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
燭焰灼灼,丹墀煌煌。
文武百官,有序肅立。
粗略一望,或慍怒,或驚駭,或凝重,或驚疑不定,或暗自低頭.
丹陛之上,官家趙策英扶膝垂手,頭頂十二旒,臉上鐵青沉冷,一雙龍目向下注目,冷得嚇人,攝人非常。
其下,陛坫。
一把朱漆木椅橫立,大相公江昭肅坐闔目,面無表情,不形于色。
一君一相,文武百官,皆不作聲。
自上而下,死寂沉沉,肅殺遍布,有著一種難言的壓抑。
落針可聞,半分不假!
從頭到尾,都有一種山雨欲來之勢。
文武百官,一左一右。
不時有文官注目于武將一方,眼中盡是忌憚、慍怒。
軍改風聲傳出不久,大相公就遭人公然刺殺,兇手究竟是文臣亦或是武將,實在是一目了然。
當然,以文臣的習性來說,通常也不會以刺殺為手段,這是破壞政斗規則的方式。
唯有粗鄙武夫,膽大包天,目無王法,敢于搞一些驚世駭俗的大動作。
這可是大相公啊!
圣寵不斷的兩代重臣、宰執天下的百官領頭人,更是古今罕有的變法功成者。
連這樣的人,武將竟然也敢刺殺,實在是驚為天人!
遙想慶歷八年,有人動用禁軍刺殺先帝。
如今,更是公然刺殺大相公。
何其猖狂?!
文臣注視不斷,不少武將暗自低頭,驚疑不定。
究竟是誰,膽大包天,連大相公都敢刺殺?
不就是軍改嗎?
大相公要軍改,那就軍改嘛!
就算是有矛盾,也可以談嘛!
何至于南郊祭祀,公然刺殺?
一時間,君王宰相,文臣武將,目光流轉不斷,但卻無人主動作聲。
不難窺見,不少人心頭都有怒火。
不似大吼大叫的怒,但其中蘊含的怒意卻是絲毫不差。
特別是官家、大相公,以及變法既得利益者,都是相當震怒。
官家心頭震怒,主要是千古一帝、世宗皇帝的期許差點就成了黃粱一夢。
事實上,官家志向宏大,意欲實現大一統的志向并不是什么無人知曉的秘密。
就連大相公向官家拋出的“千古一帝”的餅,也并不是太大的秘密,不說人人皆知,起碼也都是略有耳聞。
不過,人重在有自知之明,大相公能向官家畫餅,不代表其他人也能向官家畫餅。
官家樂于吃大相公畫的餅,主要是大相公真的有本事助其實現大一統。
其他人沒這樣的本事,貿然畫餅,無非是東施效顰,惹得君王厭煩。
大相公震怒,自是怒于有人刺殺,朝不保夕。
變法既得利益者震怒,主要是怒于變法利益差點化為飛灰。
大相公是變法唯一核心,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就目前的布局來講,一旦大相公受刺亡故,根本無人可穩住變法局面。
其最終結果,自是變法利益受到擠壓,亦或是干脆消散得一干二凈。
這誰能不怒?
“呼!”
甘國公輕呼一口氣,手持笏板,一臉的慍怒,眼中卻是忍不住浮現驚慌之色。
刺殺失敗、刺客被俘!
要是不出意外,官家肯定讓人撬刺客的嘴。
一旦刺客真的吐出一些東西,那后果絕對是不堪設想!
可問題就在于,他還沒有半點阻撓的辦法。
官家下令,一日不查出真兇,一日不放百官散職。
文武百官,根本就連退散的機會都沒有,更遑論從中作梗,阻撓真兇追查?
“唉!”
嘆息一聲,甘國公微低著頭,暗自祈禱。
這種狀況,除了官家和大相公二人以外,余者皆無自由,即便是國公爺,也唯有束手就擒,唯有祈求老天開眼!
“滋!”
“滋!”
