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御書房。
主位,趙策英手持軍報,不時點頭,予以認可。
自其以下,擺著五張木椅,五位內閣大學士,一一肅坐。
約莫一炷香左右,軍報置于書案一角。
“呼!”
長舒一口氣,趙策英目光微動,閃過一絲期許,向外眺望而去。
不難預見,其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澎湃與欣悅。
江昭目視過去,也不意外。
邊軍連連告捷,大敗遼人,連拓四州,可謂少有大勝。
對于一向“偏安一隅”的大周來說,開疆拓土,絕對是相當少見的操作。
龍顏大悅,不足為奇。
更重要的是,這一次是拓土燕云!
拓土燕云十六州,也即意味著“大一統”的拼圖越發齊整。
嚴格來講,實現大一統的標準是天下共主、文化認同、四海臣服。
簡而言之,但凡是已知的政權,要么納入疆土,要么稱臣上貢,并且必須得掌控長江和黃河為核心的中原地區。
如此,也即嚴格意義上的大一統。
這種嚴格意義上的大一統,要求相當之高,古往今來唯有盛唐達成過,就連兩漢也并未達成。
其中,西漢有匈奴為敵,未曾臣服;東漢有匈奴和羌人為敵,也未曾臣服,都沒有達到“稱臣上貢”的要求。
以目前的局勢來講,大周要想實現嚴格意義上的大一統,就得拓土西夏、遼國、蒙古,并讓大理、吐蕃、交趾等政權一起稱臣上貢。
當然,有嚴格意義上的大一統,自然也有非嚴格意義上的大一統。
非嚴格意義上的大一統,僅需掌控以長江、黃河流域為核心的中原地區即可。
以目前局勢來講,也就是拓土燕云十六州,并讓西夏稱臣。
這種形式的大一統,也是為史書和后世人所認可的大一統。
畢竟,大一統的初步概念主要就是錨定以長江、黃河為核心的中原地區。
自從熙豐開邊以來,西夏已然臣服。
也就是說,一旦拓土燕云十六州,大周就是“大一統王朝”。
如今,難得拓土燕云之地,也就怪不得趙策英心頭起伏不定。
甚至,以江昭對趙策英的了解來講,其心頭甚至都有可能生起了御駕親征的心思。
要問為什么?
無非是為了千古一帝,世宗皇帝之聲名爾!
約莫二十息左右。
目光念念不舍的移回,趙策英低頭,拾起一份名單,傳了下去。
“大軍班師回朝,不日就要入京。”
“拓土燕云的軍功名單,大相公已讓人呈入樞密院,并經樞密院呈入宮中。”
“特地讓諸位愛卿入宮,就是為了擬訂相應封賞事宜。”趙策英沉穩道。
邊疆捷報和軍功名單不一樣。
捷報屬于是“報好消息”,并未有明確的文武之分。
是以,捷報既可呈遞內閣,也可呈遞樞密院。
軍功名單則是邊疆將士的功績,偏向于武將一方,必須得呈奏到樞密院。
當然,呈奏到樞密院,并不代表樞密院就有很大的權力。
一般來說,樞密院僅有五品以下武將的擢拔建議權。
五品以上的武將封賞,皇帝會習慣性的找內閣大學士參詳一二,建議權大都還是會落到內閣的文官手上。
文書傳下,江昭拾起觀閱。
封賞名單主要有三部分,大概三四十頁左右。
第一部分,記載的都是功勛卓著的文武大臣,大概是二十人左右,顧廷燁、王韶、張鼎、折克行、鄭曉、姚兕等人,都位列于此。
這些功績不凡的文武大臣,具體干了什么,具體有何功績,都記載得一清二楚,位低者占據三五十字,位高者占據百十字。
第二部分,記載的主要是一些有名有姓的武將,約莫百人左右,除了偶爾一兩位功績上佳,較為出眾的以外,幾乎都是一二十字記載功績,并予以評價。
第三部分,以“軍”為單位,記載的是一些殺敵的小卒,以及擬定的擢升、封賞建議。
粗略掃視幾眼,江昭就將文書傳了下去。
關于小卒,以及中上將校的封賞,主要還是讓樞密院予以建議。
內閣幾位大學士,主要掌控第一部分,也即五品以上將領的封賞。
一炷香左右,文書傳了回去。
“大相公暮年入邊,為國征戰,實為定邦重臣、社稷干城。”
趙策英沉吟著,向下注目:“諸位以為,該作何賞?”
幾位內閣大學士相視一眼,皆是并未作聲。
江昭還在呢!
這位可是大相公的弟子。
大相公就要致仕榮休,難得有了開疆拓土的功績,江昭不得為恩師爭取一二?
“江卿。”趙策英撫膝含笑,主動點名。
韓章、江昭二人,皆是國之柱石。
難得大相公凱旋歸來,立下大功,但凡是江昭開口的封賞,他都不會拒絕。
江昭目光微動,沉吟著,徐徐道:“古之名臣,出將入相,無非是為了功名二字。”
“功即功業,功之高莫過于封大國爵位;名即聲名,名之高莫過于三公、莫過于君王贊賞。”
一句話,位極人臣者,將致仕者,重名,重榮譽!
