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豐四年,七月初一。
金風送爽,云淡風輕。
昭文殿。
丈許木幾,上有幾十道披紅文書,一一鋪陳。
江昭拾著文書,注目閱覽。
自其以下,左右立椅,擺了二三十把椅子。
凡入座者,或朱或紫,或老或壯,無一例外,都是宦海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約莫一柱香左右。
江昭合上文書,向下注目過去。
章衡、章惇、蘇軾、蘇轍、曾布、海文仁 二十余人,不少都是他的班底。
凡是入座者,無一例外,都享受到了政績大考、變法革新的政治紅利。
禮部左侍郎、銀行行長章衡,擢權知開封府,正三品晉為從二品,就此入“儲相”之列。
通政司通政使沈括,擢兵部右侍郎、軍械監判監事兼銀青光祿大夫,從三品晉正三品。
國子監祭酒、銀青光祿大夫薛向,擢戶部右侍郎兼銀行行長,從三品晉正三品。
銀行副行長海文仁,擢通政司通政使,正四品晉為從三品,就此紫袍披身。
禮部郎中曾布,擢國子監祭酒,正五品晉正四品。
吏部郎中章惇,擢大理寺少卿,正五品晉正四品。
此前,二者一人負責吏治、一者負責土地清丈,都有不小的政績,卻是一下子擢拔了兩級。
戶部員外郎蘇轍,擢通政司副使,從五品晉從四品。
工部員外郎蘇軾,擢工部郎中,從五品晉正五品。
太常博士蘇頌,擢軍械監副判監事,賜緋袍銀帶,正七品晉正六品,披五品紅袍。
這位是江昭二弟江曉的岳丈,典型的學者型、大儒型文人,說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半點不假。
侍御史知雜事蔣之奇,擢左司諫,從六品擢從五品。
此外,顧廷燁、王韶二人,其實也算是熙河系成員。
韓系、王系也都有不少人上升擢拔。
右都御史吳中復,擢左都御史,仍為正二品,但從二把手轉為了一把手。
吏部右侍郎李常,擢熙河路安撫使,正三品晉從二品。
戶部左侍郎李清臣,擢河東路安撫使,正三品晉從二品。
熙河路安撫使吳奎,擢禮部尚書,從二品晉正二品。
凡此種種,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老領導”江昭上位,其余人的擢升路徑幾乎不存在卡塞一說。
江系的實力,正以驚人的速度猛漲。
“中奏文書,江某都已大致閱覽了一遍。”
注視著,江昭徐徐道:“今日,特地傳見諸位,主要是為了布局軍改、軍事,以及聽一聽六部百司關于下半年的一些規劃。”
所謂中奏,也即年中總結。
一般來說,就是匯報上半年的政績,以及下半年的大局規劃。
這主要是有兩個目的:
一則,為了及時調整政策。
以戶部為例,受制于災害的緣故,戶部的財政規劃往往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上半年的支出基本上都會超過預計的規劃量。
也因此,戶部下半年的財政規劃肯定得調整一二,以免造成財政赤字。
二則,為了給新上任的官員一定的壓力。
新官上任,不一定就了解新衙門的布政邏輯。
人性都是偏向于“懶散”的,不給一定的壓力,新上任的官員適應衙門的時間肯定會長上不少。
這就有可能妨礙衙署的正常運轉。
年中中奏,新上任的官員不必上呈政績文書,但卻得撰寫下半年的大局規劃。
一旦有了壓力,新上任的官員就能較快的適應職責,衙署自然能夠無縫銜接的正常運轉。
當然,相較于歲計議政來說,中奏規模肯定要小上不少。
除了一些被上頭重視的大臣偶爾可能會單獨傳見以外,絕大多數衙署都是以呈奏文書為主,就連封疆大吏,也僅僅是呈奏文書即可。
“就先來軍事布局吧。”
眾人注視之下,江昭平靜的拾起幾份文書。
既是布局,那就肯定是大相公布局,內外百司的人負責執行。
“其一,炸彈制作。”
江昭說著,注目于沈括、蘇頌、以及戶部尚書馮許三人:
“炸彈儲備,重在火藥,不可忽視。上次,燕云拓土,軍械監制備的炸彈幾乎消耗殆盡。
近來,沈侍郎更是研制出了霹靂炮。戶部撥款兩百萬貫,專門制作炸彈吧。”
所謂霹靂炮,也就是炸彈的改版,在本來炸彈的配方上添了桐油、蠟油、猛火油(石油),威力更偏向于“縱火”。
“諾。”戶部尚書馮許連忙一禮。
大相公讓撥錢,那就撥錢。
反正,自從新政實行以來,大周已經不缺錢財。
“嗯。”
一言擬訂了兩百萬貫的耗費,江昭點頭,望向了禮部尚書吳奎叮囑道:
“其二,南郊大禮。”
“七月末,就是南郊大禮,禮部記得置辦妥當。”
祭祀蒼天,為百祀之首,屬于是不能有半分差錯的祭祀。
“大相公放心。”吳奎抬手一禮,一臉的鄭重。