冷風輕吹,上上下下,唯余淡淡的火燭燃燒,讓大殿有了點聲響。
不過,這一點聲響非但不能消去沉寂與壓抑,反而讓其更甚。
甚至,就連一呼一吸,似乎都變得困難了不少。
半響。
丹陛之上,趙策英黑沉著臉,打破沉寂。
“近來,有人上呈了一道文書,告密刺殺大相公之事。朕與大相公皆是半信半疑。”
趙策英沉聲道:“誰承想,竟真是有膽大包天之徒,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于南郊大禮之上,公然刺殺國之柱石。”
“此中行徑,罪不可赦,必得一究到底!”
一句話,不輕不重隱含了不少信息。
一、有人告密。
二、大相公是主動以身試險,餌敵上鉤。
三、事先知曉歸知曉,但刺殺卻是實實在在已經發生的行徑,官家還是一樣震怒。
文武百官,不時有人相視一眼。
短短一句話,影響不大不小。
官家、大相公、既得利益者,該震怒還是一樣震怒。
畢竟,有人刺殺大相公的惡劣行徑乃是實打實的事實。
有準備的餌敵上鉤,僅能說明大相公勇謀兼備,并不能讓此惡劣行徑的根本性質有任何變化。
要是非得說有什么影響,無非就是說明武將中也不乏一些知恩之人,不能一鍋蓋打死。
“權知開封府章衡。”趙策英沉聲點名。
“臣在。”章衡一震,大步走出。
“都察院院長王安石。”
“寧遠侯顧廷燁。”
連點兩人,顧廷燁、王安石二人相繼走出。
其中,受政績大考影響的緣故,刑部右侍郎、金紫光祿大夫王安石已然銜兵部尚書、都察院院長,由從二品晉為正二品。
當然,其兵部尚書之職僅僅是虛銜,核心職權仍為都察院。
趙策英一伸手,掏出一頁白紙,傳給了三人:“著爾三人,不惜一切代價,追查、抓捕真兇。”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趙策英冷聲道。
刺殺有人告密,使得江卿安然無恙,可這并不代表他就心頭不怒。
一次刺殺可告密,十次、一百次呢?
萬一有一次沒有人告密,豈不意味著朕就要失去“傳家寶”?
為震懾宵小,該殺就殺!
寧可殺錯,也絕不姑息一人!
君王一言,盡是肅殺。
章衡、王安石、顧廷燁三人,皆是一震。
“諾。”
三人一禮,大步往外走去。
有了紙條,也就等于是借著答案推過程,查案難度幾乎為零。
說是查案,但實際上就是核實一二而已。
三人一走,大殿上有了些許低微議論聲,但大致上還是以“靜”為主。
唯有一人,身子止不住的微微發抖。
甘國公!
甘國公持著笏板,大汗長淌,心頭盡是惶恐。
好消息,不必阻撓真兇的追查。
壞消息,有人告密。
甘國公不斷的咽著口水。
十余紈绔,不是一起謀殺了一名五品小官作為投名狀嗎?
這都能有人告狀 究竟要不要主動自首?
僅是一剎,甘國公就暗自否認。
不行!
萬一,這是官家欲擒故縱的圈套呢?
而且,這會兒主動自首,估摸著也不會有“減刑”一說。
但愿老天開眼,名單上沒有甘氏一門吧!
更鼓三通,星子稀疏。
火燎長街,戈橫通衢。
一縷縷火光,自大內向坊巷急速漫開,弓刀出鞘,甲葉錚鳴,驚得夜鴉撲翅,嚇得巡鋪噤聲,戛然收聲。
“封門!戒嚴!”
一聲喝令,京畿重地,十步一衛,盡皆執矛披甲,佩刀肅立。
熊熊火光、森森兵甲 火把連綿,幾乎照徹了汴京。
經濟日益繁榮,大周并無真正的宵禁一說。
名義上有宵禁,但實際上是名存實亡,并不宵禁。
也因此,一些勾欄瓦舍、茶肆酒樓、戲樓茶園,幾乎是燈火徹夜長明。
不過,今日注定是例外。
浚儀橋,令國公府。
丈許木幾,擺著幾道小菜、幾壺小酒。
以甘寧、羅義為首,十余紈绔子弟圍聚在一起。
他們,在等結果!
