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御書房。
文書典籍,陳列干卷。
官家趙策英負手踱步,不時注目于上元名作《青玉案·元夕》,亦或是目視邊陲堪輿圖,作沉思狀。
大相公江昭手捧一杯蜜水,不時輕抿一口,一副淡定平和的樣子。
顧廷燁、王韶二人相繼入宮,皆是在專注覽讀文書,束手肅坐。
約莫一炷香左右。
顧廷燁、王韶二人讀了文書,相視一眼,皆是面有了然之色。
官家,一言一行皆為天威、天恩!
大相公,一言一行皆為治政國策!
如今,官家與大相公達成一致意見,其中意味究竟如何,實在一目了然。
軍改,就是目前獨一檔次的國策!
“呼!”
顧廷燁長呼一口氣,果斷起身,肅然一禮,表態道:“若欲成就事業,軍中改革必是不可或缺。”
“臣以為,軍改勢在必行!”
“軍中改革,國防重策。”王韶起身一禮,一樣并未有遲疑,表態道:“往昔,舊制多有掣肘,兵士訓練不精、糧草調度不準,久則恐難御外侮。
今若推行革新,厘清權責、優渥兵餉、精研戰術,定能使得軍卒銳不可當。”
“伏望陛下允臣輔佐,效犬馬之勞!”
顧廷燁、王韶二人,一人是開國將門的代表人物,于將門勛貴中有不小的影響力;一人是新興武將的代表人物,于“野生”、“非將門勛貴”的武將中有不小的影響力。
“好!”
“軍改茲事體大,非得君臣勠力同心不可。他年,變革功成,朕必不吝重賞。”
兩人的果斷態度,讓趙策英不禁連連點頭,相當滿意。
當然,對于兩人的表態,趙策英其實有過預見,心中并不太過意外。
一則,顧廷燁、王韶二人都是通曉軍政之人。
以兩人的經歷、經驗,不可能不知道軍中存在的弊政,難得有了軍中改制的機會,自然會支持軍改。
二則,顧廷燁、王韶二人不吃兵血。
軍改的三道政令,為權責劃分、兵卒厘清以及軍餉改革。
其中,兵卒厘清、軍餉改革都與兵血有關。
兵卒厘清,統計兵卒數量,可避免有人謊報兵籍,平白吃兵血。
當然,這也是為“裁軍”作準備,一旦軍改實行起來,老弱病殘,注定都會卸甲歸田。
軍餉改革,取消將領發放軍餉的權力,可避免有人胡亂克扣軍餉,讓“真人”得不到朝廷發放的福利。
這兩大改革,都涉及兵血。
軍卒數量統計落實、將領無權發放軍餉,也即意味著將門勛貴無法繼續吃兵血,損害了將門勛貴的核心利益。
不過,這并不會波及顧廷燁和王韶二人。
兩人都不是吃兵血的人。
圣眷正濃,兩人也不缺一點吃兵血的錢財。
作為新生代武將的代表人物,兩人更是即將入樞密院掌權,自有大好前程,輕易不會白白落人把柄。
三則,顧廷燁、王韶二人與江昭綁定不淺。
江昭主張軍改,兩人唯有支持。
“對于幾道政令,可有疑慮?”江昭平和問道。
支持是態度,但這并不代表兩人就會沒有疑慮。
當然,這也是為了讓兩人更為全面的向外界傳遞消息。
特地讓顧廷燁、王韶二人入宮,主要就兩個目的:
一、讓兩人表態支持,并作為主動帶頭軍改的主力。
一旦軍改可成,就算是硬搶,官家也會讓兩人入樞密掌權。
二、讓兩人向外傳遞“小道消息”。
軍改與吏治改革和經濟改革不同。
兩者區別在于,軍改的利益受損者手上有兵!
吏治改革和經濟改革,其主要的利益受損者就算是心中不滿也唯有無能狂怒。
沒有武裝力量,無非就是仗著一張嘴巴施以輿論壓力而已。
然而,區區輿論壓力,但凡官家不在意,那就幾乎等同于沒有。
也因此,就算是通過改革政令來判斷支持者、反對者,也根本不遲。
軍改不一樣。
即便實行“更戍制”,導致兵不識將、將不知兵,也不可避免一個事實——武將手上的確是有兵!
就算是造反的可能性再低,武將手上也的確是有兵。
特別是禁軍,不少人都是勛貴子弟。
有兵,也就注定了軍改必須得更為詳細、謹慎一些,必須尚未軍改就在一定程度上區分出支持者和反對者,并讓支持者掌握軍權,防止動亂橫生。
為此,就得提前放出一些“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可讓將門勛貴有一定的準備時間,并由此區分出兩撥人。
主動軍改者、消極軍改者。
疑慮?
