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正堂。
華燭灼灼,裊裊長燃。
顧廷燁、王韶、張鼎三人,一一甫入,相繼入座。
不過,主位上并未有人。
幾名丫鬟走近,奉上茶水、點心、瓜果,大管家禾生行了一禮,恭謹得體,不卑不亢的說道:“主君尚在更衣,勞煩三位大人暫坐少歇。”
“好。”
顧廷燁一臉的嚴肅,淡淡點頭。
其后,丫鬟、仆從齊齊一禮,便退了下去。
一時間,正堂上下,唯余顧廷燁、王韶、張鼎三人。
三人肅坐,相視一眼。
“唉!”
“造孽啊!”
張鼎嘆息一聲,面上盡是愁意。
大相公是誰?
于文臣而言,大相公是士大夫無可置疑的領頭人,地方大族的核心利益代表人物,三十二歲就宰執天下的存在。
于官家而言,大相公是從龍登基,助君掌權的重臣、寵臣、賢臣、能臣,乃至于是堪稱半個帝師一樣的存在。
于武將而言,大相公是唯一一位通曉軍政、敢于放權、幾乎不打壓武將的的文臣,也是帶著武將開疆拓土,創立拓土功勛的存在。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于文、于武都是世間第一流的大人物,竟是有紈绔子弟意欲設計刺殺?
“唉!”
張鼎連連嘆息,闔上雙目。
小崽種們,可知一位通曉軍政、敢于放權,幾乎不打壓武將的大相公,究竟是何其難得嗎?
百年國祚,僅此一人爾!
要是連這樣的大相公都被刺殺亡故,危害之大,簡直是讓人難以想象。
從短期利害上講,大概率會有誅連三族、九族之類的罪狀。
以勛貴集團的關聯來講,聯姻不斷,一連著定是會大幅度牽扯老牌勛貴。
粗略一算,估摸著有一半的人都在“誅連三族”之列。
至于誅連九族?
估摸著得團滅!
也就是說,一旦大相公真的被刺殺亡故,勛貴集團肯定會實力大減,勢力衰微。
從長遠目光上講,此中危害更是不亞于“洛水起誓”。
自唐末以來,藩鎮割據,軍閥橫征暴斂、危害不斷,五代十國更是千古亂世,武夫屠戮,視人命為草芥。
這樣的惡劣影響,注定了大周的國策天然就偏向于“重文輕武”、“與士大夫公天下”。
這也就使得,武將的地位較漢、唐兩代而言,更為低下。
百年以來,就此幾乎沒有武將拜相的說法。
就連武將的最高職位——樞密使,也是文臣擔任。
若非是將門勛貴有世襲罔替,與國同休之權,估摸著早就被士大夫撕咬得一干二凈。
百年國祚以來,從未有大相公通曉軍略,自然也都是以打壓武將為主。
凡是入邊征戰,一把手、二把手中定然有一人是文臣,且大概率是一把手為文臣。
武將權力節制之重,可見一斑。
如今,難得有了一位敢于放權、通曉軍略,且已經注定千古流芳的大相公,何其寶貴?
可若是其不被珍惜,反而遭到勛貴子弟刺殺而亡,何其讓人心寒?
對于文人來說,勛貴集團實為一體。
要是大相公受刺身亡,鬼知道究竟是勛貴子弟自發的刺殺大相公,還是勛貴集團決定聯合刺殺大相公?
若是后者,影響可謂相當惡劣!
一位通曉軍政、開疆拓土、善待武將的大相公,僅因有了一丁點軍改的跡象就被勛貴集團記恨。
就連受其簡拔起勢的一波武將,也竟是選擇了默認大相公被殺!
有此前車之鑒,后世文臣,誰還敢輕易相信武將?
洛水起誓,千古臭名,莫過于此!
王韶淡淡瞥了一眼,不禁搖頭。
羅義、甘寧二人,臥龍鳳雛啊!
其實,刺殺大相公也分時間點。
若是先帝在位,刺殺大相公其實還行。
嗯.還行!
畢竟,慶歷八年的將門勛貴甚至都搞過“弒君”。
慶歷八年,變法不久,有過一場宮中行刺,先帝僥幸活了下來。
不過,或許是性子太軟,亦或是掌權力度不夠的緣故,官家選擇了隱忍,大事化小,并未追查真兇。
這一宮中行刺,至今都是未解懸案。
甚至,都有人懷疑兇手是太皇太后曹氏的人。
也因此,若是先帝在位,刺殺大相公還真就未必受罰。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官家是趙策英!
