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水,江岸。
江波澹澹,輕舟泊岸。
不時有販夫走卒,力士挑夫、戍吏水手,熙攘走動。
江昭、韓章二人,立于渡口。
章衡、章惇、蘇軾、蘇轍、曾布、張方平、韓嘉彥、吳中復、李常、李清臣約莫二十位核心人物,或是老一輩,或是小一輩,相距十余步,默默肅立。
輕風吹動,潤澤水靄讓人心神一振。
“就送到這兒吧。”
韓章背著手,平和道:“汴京有你,老夫也安心。”
宦海沉浮,素來都有人走茶涼一說。
這一點,就連一些內閣大學士也不能幸免。
當然,韓章不一樣。
韓章是人走茶燙的典型。
“弟子在京,恩師大可放心。”江昭持手一禮,恭謹點頭。
十余步外,二十余位韓系核心成員,默默持禮。
韓章點頭,抬手回了一禮,步伐一邁,就要登船。
不過,似是想起了什么,卻又回首。
“他年,若是老夫駕鶴西去”韓章沉吟著,叮囑道:“昭兒,記得書信一封詳細說一說變法政績,讓韓氏耆老燒給老夫。九泉之下,老夫見到范仲淹,也好吹噓一二。”
這——
江昭面色一變。
這怎么一下子就說到了駕鶴西去了?
“不吉利。”江昭皺眉,罕有的低聲駁斥道。
“害!”
韓章搖搖頭,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人嘛,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但終末還是會化作一抷黃土。”
“直面生死,安足長樂嘛!”
江昭默然,沒有說話。
韓章束手,拍了拍從小教導大的弟子,大步登船。
“唉!”
一聲嘆息,江昭望著漸漸走遠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恩師韓章,已是六十有二。
自此一別,就此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約莫十息左右,人影就要消失,江昭不禁大喊道:“恩師!”
大船之上,韓章注目過去。
“保重!”
江昭猛地下跪,伏拜一禮。
“保重!”
韓章欣慰一笑,連連點頭。
“開拔——”
熙豐四年,六月二十。
中書省,政事堂。
“吱!”
大門推開。
六道紫袍金帶,立于門口。
“都入座吧。”
江昭輕喚了一聲,負手邁步。
其余五人,連忙跟了上去。
昭文殿大學士江昭,集賢殿大學士韓絳、文華殿大學士唐介、資政殿大學士張方平、文淵閣大學士元絳、東閣大學士余靖。
這,便是新一代的內閣成員!
六位內閣大學士,以主次分坐,相繼入座。
主位,江昭扶著椅子把手,暗自舒了口氣。
這椅子,坐著是真舒服啊!
江昭抬了抬眼皮,穩住心神,徐徐道:“今日,主要有兩件事涉及議政。議政結束,自行辦公即可。”
其余幾人,齊齊注目過去。
特別是張方平、元絳、余靖三人,都是第一次入閣,根本毫無經驗可言,卻是專注非常。
“其一,內閣大學士的披紅分工。”江昭平和道。
入閣第一步,權責分工!
集賢殿大學士韓絳撫須肅坐,連忙道:“大相公示下即可。”
內閣六位大學士,除了首輔以外,其余人都得單獨披紅。
至于披紅的權責,則是首輔擬定。
權責大小與否,主要就跟首輔安排的分工有關。
江昭點頭,沉吟著,安排道:
“集賢殿大學士,主管吏治、都察院奏疏。”
“文華殿大學士,主管戶部、禮部、工部、刑部奏疏。”
“資政殿大學士,主管路、郡、縣奏疏。”
“文淵閣大學士,主管百司奏疏。”
“東閣大學士,主管兵部、邊疆、御史、諫院奏疏。”
“百日更替輪換一次,重新安排。”江昭向下望去,平靜問道:“可有異議?”
內閣的權責安排,并沒有想象中的繁雜。
一般來說,除非是有大型政斗,否則都是根據內閣大學士的排序,從高到低,權責越來越小。
“善。”
“可。”
幾位內閣大學士,皆是表示認可,無人敢有異議。
內閣首輔,也有權力大小之分。
一些較為差勁的首輔,甚至都可能被內閣的人聯合架空,權勢僅是六部尚書的水準。
江昭,無疑是權勢強勁的類型。
誰敢反對?