顧廷燁、王韶二人相視一眼,皆是沉吟起來。
沉吟著,顧廷燁抬手一禮,徐徐道:“官家、大相公,將門勛貴十之八九都是有過吃軍餉度日的經歷。”
“如今,軍中改革,以往吃軍餉之舉措,怕是不能深究。”
“這是自然。”
江昭點頭,擺手道:“單就貪墨軍餉一事,可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這是江昭一貫作風。
糾察過往,范圍實在太大,除了鬧得人心惶惶以外,根本沒有半點好處。
當然,所謂的“既往不咎”,也僅僅是局限于貪墨軍餉一事,這就跟文官的既往不咎是局限于貪腐一樣。
要是真犯下了大罪,該殺還得殺!
“武將練兵,無有賞罰權、恐難立威。”王韶遲疑道。
涉及練兵,肯定就得挑一批刺頭立威。
要是連賞罰都不能肆意進行,未免不太好。
“賞罰、升降,都可向上呈奏文書。”江昭平靜道。
除了軍餉是必須歸攏于兵部以外,其余的賞罰權、升降權都有不小的可操作性。
特別是升降權,不能任免,還不能舉薦嗎?
王韶了然,點了點頭,又問道:“不知是以何種方式清查軍卒?”
“以御史為欽差,入軍營核查人數,統計士卒相關信息。”
“若是…”
其后,兩人相繼說出了不少問題。
一柱香左右。
“臣等告退。”
顧廷燁、王韶二人齊齊一禮,大步退了出去。
書房中,唯余趙策英、江昭二人。
江昭拾著文書,沉吟道:“軍改涉及軍卒,非同小可。為免有宵小之輩狗急跳墻,臣以為合該從邊疆調來一支信得過的邊軍。”
“如此,就算是有叛亂,也能立刻鎮壓。”
說著,江昭向趙策英望去。
誰承想,趙策英竟然在發呆!
注視著邊陲堪輿圖,趙策英一副呆滯的模樣,心神儼然是沉浸了進去。
“官家?”
江昭抬眉,輕聲提醒道。
一聲呼喚,趙策英回過神來。
“江卿,軍改結束,朕要北伐遼國,懾服蠻夷!”趙策英重重道。
江昭抬眉,也不意外。
從燕云四州入手的那一刻,趙策英就會時不時的望兩眼堪輿圖。
一顆心,時不時的逃出京城,跑到邊疆,跑到燕云!
拴不住了!
在趙策英一臉的期許目光下,江昭遲疑著,點頭道:
“好。”
軍改!
軍餉改革!
這一消息,僅是五六炷香左右,便已傳遍將門勛貴。
寧遠侯府,正堂。
上首,顧廷燁抬著茶盞,輕抿兩口。
自其以下,左右分席,有著約莫十把左右的椅子。
但顯然,登門拜訪的人實在太多,根本坐不下。
甚至,就連站都有點站不下。
這也不奇怪。
畢竟,吃軍餉對于將門勛貴來說實在是太重要,屬于是絕對大多數將門勛貴的主要錢財來源。
將門一體,相互聯姻不斷,都是有著血緣關系的親戚,勛貴子弟再是落魄,要想謀求一些八九品的小官職還是不難。
八九品起步,熬上幾十年,怎么著也能熬到六品左右。
六品武職,但凡是實職,手底下怎么著也能有兩千余兵籍。
兩千余人,也就意味著能吃五六百人左右的空餉,以及在一些克扣下來的“真人”的軍餉。
五六百兵血,一年輕輕松松搞上幾千上萬貫錢財根本不是什么難題。
幾千上萬貫啊!
這可不是小數目。
不少較為落魄的將門勛貴,一年的生活消耗,也就差不多是幾千上萬貫而已。
也就是說,兵血系一年生活之所系!
軍中改革,大相公輕輕松松一句話,意欲取消吃兵血,怎能讓人不急?
英國公府、甘國公府、令國公府、勇毅侯府、襄陽侯府、永昌伯府、東昌伯府、忠勤伯府.
粗略一瞥,顧廷燁暗自挑眉。
這其中,實權將門有之、虛職將門有之。
凡有資格世襲罔替的將門,攏共約莫有百十戶,幾乎都來了人。
幾百人聚在一起,不免有些許嘈雜。
就在這時 “二郎,據說上頭要軍改,可是真的?”
一聲呼喊,引得不少人注目過去。
甘國公嫡長子,甘寧!
顧廷燁的狐朋狗友之一。
昔年,顧廷燁尚未認識江大相公,人生軌跡尚未更改,曾有過一段紈绔浪蕩的生涯。
甘寧,就是顧廷燁的幾十位狐朋狗友之一。
有一件事讓人不得不承認,那就是交際圈存在著層次之分。
即便都是將門勛貴子弟,也有優、劣之分。
優異的勛貴子弟一起混小圈子,紈绔的勛貴子弟混一起混小圈子。
尚未起勢以前,顧廷燁可謂臭名昭著,混的自然就是紈绔子弟的圈子。
一伙人,半點正事不干,不是喝酒狎妓,就是調戲良家婦女。
這是真·狐朋狗友!
當然,時過境遷,顧廷燁受貴人拉了一把,已經成了赫赫有名的權貴,甘寧嘛.