大相公被刺,注定是震動天下的重罪。
就這時代背景都敢刺殺大相公,不是臥龍鳳雛,卻又是什么?
顧廷燁肅坐,心頭并未太過憂愁。
作為子川的友人,兩人相交已有十四年之久。
不管子川干什么,都堅定不移的支持就行。
此生,緊緊的抱好子川的大腿,自可一生無憂。
約莫三五十息。
“咳!”
一聲輕咳,江昭披著錦袍,大步入內。
“半夜叨擾,記得備上薄酒,補償兩杯啊!”江昭擺手,輕松隨意的說道。
“莫說兩杯,三杯都行。”顧廷燁一笑,連連點頭道。
文武百官,有資格讓大相公赴宴者,寥寥幾人而已。
這句話,與其說是“怪罪”,不如說是親近的表現。
“嗯。”
江昭走到主位坐下,拾起茶盞抿了一口,注目下去,平和問道:“說吧,有何要事?”
顧廷燁、王韶、張鼎三人都是一等一的勛貴重臣,有資格讓三人一齊連夜登門叨擾的事情,絕對不可能是小事。
也因此,仆從方一上報,江昭幾乎是馬上爬起身穿衣趕來。
“有人要刺殺你。”顧廷燁一臉的凝重,沉聲道。
“刺殺我?”
江昭挑眉。
難怪三人連夜登門叨擾。
這的確是大事,一等一的大事!
不過,對于有人要刺殺于他,江昭并不特別意外。
主要是,他已經有了被刺殺的心理準備。
新政變法,以受益者占據絕對主導優勢,但也不可否認有不少人是受害者。
有人意欲刺殺于他,并不稀奇!
當然,要說一點意外也沒有,那也絕對是假話。
有了被刺殺的心理準備與真的要被刺殺,終究是兩回事!
“呼!”
長舒一口氣,江昭淡淡問道:“可是與軍改有關?”
三大改革,吏治、經濟、軍改。
其中,吏治的受害者是一些文官,但官位基本上都不高。
但凡披上五品紅袍以上的文臣,不管他是不是禍害百姓,不管他是不是特別奸詐,反正能力肯定沒問題。
有著“既往不咎”的免死金牌,但凡及時收手,肯定是不至于因吏治而丟官,更別說因此鋌而走險。
經濟改革的受害者是地方上的里正、糧長,以及一些不通行商的小地主。
這些人的影響力太低,沒資格刺殺大相公。
唯有軍改,勛貴反對聲音不小,也是三批受害者中地位最高的一批人。
當然,從顧廷燁、王韶、張鼎三人連夜登門來說,也可窺見是軍改導致的結果。
“嗯。”
顧廷燁點了點,向外眺望一眼,揮袖喊道:“來人,帶上秦彥。”
“走。”
約莫三五息左右,侍衛石頭就押上了被五花大綁的東昌侯次子秦彥。
“拜見大相公。”秦彥連忙躬身,捆著身子行了一禮。
“這是東昌侯次子秦彥,刺殺的謀劃者之一,也是告密者。”顧廷燁解釋道。
東昌侯次子,對于其他人來說,或多或少都是“大人物”,但對于百官之首來說,其與庶民半分無異。
“說吧,都一一說來。”
江昭壓了壓手,淡淡道:“若是言之有物,自可戴罪立功。”
“是。”
秦彥站穩身子,連忙陳述道:“啟稟大相公,此事蓋起于.”
幾人注視著,秦彥一點一點的說出紈绔子弟的謀劃。
從紈绔子弟的聚會,說到羅義、甘寧,以及某法的詳細規劃,陳述內容相當詳細。
約莫半炷香左右。
“如此,南郊大禮,公然殺了大相公,烈士遺孤自殺,一切自可天衣無縫。”
秦彥說完,連忙低頭,不敢直視。
大相公!
其一身自帶之威嚴氣場,不怒自威,讓人根本不敢與之對視。
“南郊大禮.”
江昭倚著椅子,略一皺眉,沉吟起來。
從頭到尾,一切的刺殺規劃都已是一目了然。
作為大相公,為了讓南郊大禮無誤,肯定會先官家半個時辰左右趕到祭祀臺,并四處走動檢查。
如此,烈士遺孤藏于禁軍之中,敵在暗我在明,沒有防備之下,自然能找到合適刺殺時機。
“嘖!”
江昭連連搖頭。
關于這一招,北宋歷史上其實也有類似的情況。
不過,那一次是刺殺王安石,一樣是被人告密,不幸失敗。
人性啊,經不起考驗!