“好。”
江昭點頭,拾起一道文書,繼續道:“其二,占城稻的推廣問題。”
“兩浙水系試點種植占城稻,百十天即可成熟收成。粳稻成熟一次,占城稻可成熟兩次,產量相較于以往近乎是翻了一番。為了天下民生,占城稻必須得推廣下去。”
占城稻的推廣,乃是過了年關不久就有的規劃。
不過,年關過了沒幾天,連著的就是燕云動亂以及政績大考,官員大肆更替。
變法革新,核心是人。
涉及人員變動,占城稻的推廣卻是沒有頒下去。
如今,政績大考結束,地方百官相繼上任,占城稻的推廣自然也得提上日程。
說著,江昭一伸手,文書便傳了下去。
五位內閣大學士,相繼觀閱。
關于推廣的政令并不繁雜,其核心就在于行政力量介入,讓占城稻獲得優于梗稻的地位。
本來,市面上占城稻的價錢僅僅是粳稻的三分之一左右,但為了鼓勵官員推廣占城稻,可在行政意義上將一斤占城稻與一斤粳稻等價,以此折算為政績。
如此一來,占城稻占著產量高的優勢,自可得到官員們的青睞。
官員們為了政績,自然會主動推廣占城稻,并鼓勵百姓種植占城稻。
百十息左右,文書傳回江昭手中。
“可。”
“可。”
文書記載得相當詳盡,幾人都并未有異議。
江昭抬了抬眼皮,也不意外。
這是他上位以來的第一道文書,但凡不是禍國殃民的水平,就肯定能通過。
“既是如此,就根據分工分著披紅吧。”江昭平靜道。
就此,議政結束!
御書房。
丈許木幾,擺著幾十道文書。
其上,無一例外,都有內閣的披紅建議。
趙策英手執朱筆,伏案疾書。
就在這時,司禮掌印太監李憲走近,通報道:“陛下,大相公求見。”
大相公?
趙策英了然點頭,揮手道:“日后,若是子川求見,通報一聲,自行引他進來即可。”
“是。”
李憲連忙應聲,退了下去。
十息左右,江昭持著一道文書,徐徐入內。
“子川,坐吧。”趙策英擺手道。
君臣相對。
江昭手中文書傳過去,嚴肅道:“臣入宮,實為上呈一道變法文書。”
“變法文書?”
趙策英點頭,一臉重視的拾起文書。
粗略一瞥,趙策英瞇著眼睛,抬了抬頭:“軍改?”
“軍改!”
江昭垂手肅坐。
變法革新,一年有一年的規劃,一年有一年的任務,循序漸進,不斷推行。
熙豐二年,變法以吏治為主。
熙豐三年,變法以經濟為主。
熙豐四年,自然是得實行軍改。
關于軍改的政令,江昭苦思良久,已有了良策。
如此,自是呈奏入宮。
“容朕一觀。”
趙策英面色凝重,擺了擺手,自有宮女奉上一杯泛黃的清水。
淡淡的清香傳來。
江昭捧過清水,有些意外。
蜂蜜水?
于是乎,君臣二人,一人抿著蜜水,一人觀讀奏疏。
一篇軍改奏疏,足足有十頁左右。
趙策英讀著,不時點頭,予以認可。
相較于冗官來說,冗兵顯然是更難解決。
文書中,軍改主要改三點:
一、權責重新劃分。
二、兵卒厘清、卸甲歸田。
二、軍餉改革。
權責重新劃分,主要是針對兵部、三衙、樞密院的權責予以厘清。
國之大事,唯戎與祀。
自古以來,受限于官制更替的緣故,掌管軍卒的司衙并不一樣。
西周,司馬府掌兵權。
秦漢,太尉府掌兵權。
魏晉南北,五兵尚書曹納入尚書省,主掌兵權。
隋唐,三省六部制,兵部掌兵權。
不過,不難窺見,自西周至隋唐,都是單一的司衙執掌兵權。
大周不一樣,兵權三分。
樞密院掌調兵權、三衙掌練兵權與賞罰權,臨時統帥掌統兵權。
至于兵部,責權已經偏向于輔助,主管糧草、輿馬、器械。
該說不說,這一套掌權流程,還真就達成了微妙的平衡。
樞密院掌調兵,可樞密院長官是文官,也即意味著武將調兵受文臣限制。
三衙,也即殿前司、侍衛馬軍司與侍衛步軍司。
三衙掌練兵權,本質上是武將管練兵。
士卒的管理、訓練、升降、賞罰,都是武將責掌控。
不過,與之一并實行的還有“更戍法”,士卒與將領頻繁更替。
這就使得兵不識將、將不識兵,難以有凝聚力。
臨時統帥,一向都是官家任命。
糧草是兵卒的命脈,兵部管糧草,沒有糧草,樞密院和三衙自是不敢亂來半分。
一套流程,微妙平衡,兵權就徹底掌控在了皇帝手上。
當然,這種法子也不是沒有缺點。
缺點就是——將不識兵,兵不識將,戰斗力奇差!
武將輪值,不能長期擔任某一軍伍的主將,辛苦練兵就會白白為別人做了嫁衣。
這一來,除了得罪士卒以外,練兵根本沒有半點好處。
如此,武將自是“管兵”為主,而非“練兵”。
這種制度帶來的問題,必須得改制!