就在這時 金鐵交戈,甲胄相碰。
十余紈绔子弟,齊齊一震,連忙走出去,透過門縫觀望。
卻見千百禁軍,五步一人向外鋪陳,自有禁中特有的肅穆之氣。
“這——”
安寧侯次子陳彪望了兩眼,不免緊張起來,低聲道:“怎么來了禁軍呢?”
“這不廢話?”
甘寧連連皺眉,駁斥道:“大相公遭到刺殺,禁軍豈能不戒備森嚴?”
大相公遭到刺殺,無論功成與否,禁軍都肯定會森嚴戒備。
這不稀奇。
“唉!”
“就是不知刺殺成了沒有?”平涼伯次子李宥注視過去,一臉的憂慮。
其余紈绔子弟也都是差不多的狀態,面上盡是憂慮,患得患失。
刺殺大相公,這可是一等一的重罪。
事實上,就在羅義“獻計”不久,心頭就暗自有些后悔了起來。
可惜,不巧甘寧定下規矩,讓紈绔子弟一齊設計殺了秦州的一位五品同知,以此作為“投名狀”。
五品紅袍,即便是地方官,理論上也是入了“高官”行列的人。
這種官階的臣子遭到襲殺,一樣是罕有的重罪。
這一舉措,算是徹底焊死了紈绔子弟們的退路,唯有一頭走到黑。
“大相公就算是文韜武略,也一樣是一條命。”
東昌侯次子秦彥眼神閃爍,徐徐說道:“以有心算無心,十人一齊刺殺,大相公定是在劫難逃!”
索性,三更半夜,視野相當之差,就算是秦彥眼神異樣,卻也無人察覺到半分不對勁。
當然,就算是白天,也未必有人可察覺到不對勁。
畢竟,策劃刺殺大相公,有著些許緊張也實屬正常。
“言之有理。”
令國公次子羅義附和道:“以羅某之驚天智慧,計劃可謂天衣無縫,大相公定是十死無生。”
幾句安撫,十余紈绔子弟心頭皆是安定不少。
“有人走動巡查,都低聲些。”甘寧皺著眉,囑咐道。
禁軍巡查,引起注意可就有點不妙。
然而,安寧侯次子陳彪卻猛地色變:“不對!”
“寧遠侯過來了。”
十余紈绔,齊齊色變,連忙注目過去。
百十步外,寧遠侯顧廷燁披著甲胄,手執長刀,一臉的嚴肅。
“嗒、嗒、嗒!”
一道道甲胄聲,越來越重。
“砰砰砰!”
“開門,禁軍受詔查人。”
幾聲敲擊,十余紈绔面色大駭。
“難不成被發現了?”陳彪面色一變,慌張道。
“莫急。”
令國公次子羅義連忙低聲安撫道:“莫要說大相公十死無生,就算是大相公活了下來,禁軍追查真兇也斷然不可能如此火速。”
“待會兒,就說是一齊飲酒,莫要胡亂說話。”
羅義叮囑一聲,手腳微抖,大喊道:“來了!”
“嗒!”
門閂拉開,以顧廷燁為首,幾十禁軍齊齊入內。
“喲!”
“都在這兒呢!”顧廷燁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說道。
“顧二哥。”
羅義上前一步,一臉的緊張兮兮:“這是出了什么大事啊?”
“上一次禁軍戒嚴,還是先帝駕崩之日呢!”
顧廷燁注視過去。
“是啊!”
“上一次森嚴戒備,尚且是先帝駕崩!”
“顧某也不知其中內情。”顧廷燁嘆息道,淡淡道:“或許,羅二郎可以為顧某解惑呢?”
解惑?
羅義面色一變,連忙賠笑道:“顧二哥可莫要說笑。”
“是你在說笑。”
顧廷燁面色一冷,擺手道:“都抓起來。”
一聲令下,禁軍齊動。
“顧二哥,這是為何啊?”
“顧二哥,我是良民!”
“我招,我都招!”