沉吟著,江昭瞇了瞇眼睛。
紈绔刺殺,可有兩種處理方式:
其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些紈绔子弟,本來就都是有死罪的人,讓人找個由頭查一查,判罪處死即可。
其后,暗中讓紈绔子弟們的所在的家族知曉內情,那些人定然會驚懼非常,不敢作聲。
缺點嘛.太過仁慈。
這一法子的威懾力實在太過有限,輕拿輕放,未免顯得大相公好欺負。
千日防賊,心中惴惴不安,最終苦的還是大相公。
大相公的命,也是命啊!
其二、借題發揮,殺雞儆猴。
近來,軍改阻力不小,蓋因將門勛貴沒有被整過。
石見銀山的利益,更是讓將門勛貴誤以為有機會討價還價。
借題發揮,殺上一撥人,其余人自然是瑟瑟發抖。
軍改,就此毫無阻力,自可實行下去。
選誰?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
“走吧。”
江昭起身,平靜道:“入宮面圣。”
“諾。”
顧廷燁、王韶、張鼎三人,相視一眼,齊齊一禮。
三人都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此事可能被怎么處理。
對于這一決定,他們已經有了預見。
這種事情,從有想法并廣而告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將門勛貴會遭到鐵拳打擊。
當然,有人告密,判罰肯定不會重得太過離譜,產生的影響力也不至于跟“洛水起誓”一樣惡劣。
御書房。
鎏金龍燭,灼灼燃燒。
君臣相對。
“什么?!”
“嘭”的一聲,趙策英一拍長案,“噔”的一下,猛地站直身子。
“有人敢刺殺江卿?”
大半夜被人叫起來,本來還有些迷迷瞪瞪的趙策英,一下子就清醒過來,臉上一下子就紅漲起來,額頭泛起了點點汗水。
一雙龍目,盡是震怒!
“他媽的!”
趙策英怒罵一聲,紅漲著臉,一手抽出楮紙,一手拾起毫筆:“謀劃者都有誰人?”
“老子要滅了他的滿門,誅連九族!”
趙策英是真的怒了!
就連先皇后高氏插手朝政,他都沒有這么怒過。
除了怒,隱隱還有一絲后怕。
沒了江卿,誰人可繼續主持變法新政?
沒有!
江昭的水平、眼界、布局,絕對是獨一檔的存在。
一旦江昭身亡,繼任者唯有兩個選擇:
要么,努力維持變法成果。
要么,狗尾續貂。
但不論是哪一種選擇,肯定都是強行打斷了大周的國力上升期。
國力不上升,如何可打敗遼國鐵騎?
這也意味著,所謂的千古一帝,世宗皇帝,大一統,統統都是黃粱一夢!
這讓人怎能不為之震怒,怎能不為之驚懼?!
君王者,萬人之上。
但凡有點志向的君王,誰人的追求不是千古一帝?
結果,你告訴朕,區區紈绔小兒,差點毀了中興大計,大一統之進程?
統統都得殺!
“甘國公長子甘寧、令國公次子羅義,安寧侯次子陳彪”
秦彥一一報出“兄弟”的名字,毫無半分遲疑。
不一會兒,十余人名字已然列齊。
“官家息怒。”
江昭適時一步走出,建議道:“以臣之見,不若借題發揮、殺雞儆猴。既然紈绔子弟們謀劃殺局,那就讓他們繼續刺殺。”
“如此,也好順理成章的治罪。”
江昭開口,趙策英的怒火一下就去了三分。
沉吟著,趙策英皺眉道:“非得有名義嗎?”
治罪抄家滅門和直接抄家滅門,其結果都是抄家滅門,其中差別無非是名義而已。
現在,他火氣很大,恨不得立刻就抄家滅門!
“出師有名嘛。”江昭平和一笑。
一樣都是抄家滅門,有名義與沒有名義,終究是不太一樣。
沒有名義,那就是官家強力鎮壓反對軍改者。
有名義,那就是武將跋扈,官家予以治罪。
其中差距,不是一點半點的大。
“況且,此舉可一魚三吃。”
“三吃?”趙策英紅漲著臉,有些疑惑。
江昭淡淡瞥了一眼,自有太監引著秦彥退下。
有些話,不是他該聽的。
江昭解釋道:“大相公遭到刺殺,文臣定是支持軍改,此為一吃;向下治罪,威懾四方,軍改順利實行,此為二吃。”
“至于三吃嘛——”
江昭望向顧廷燁、王韶、張鼎三人:“治罪勛貴,誅九族還是太重。以臣之見,主謀誅三族,余者誅一族即可。”
“至于究竟是誅九族、三族、亦或是一族,就得三位將軍伏拜求情,于御書房外跪上幾天。”
“攏住勛貴人心,即為魚之三吃。”
簡而言之,就是讓宮中傳出要誅九族的消息。
要知道,謀劃刺殺的十余紈绔的九族,幾乎是遍布京中勛貴。
也就是說,一旦誅連九族,那就都得死。
這種情況下,顧廷燁、王韶、張鼎三人緊急伏拜求情,祈求寬恕,自然是頗具“勛貴領袖”的風范。
一旦功成,三人注定威望大漲,順理成章的就是勛貴領頭人。
皇帝手中的兵權,也就越發穩固。
顧廷燁、王韶、張鼎三人齊齊一怔。
這還能有他們的好處?