其父甘國公,執掌兵權十余年,以性子狂妄而聞名,也算是頗有威望。
甘寧有著老父親庇護,也算是紈绔子弟中有名的人物。
顧廷燁眼皮微抬。
他已經洗白上岸,很久不混了!
“上頭要實行軍改,讓武將長期練兵,取消更戍法。不過,武將的賞罰權、升降權,以及軍餉發放權也會隨之收攏。”
顧廷燁淡淡道。
僅是一言,百十人齊齊一震。
“這軍餉發放權怎能取消呢?”
“官家糊涂啊!”
“以甘某之見,江子川實為奸佞、小人爾!”
“不給軍餉,難不成喝西北風啊?”
“這日子,沒法過了!”
一時間,嘈雜不斷。
約莫百十息左右,嘈雜漸消。
“這”忠勤伯嫡長子袁文純邁出一步,疑惑道:“顧侯,若是以往不小心算錯了兵籍數量,上頭可會追究啊?”
不小心?
顧廷燁也不深究,淡淡回應道:“官家仁慈,以往軍餉貪墨之舉,可既往不咎。”
“僅是貪墨之事既往不咎嗎?”甘國公嫡長子甘寧連忙問道。
顧廷燁有些意外的注目過去。
甘寧,除了貪墨軍餉,還干了可能被治罪的大事?
“僅貪墨軍餉,可既往不咎。”
“這樣啊?”甘寧點頭,眼神閃躲。
顧廷燁瞥了一眼,補充道:“此外,官家擬定讓將門勛貴開采石見銀山,七三分成。”
“石見銀山?”
百十人,齊齊相視,低聲議論起來。
石見銀山盛產銀礦,這并不是什么秘密。
畢竟,顧廷燁可是仗著這一功績,一度領先其他兩位都虞候,位列樞密副使之下第一人。
只不過…
“銀礦開采自是收入不菲,可若是能填得上吃軍餉的損耗,朝廷又何必軍改呢?”
一人約莫二十八九的樣子,卻是令國公次子,羅義。
紈绔子弟中的“軍師”,也是點子王。
“以羅某之見,這無非就是打一巴掌給個棗而已。”
“以朝廷的富裕,區區一點軍餉錢,真就非要不可?”
一通分析,頭頭是道,引得不少人認可。
顧廷燁目視過去,暗自搖頭。
小聰明!
“軍改為大勢…”
朝廷,即將軍改!
于文官而言,幾乎察覺不到這一消息帶來的影響。
但對于武將來說,這一小道消息無異于平地起驚雷,驚起軒然大波!
樊樓,包廂。
約莫有十人左右,齊聚在一起。
其中,赫然就有甘國公長子甘寧與令國公次子羅義。
余下幾人,也都是一些從小一起長大的一批人,都是較為有名的紈绔子弟。
“既往不咎,但卻僅限于貪墨軍餉。”
甘寧緊緊皺眉:“據寧遠侯所說,朝廷是采取以御史為欽差的形式清查。”
“文官不怕武將,以御史的性子,都查了軍中人數,肯定不介意查一查冤屈充當政績。”
甘寧伸手點向幾人:
“老劉,霸占良家女子三十余人,睡了就殺。”
“老趙,眾目睽睽之下虐殺士卒十余人,差點嘩變。”
“老羅,沒少賣軍械武器給西夏和遼國吧?”
“老秦,連著奸污了兩任副官的媳婦,還當著面…”
甘寧一一點名,近十人,臉色皆是異常難看。
作為響當當的紈绔子弟,背后靠著大樹,幾人身上都有些許實職,沒少干壞事。
對于文官來說,武將是兵魯子,毫無地位可言。
可對于士卒和平民百姓來說,紈绔子弟無疑是堪比皇帝一樣的存在。
這些罪狀,少說都是掉命的罪,并且還跟政治錯誤不一樣。
政治錯誤,要是主動求饒,說不定還能安生養老。
這就跟大相公諒解鹽鐵司郎中陳襄一樣,一句話的事情而已。
但,這種非政治錯誤的罪行,主動認罪也是一樣判。
特別是甘寧和羅義二人,都是倒賣軍火的高手。
兩人仗著甘寧的老父親甘國公是邊疆主將的緣故,從未有過失手。
這要是被查出來,少說也是抄家滅門。
“這能怎么辦呢?”東昌侯次子秦彥犯愁道。
余下幾人,面色也是相當難看。
這還能怎么辦呢?
不能怎么辦!
但是,也不能等死吧?
就在這時,點子王羅義徐徐道:“軍改的反對聲音,可不是一般的大。”
“要是讓軍改被迫取消,我等自然就安然無恙。”
“取消?”秦彥一怔,愁道:“沒用的。茶商擠兌銀行,不也半點效用沒有?”
“那是因為茶商找錯了對象!”
羅義一副心有稿腹的樣子:“茶商找的是銀行,也就是朝廷。”
“可政令,實際上是源自于單一的某位人物。即便要針對,也合該針對政令的頒布者和執行者。”
“要么,從欽差下手;要么,從大相公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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