一時間,驚呼不斷。
寅時末(近五點)。
文德殿。
文武百官,盡皆肅立。
“啟奏陛下,章、王、顧三位大人,已追查出真兇,特于殿外求見。”司禮掌印太監通報道。
“讓他們進來吧。”趙策英坐正身子,擺手道。
僅是一剎,文武百官,盡皆來了精神。
真兇,究竟是何人?
甘國公緊咬著牙,心跳加速,面容猛地紅了起來。
約莫十息左右,三人相繼入內。
“臣章衡、王安石、顧廷燁,拜見陛下。”三人齊齊一禮。
“真兇可查了出來?”趙策英沉聲問道。
“臣讓刑部的人審訊了刺客,并抓了名單上的人審問,皆是招供,且供詞一致,合乎邏輯。”
顧廷燁持手一禮,恭聲道:“除此以外,真兇名單相較于告密者呈奏的名單來說,略有補充。”
“嗯。”
趙策英擺手道:“那就交于大相公觀閱吧。若是無誤,便一一拖出來治罪。”
“諾。”
顧廷燁行了一禮,呈上名單。
江昭拾起名單,闔上的雙目適時睜開。
文武百官,齊齊注目過去。
兇手,都有誰人?
江昭持著名單,向著武將一方一一掃視。
終于,江昭平和道:“甘國公、甘寧父子二人。”
話音一落,百官齊震。
既是震驚,也是恍然。
震驚,自是震于甘國公是真兇。
畢竟,甘國公可是樞密副使。
論起地位實權,皆是堪稱武將頂端的人物之一。
這樣的人,竟然是行刺真兇!
恍然,也是恍然于甘國公是真兇。
也唯有樞密副使一級的人物,有膽子安插人手刺殺大相公!
“什么?”
一丁點幸存的僥幸,終是消失得一干二凈。
甘國公一震,腿腳發軟,癱軟不起。
“官家、大相公,我是冤枉的啊!”甘國公顫抖著身子,無謂的掙扎道。
文武百官,齊齊注視,自有禁軍走近,拖走甘國公。
“令國公次子羅義。”江昭繼續念道。
“這——”
“我兒也有摻和?”
令國公一震,腿腳大軟,一臉的不可置信。
這怎么還有羅氏一門的事呢?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有的,僅僅是上來拖人的禁軍。
“唉!”
長嘆一聲,令國公癱軟著,禁閉雙目。
坑爹啊!
特么的,一介紈绔子弟,沒事搞什么騷操作,竟然刺殺大相公?
僅是一剎,不少兒子紈绔的武將心頭暗自狂跳。
令國公次子,而非令國公父子!
這說明令國公并未參與刺殺,而是被紈绔兒子給連累。
但,連累歸連累,這并不意味著令國公就會判的輕。
以官家對大相公的重視,有人刺殺大相公,大概率會判及“誅族”。
令國公,教子無方,一樣得死!
既然令國公是這樣,那他們的紈绔兒子,會不會也…
不時有人,暗自戰栗,心頭狂跳。
“安寧侯次子陳彪!”
“平涼伯次子李宥!”
十余名字,一一宣讀。
直到…不再念名。
武將一方,皆是如蒙大赦,齊齊松了口氣。
幸好,紈绔兒子沒有太坑!
丹陛之上,趙策英淡淡道:“抓人吧!”
“暫且都抓三族。”
“刺殺重臣,位同謀反。公然刺殺,罪加一等;刺殺大相公,罪加二等!”
“具體是誅三族,亦或是誅九族,待朕與大相公商討一二,自有定論。”
“就這樣吧。”
趙策英漠然道:“禁軍抓了人,百官即可散去。”
“至于京中城門,仍準進不準出。”
君王漠然,引得不少武將心頭大寒,身子一顫。
這是要誅三族起步啊?
就連從犯都是抓的三族!
那主犯…主犯的上限是什么?
以大相公在官家心中的地位,主犯…
誅九族?!
“散朝——”
其后,連著兩三個時辰,盡是禁軍抓人、捕人。
哀嚎、哭泣、慘叫不斷。
抓捕范圍之廣、人數之多、動作之速,可謂古今罕見。
官家,竟是有夷滅將門之象。
不久,百官散去,消息傳開。
一時間,京中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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