來說,官家會在寅時(三點)準時乘車而至,燔柴告天、初獻、亞獻、終獻,禱告上天,祈求國運昌隆,國泰民安、五谷豐登。
為了符合“天不亮與神溝通”的古禮邏輯,儀式基本上都是天未亮就結束。
不過,祭祀除了核心流程以外,其實也還有準備流程,也即定期、齋戒、奏告、陳設。
當然,這一段時日不必皇帝勞費心神。
從七月初十起,禮部、太常寺、宗正寺的人,或是齋戒,或是奏告皇天、祭告太廟。
一連著一二十日,都在走相應的流程。
于是乎,七月三十!
丑時六刻(兩點半),南郊圜丘。
古人受“天圓地方”思想的影響,通常將祭壇建造為圓形,也即圜丘。
一馬平川的草地上,火光灼灼,光耀四野。
幾千禁軍,持燎佩刀,五步一人,肅穆非常。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盡是肅然。
除了大理寺、禮部,以及宗正寺的人以外,其他官員都已到位,持笏肅立。
江昭、顧廷燁以及百余禁軍,相繼甫入其中。
“大相公。”
一聲輕呼,引得江昭注目過去。
王韶、張鼎二人,相繼走近,一臉的嚴肅。
“怎么樣?”江昭低聲問道。
三人中,顧廷燁主要是負責護衛,以免有人中途刺殺,王韶、張鼎二人則是負責排查刺客的行蹤。
“西北角有一什人,皆是自稱肚子疼痛,補員的十人都是刺客。”張鼎低聲道。
涉及祭祀,幾千禁軍都是精心挑選的人,姓名、軍籍、籍貫都有嚴格要求。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鎮守人員就不能替換。
以甘國公的地位,有的是法子安插人手。
當然,甘國公能安插兇手,以王韶、張鼎二人也能查出兇手。
禁軍一向實行“層級負責制”,廂軍指揮都隊什伍,任何一地有人人員變化,都是一目了然。
甘國公本事再大,無非也就是利用時間差而已。
一般來說,禁軍將領查驗了一遍禁軍,基本上就不會再檢查,這就是能安插兇手的時間差。
王韶、張鼎二人存心探查兇手行蹤,卻是不難。
十人行刺!
估摸著是甘國公優化了謀殺方案?
江昭挑眉,平和道:“走吧,走過去讓人刺殺。”
一聲令下,上百人一副視察的模樣,沿著東北角,一點一點的向著西北角走去。
百官班列,不時有人注目過去,卻也并不長久注視。
主要在于,大相公查驗基本上都是走一走流程而已。
吏治清明,朗朗乾坤,還真就有人會傻到敢刺殺官家不成?
既然是走一走流程,那就沒什么好看的。
唯有一人例外。
甘國公!
三百步.
兩百步.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甘國公注視著,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百余人一起巡視,必須得做到一擊必殺才行。
以有心算無心,應該行的吧?
西北角,十名刺客暗自相視,也不免緊張起來。
甚至,有人還在微微顫抖,戰栗不安。
畢竟,這可是刺殺大相公!
上上下下,并不安寧,卻又有種落針可聞、山雨欲來的沉寂。
八十步!
六十步!
四十步!
江昭,止步!
“這一片可有查驗過啊?”江昭淡淡問道。
從其言行來講,大有不再查驗的意思。
“讓人查過一次。”顧廷燁回應著,悄然一步邁進,半邊身子擋住了大相公。
果然!
十名刺客的注視之下,江昭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擺手道:“祭祀時辰將至,既然已經查過,那就不必二次查驗。”
說著,江昭轉身,一步邁出。
四十步,大相公就要走開。
這也意味著,這很有可能就是離大相公最近的機會。
十名刺客,暗自相視,眼中盡是狠意。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殺!”
一聲大喝,十名刺客或是持矛,或是持刀,猛地沖出。
五尺一步,也就是一米六左右。
四十步,也就不到七十米的距離。
僅是一兩息,刺客便已相距江昭不足二十步。
“有刺客!”
“護住大相公!”
“殺敵一人擢拔一級!”
一聲大呼,上下一寂,齊齊注目。
百余禁軍,連忙持刀沖了上去。
顧廷燁、江昭二人連連退卻。
十名刺客,寸步難進。
相距二十步,已是天塹!
廝殺、怒吼、慘叫、哀嚎不斷,鮮血紛飛。
“大相公!”
“子川!”
“賢婿!”
一連著好幾聲驚呼,章衡、章惇、蘇軾、蘇轍、曾布、王安石、王珪、盛纮、齊衡…
文武百官,八成以上的人都大步沖了過來,自發的有人上前以命相護。
不足十息,江昭便已被文官團團護住。
就連一向都慫的盛纮,也是連忙貼了過去。
無它,江大相公實在是太過重要!
作為變法利益集團的唯一核心,但凡江昭有性命之憂,且置變法利益者于何地?
變法干到一半,人得罪了不少,利益享受了不少。
結果,你猛的來一句要不別干了,這誰受得了啊?
一時間,驚呼不斷,殺戮不斷。
“刺客記得留活口,莫要讓他們有自盡的機會!”顧廷燁大聲叮囑道。
約莫三五十息,十名刺客,或是遭俘,或是伏誅。
“陛下駕到——”
一聲尖銳呼喊,趙策英披著大裘冕,面上沉郁的發黑。
這些人,還真是敢干啊!
“祭天儀式,暫且推遲。”
趙策英黑著臉道:
“大相公之行蹤,非常人可知之。”
“禁軍藏人,更是非常人可行之。”
“傳朕手諭,即日起,京中一切皆是準進不準出。”
“文武百官,移步禁中。一日查不出真兇,文武百官就一日不得散職!”
“逾者,皆視作謀逆!”
大相公沒完,有些人要完了。
甘國公面色慘白,冷汗直淌。
這…甘某還有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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