趙策英緊緊皺眉。
江卿一陣分析,他也算是冷靜了不少。
最起碼,誅九族是不太可能的。
一則,江卿沒真死。
二則,九族一誅,就相當于勛貴集團覆滅,肯定是不能這么干。
“可這么一來,豈不是要置江卿于險地?”趙策英有些擔憂的說道。
秦彥告密,相當于的老天爺給了一次“失而復得”的機會,他可不想讓其置身險地,真的徹底失去。
“那就讓顧將軍相伴左右嘛!”
江昭平和一笑:“顧將軍武力不俗,自可護臣周全。”
“陛下放心,就算是刀劍淬了毒,臣也定然舍命為大相公擋下。”顧廷燁連忙道。
其實,一旦有了準備,禁軍特地輪換為自己人,就注定刺殺不可能成功。
這一點,趙策英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半響。
趙策英嘆道:“行吧。”
也唯有江卿,憂國憂民,這種情況下都不忘為君王集權。
有臣如此,人生何求啊?
是夜。
甘國公府,正堂。
甘國公、甘寧父子二人,齊聚一堂。
大半夜的,甘國公正負手踱步,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兒子倒賣軍火的事,他一直都知曉,并予以了不少助力。
可目前的問題是,軍改實行,變賣軍火的事情極有可能被查出來。
一旦真的查出來,即便是國公爺,也絕對是吃不了兜著走。
特別是以官家的強勢性子,那就更是難辦。
這也是為何甘國公堅定反對軍改的緣故。
“怎么辦呢?”甘國公負手,低聲呢喃著。
甘寧注目過去,望在眼中。
遲疑著,他決定攤牌:“父親,兒子已有了解決辦法。”
“嗯?”
干國公一怔,疑惑道:“什么解決辦法?”
軍改為大勢,一旦上頭布下政令,就得執行下去,這也是為何甘國公久久沒有想到解決辦法的緣故。
“刺殺大相公。”
甘寧語出驚人:“孩兒已與一些勛貴子弟達成一致,歃血為盟,簽字畫押,決定刺殺大相公,阻撓軍改。”
“什么?”甘國公面色大變,暗道不妙。
刺殺大相公,這是人能想出來的辦法?
“你且細細說來。”甘國公急切道。
“是。”
“前些日子,孩兒”甘寧一一托盤。
約莫一炷香左右。
甘國公面色微沉。
刺殺大相公,這是他從沒敢走的路。
這條路實在是太絕,幾乎是一招定勝負,讓人不敢亂賭。
可誰承想,十余紈绔規劃刺殺大相公,竟然都已經搞得有模有樣。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有兩個選擇:
一、跪地求饒恕,可問題是倒賣軍火罪太大。
一般來說,主動告密都能被赦免罪行。
但,他兒子就是謀劃刺殺的主謀之一!
甘氏一門更是倒賣軍火。
告密,幾乎等于自投羅網,根本沒啥用!
二、真的殺死大相公。
然后,殺了一齊謀劃的十余勛貴子弟。
這一來,就是天衣無縫!
選哪一條路呢?
僅是一剎,甘國公就有了決意。
殺大相公!
他兒子就是主謀,甘氏一門通敵賣國,根本退無可退。
不過,這一條路必須得考慮泄密問題。
十余人,短期內大概率應該是沒人泄密,可時間一長,就有些說不定。
“歃血為盟,簽字畫押,擔保力度還是太低。”
甘國公瞇著眼,眼中閃過一絲狠勁,吩咐道:“你且召集勛貴子弟,殺一五品大員,作為投名狀!”
殺官為一等一的重罪,有此作為擔保,其余人斷然不敢胡來。
甘寧恍然,連連點頭:“還是父親考慮周到。”
“哼!”
甘國公背著手,默默考量起來。
大相公,殺就殺。
慶歷八年,就連先帝都都差點死呢!
布局一二,大相公未嘗就不能死。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