作為曾經的禮部右侍郎,他有著相當豐富的經驗。
“其三,勛貴子弟入京。”
江昭注目于顧廷燁、王韶二人,這是唯二受到傳見的武將。
“七月末,南郊大禮。”
“地方上,不乏勛貴子弟為國受累,難得南郊祭祀,就讓他們一齊入京,暫時歇息一段時日吧。”
“此事,便交于仲懷去辦。”江昭平靜道。
所謂的“為國受累”,自然是借口。
這一道政令的目的,主要就是讓勛貴子弟入京。
究其緣由,主要是勛貴一方有好些人持反對態度。
就要軍改,為免勛貴子弟徒發事端,也唯有將勛貴子弟暫時調遣入京。
“諾。”
顧廷燁了然,拱手一禮。
誰都不是傻子,勛貴子弟肯定能看出朝廷讓他們入京的意圖。
讓勛貴子弟放下權柄入京,也注定會讓人心頭不滿,有能力辦到的武將也就兩三人,顧廷燁恰是其中之一。
“其四,邊疆分田。”
“熙河邊疆,有不少田地無人耕種。過了南郊大禮,子純便入邊鎮守,統計田畝數據。”
“屆時,軍改實行,老弱病殘者可自愿入邊種田,解甲歸田,子純便領著士卒分田吧。”
“諾。”王韶起身一禮。
江昭點頭。
讓王韶入邊,一方面是為了分田,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其掌控邊軍,以免有人胡亂搞事。
幾件事安排結束,江昭望向其余人,擺手道:“一一匯報下半年的規劃吧,從吏部開始。”
“吏部…”
日落下山,暮色四合。
御街,也稱天街。
通衢大道,權貴云集。
一連著幾十戶人,皆是朱漆銅門,檐角掛鈴,設石獅瑞獸、掛門缺牌坊。
其中一戶,銅匾上書“寧遠侯府”幾字,仆從肅立,威嚴赫赫。
這,卻是武勛中一等一的權貴——寧遠侯顧廷燁之府邸!
“寧遠侯”
約莫百十步外,東昌侯次子秦彥披著粗布麻衣,一副仆從打扮,鬼鬼祟祟的樣子。
“究竟要不要去呢?”
秦彥搓著手,不時低聲呢喃,左右徘徊不斷。
搏一搏可死中求生,不搏百死無生!
十余紈绔,可進不可退,就此謀劃布局,決定讓人刺殺大相公,從源頭阻撓軍改。
甚至,還為此歃血為盟、簽字畫押。
陣仗浩大,就連一向較為遲疑的秦彥,也不免心頭不免受到鼓舞,血液沸騰。
區區大相公,殺就殺!
人有受到鼓舞的一刻,也就有冷靜的一刻。
鼓舞可讓人心頭沖動,血液沸騰。
冷靜可讓人心頭理智,平淡無波。
歃血為盟、簽字畫押不足半日,秦彥心頭就有了“懊悔”之意。
南郊大禮,刺殺大相公?
這一決定,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
一旦失敗,輕則殺頭重罪,重則夷滅一族、三族。
甚至都有可能誅連九族!
這并非是危言聳聽。
大相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從君臣私情上講,大相公是一手扶龍的重臣,幾乎是一點一點的推著官家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也就是說,大相公是官家的恩人!
君臣二人,猶如魚水。
從政局上講,大相公是變法核心。
官家意欲一統天下的志向,但凡不是傻子,就都能窺見一二。
大相公,就是官家一統天下的最大助力!
這樣的人,要是真的被人殺害,官家心頭究竟會何其震怒,簡直讓人無法想象。
誅連九族,也并非是不可能!
誅一族、三族,乃至于九族!
這樣的罪狀,實在是太過駭人。
懊悔、擔憂、驚懼不斷,連著幾日都有噩夢折磨。
于是乎,秦彥有點慫了!
“若是主動上報,可能戴罪立功否?”
“顧二郎,可否會救我一命?”
秦彥徘徊著,注目過去,眼中的遲疑,偶爾爾夾雜著些許希冀之色。
秦、顧兩門,兩代恩怨不斷,關系相當之亂。
特別是小秦氏,更是差點讓顧廷燁臭名昭著,聲名一落千丈,差點就一生盡毀。
這種情況下,要說顧二郎心頭不怨,絕對是假話。
偏生就在于,小秦氏之子顧廷煒,實為心性純良之人,竟然顧廷燁關系不差?
這其中,究竟是純粹的怨,還是恩怨齊有,還真是不好說。
反正,不管是恨為主還是恩怨齊有,反正顧廷燁是東昌侯府目前可接觸的唯一頂級勛貴。
徘徊著。
半響。
秦彥一咬牙,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干了!
寧遠侯府,正堂。
顧廷燁、盛明蘭、顧書團,夫妻、父子三人,齊聚一堂。
“七月、八月、九月.”
“十一、十二、十三.”
一冊小巧歷書攤在手中,盛明蘭低聲數著,一副考量的樣子。
其一身淺藍錦裙,頭上僅以一支白玉釵輕輕挽著,并無繁雜紋飾,通身素凈,自有一股獨屬于大娘子的書香之氣。
顧廷燁走過去,手腳有點不老實:“大娘子可是在算什么黃道吉日?”