實現大一統,從來就沒有想象中的簡單。
燕云拓土,本質上是吃了“信息差”,享受了武器代差帶來的優勢。
可問題就在于,武器代差并沒有想象中的大。
陶瓷炸彈,主要核心還是驚馬。
可若是遼人精心訓練一二,以煙花平替,自可使得戰馬不驚。
從攻伐上講,陶瓷炸彈也主要偏向于埋伏和防守,一旦涉及進攻,效用就大打折扣。
此外,冷兵器有其獨特的優勢,但凡科技沒有發展到誕生“眾生平等器”的地步,冷兵器與騎兵的組合,就是絕對的戰場收割機。
初步的陶瓷炸彈,真要細究起來,還是不太可能一舉葬送冷兵器時代。
要想大一統,軍卒的戰斗素質一點也不能忽視。
否則,大概率還是不能行。
只能說,遼、周百年相爭,大周屢屢慘敗,從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然,這一問題也不難解決。
不難預見,讓兵與將的組合固定即可。
兵識將、將知兵,自可拔高戰斗力。
不過,這種法子拔高了武將的權力,必須得剝奪一部分。
由此,也就有了權責重新劃分一說。
為了平衡,江昭打算剝奪武將的賞罰權、升降權,以及軍餉發放的權力。
這些權力,通通歸攏兵部!
兵卒厘清,也即統計軍中實際人數,定期一年統計一次,確保軍中人數真實,一些老弱病殘,該安置就安置,可大批量送入熙河十二州,耕種田地。
軍餉改革,主要就是剝奪武將發放軍餉的權力,統一交給官方機構發放,避免產生吃兵血的現象。
“呼!”
長呼一口氣,趙策英拾著文書,徐徐踱步,沉吟起來。
這一套軍改流程,改了不少東西。
不過,核心沒有變——兵權,還是緊緊的握在皇帝手上!
武將練兵,但是賞罰權、升降權,軍餉發放都是歸攏兵部,也就是在文官手上,仍然可起到文官制衡武將的效果。
“好!”
趙策英連連點頭:“上乘良策!”
不動兵權核心,卻又能拔高軍隊戰斗力,絕對是魚與熊掌兼得的上乘良策。
江昭點頭,補充道:“不過,武將大都吃兵血,這么一改,便觸動了將門勛貴的核心利益。”
“核心利益丟失,自是得補一補,以免將人逼上絕路。”
凡是長久的變法,肯定都是以“利益平衡”為核心。
要拉攏相當一部分人,釋放一些利益,讓受益者主動維持變法的推行。
上一次,針對地方郡望、縣望的“重工商業”政令,本質上就是釋放利益,持拉攏態度。
如今,輪到了軍改,肯定也是一樣的做法。
誠然,喝兵血是無本買賣,將門勛貴肯定不太愿意撒手。
但,該釋放的利益還是得釋放。
核心利益被槍,有退路和沒退路,那是兩個概念。
沒退路,可真就是唯有造反一條路。
“嗯。”
趙策英也知曉這一道理,認可的點了點頭去,旋即沉吟道:“江卿以為,什么樣利益合適?”
喝兵血,這一部分利益可不少。
從禁軍到地方,軍中人員的空餉大概是三分之一左右,而一年的軍餉支持大概是千萬貫。
也就是說,將門勛貴一年單是喝兵血就能貪墨三四百萬貫錢。
什么樣的利益,能與兵血相媲美?
再不濟,也不能差上太多吧?
江昭徐徐吐出兩個字:“開采石見銀山。”
一句話,撥云見霧。
趙策英恍然,不禁點頭:“好主意!”
大周境內,銀山開采主要有兩種模式,一種是官府讓百姓服徭役,予以開采;一種是官私合采。
其中,官私合采大概是二八分成。
官府二,私人八!
這主要是開采銀山消耗人力物力太重的緣故。
銀礦開采,依賴大量人力、資金投入,且勘探、開采過程風險相當之高。
為此,便有了官私合采。
所謂的私人,基本上就是一些以開采銀山為生的百姓,亦或是商人。
開采銀山,利潤肯定是有不少,但以此為生的百姓足足有幾十萬,分潤下來也就勉強過活。
江昭說的利益分潤,就是讓勛貴聯合開采石見銀山。
這一部分利益,一年掏出三四百萬貫,絕對不是問題。
要是連這都不能讓武將安分,那也就怪不得朝廷無情!
“七三分?”趙策英瞇著眼睛道。
石見銀山與別的銀山不一樣,產量賊高,銀礦含銀量也大。
二八分肯定不現實,必須得七三分,七成是官府的。
“差不多。”江昭點頭。
二八分,算是絕大多數銀礦的官私分成。
不過,偶爾也有含銀量較高的銀礦,能夠達到五五分成的地步。
石見銀山更高,自是還能往上漲一漲。
“好。”
趙策英大袖一揮:“著人,詔寧遠侯、鎮南伯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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