“別鬧。”盛明蘭一驚,連忙拍開丈夫的手,輕聲道:“我在算祖母的七十大壽呢!”
“哦?”
“七十大壽?”
顧廷燁了然,老實了不少:“何日啊?”
“九月十三。”盛明蘭掂量著,輕聲道:“差不多還有六七十日。”
“七十大壽,那自是得慶賀一二。”顧廷燁點頭道。
作為丈夫,顧廷燁也算是了解妻子的經歷,自是知曉盛老太太對其意味著什么。
“嗯。”盛明蘭點頭,就要說些什么。
“侯爺!”
就在這時,一聲呼喚傳來。
顧廷燁面上正經不少,向外望去。
護衛石頭大步入內,朗聲通報道:“侯爺,東昌侯次子求見。”
“東昌侯次子?”
顧廷燁一怔,有些意外。
自從小秦氏不幸亡故,顧、秦兩門就已經鮮少來往。
畢竟,小秦氏可是差點就讓他一蹶不振。
這就相當于是差點毀了他的一生。
若非是遇到了大相公,他一生怕是再也無望起勢,更別提承襲爵位,位列權貴。
這種情況下,顧廷燁不主動打壓秦氏一門,都已經算得上仁至義盡。
秦氏一門,自然也有自知之明,不敢主動攀附。
如今,竟是未曾呈上拜帖,半夜來訪?
“讓他進來吧。”顧廷燁沉吟著,擺手道。
半夜來訪,大概率是有較為特殊的事情,見一見也無妨。
“書團。”盛明蘭秀眉微挑,招了招手,就要帶著兒子退避。
關乎政事,除非是丈夫主動說給她聽,不然她都不會主動打聽。
女子嘛,老老實實的過好日子就行。
“沒事。”顧廷燁揮袖,一臉的無所謂:“區區東昌侯次子,還能有什么大事?”
盛明蘭輕輕點頭。
特殊的事情,從來都不等于重要的事情。
東昌侯次子段位實在太低,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重要的政事,估摸著是求點官位、差遣什么的。
畢竟,以顧廷燁的權勢、地位,一句話就能改變東昌侯府的落魄窘境!
約莫二十息左右,秦彥甫入。
“秦彥,拜見侯爺。”秦彥作揖一禮。
“免禮。”
“且坐吧。”
顧廷燁擺手,注目過去:“深更半夜,二郎來訪,不知有何要事?”
“這——”
秦彥眼中閃過一絲遲疑,幾次欲言又止。
顧廷燁淡淡望過去,沒有說話。
求人嘛,難開口,不稀奇!
約莫十息左右。
秦彥咬著后槽牙,猛地跪下,重重一拜:“半夜拜訪,實為求顧侯救我一命!”
救命?
顧廷燁有些意外。
“何來救命一說?”
“就在近日,秦某與十余京中紈绔謀劃布局,意欲刺殺大相公。”
“如今,迷途知返,特來告密,祈求顧侯救我一命!”
顧廷燁面色一變,有些不可置信的重復問了一遍:“刺殺誰?”
“刺殺大相公!”秦彥顫著身子道。
一句話,正堂上下,齊齊一寂。
顧廷燁注視過去,面色沉得嚇人。
從知遇上講,子川是他的摯友。
從機遇上講,子川是他的恩人。
從親緣上講,子川是他的連襟。
從政治上講,子川是他的老領導。
兩人,早已是深度綁定,猶如魚水。
結果,有人竟然要刺殺子川?
一旁,盛明蘭眼皮直跳,面色微變。
刺殺大相公。
這得多大的膽子啊?
不管成功與否,都是絕對的重罪。
甚至,就算是沒行動,單是有了想法,也是一等一的重罪!
這都敢干,太虎了吧?
“求顧侯救我一命!”秦彥叩首道。
“為何要殺大相公?”顧廷燁沉著臉問道。
“軍改!”
“一起謀劃刺殺大相公的十余人,都是身上有不少人命的紈绔子弟。一旦軍改,御史清查軍營,定然會查出我等的罪行。”
“如此,自是唯有殺大相公,從而讓軍改政令取消。”
秦彥一一托盤:“殺大相公尚且可生,不殺大相公則是必死。”
“十余人一起出謀劃策,也就有了殺大相公的計劃。”
“你們都打算怎么殺?”顧廷燁又問道。
“南郊大禮,大相公是主要負責人。”
“為了檢查祭祀布置,大相公肯定會比官家提前半個時辰出場。”
“借此良機,安插一烈士遺孤進入禁軍,于眾目睽睽之下殺之,并服毒自盡。”
“如此,自是神不知鬼不覺,軍改也就隨之取消。”
秦彥老老實實的回應道。
提前半小個時辰!
顧廷燁面色沉沉。
這算得可真細啊!
“石頭,捆綁好他。”
“著人,立刻去請英國公和鎮南伯趕往江府。”
顧廷燁吩咐了一聲,旋即望向妻子:“早歇息吧,我去找子川。”
盛明蘭點頭,默默一禮。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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