具體的實權恩賞,反而不重要。
趙策英了然,心下有了打算。
“寧遠侯和鎮南伯,作何賞?”趙策英繼續問道。
幾位內閣大學士,還是沒有作聲。
事實上,除了江昭以外,其余幾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不在焉”。
究其緣由,主要是政績大考涉及“換屆”的問題。
五月時節,即將迎來“審判”結果。
非是寵臣,誰也不敢保證真的就能繼續留任。
特別是文彥博,心頭自有一股不妙的預感。
如此,自然都是默不作聲,盡量不說話。
趙策英向下掃視一眼,暗自搖頭。
“江卿。”趙策英繼續點名。
其他人不中用,也唯有江卿的意見可供參考。
“寧遠侯與鎮南伯,功績相差不大。”
江昭平和道:“英國公亡故,騰出了正二品的侍衛馬軍司指揮使。此外,宣徽北院使亦是正二品官位,或可一人一職。”
“至于樞密副使之職,就暫且空著吧。”
一方面,侍衛馬軍司指揮使、宣徽北院使都是正二品官職,但樞密副使之職僅有一人。
偏生顧廷燁與王韶二人,誰人功高功低,還真不好說。
顧廷燁統兵繞后,自是大功一件,但王韶統帥邊疆半年之久,在正面戰場調度軍隊,也是勞苦功高。
兩人之功績,肯定有一定的差距,但要說有多大差距,其實也就那樣。
關鍵,兩人實職上也沒有太大差距。
也因此,讓誰入樞密院都不太行。
另一方面,這次封賞的“主角”是大相公韓章。
大勝歸來,即將致仕,百官之首,三道buff迭在一起,韓章就是絕對的“主角”。
若是有人入了樞密,未免有搶風頭的可能。
既是如此,便暫時空著樞密院的位置。
不久便是軍改。
這一次的軍改,肯定得流些血,自然會有人騰出新的樞密副使的位置。
屆時,一并入樞密院主事即可。
趙策英領會意思,了然點頭。
“張鼎何賞?”
“可任一司都虞候.”
熙豐四年,五月初十。
宣德門。
朱漆銅門,禁軍肅立,五步一人,肅穆非常。
凡文武大臣,皆朱紫披身,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左右侍郎、九寺寺卿、御史諫官、五監祭酒、翰林學士,一一齊至。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斥候來報,估摸著還得要一兩柱香。”
趙策英抬著兩杯清茶,一杯遞了過去:“喝口茶,慢慢等吧。”
“謝過陛下。”江昭一禮,捧過茶水,抿了一口。
一時間,君臣二人皆是捧著茶水,目視眺望。
一炷香左右,地面微震。
淡淡的馬蹄聲響起,越來越重。
官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道“小黑點”,越來越大。
不一會兒,“小黑點”化作幾百將士。
“吁!”
“官家?”
老遠就望見了皇帝以及百官,韓章連忙勒住韁繩,撩袍下馬。
其后,幾百人將士有樣學樣,亦齊齊下馬。
“老臣韓章,拜見陛下!”韓章風塵仆仆,持手一禮。
“臣等拜見陛下!”幾百人齊齊下下拜高呼。
“大相公不必多禮。”
趙策英朗聲一笑,迎了上去。
此謂:帝臨郊野,親迎凱旋!
文德殿。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丹陛之上,趙策英垂手撫膝,目光平視。
“宣——”
“拓疆功臣覲見!”
一道獨屬于太監的尖銳嗓音傳出。
以大相公韓章為首,拓邊主官,相繼入殿。
“臣韓章,率拓疆文武,叩見陛下!”韓章邁步一禮,聲如洪鐘。
其后,拓邊主官齊齊一禮:“臣等拜見陛下!”
“免禮。”
趙策英大手一揮,起身立于丹陛,向下掃視:“自古以來,燕云皆為漢土。自太祖皇帝定鼎中原,燕云十六州始終懸而不定,幾度征討,皆是抱憾而歸,故土淪喪胡塵。朕承大統以來,此恨錐心蝕骨,今終得見貔貅踏破云朔!”
“此等功績,非以重賞,昭告天下不可。”
僅是一剎,就有太監持詔走出,宣詔道:
“門下,制曰:
朕惟柱石之臣,當勒鼎彝;耆艾之功,宜標竹帛。
內閣首輔、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樞密使、推忠協謀佐理功臣、衛國公韓章,器識弘遠,謀猷經國。總十一萬貔貅而摧遼騎于雁門,旬日間復漢唐舊疆四州。雪澶淵之恥,固北疆金湯,此卿不世之功!
特晉魏國公、添食邑六千戶,累賜食邑一萬五千三百戶,賜遼東駿馬二十乘,蜀錦千匹,黃金千兩,良田百頃于西京。
特賜殊典,允蔭子孫三人,可薦進士功名,蔭補官職。
特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贈御筆題字,書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兩代定策安邦元勛,功存社稷,可謂社稷重臣。
予入朝不拜之權,許坐于殿上,不必下拜。
敕建“定北碑”于郊野,命史館纂《燕云平遼錄》,以彰殊榮。
於戲!
國之干城,社稷柱石。
欽哉惟懋!
故此昭示,咸使聞之。”
詔書念畢。
文武百官,齊齊擾攘,議聲不絕。
無它,這一通封賞,實在太重!
重在四大封賞:
其一,魏國公,食邑一萬五千三百戶。
一萬三千戶的食邑!
這是百年國祚以來,文武大臣中獨一檔的存在。
說句不中聽的話,就算是死人,追封到一萬戶以上食邑的都是少之又少,更遑論活著就封一萬五千三百戶?
賞賜重否,一目了然。
其二,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三大榮譽性封賞。
太師,三公之首。
中書令、尚書令,三令之二。
無一例外,都是頂級的榮譽性封賞。
莫說是活人,就算是死了的大相公,也不一定能搞到這樣的榮譽搭配。
其三,御筆題字。
這更是重量級封賞。
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兩代定策安邦元勛,功存社稷,可謂社稷重臣!
這是何種程度的評價,不言而喻。
并且,拋開評價不談,單就御筆題字的賞賜,也是相當不簡單。
論起稀缺性,甚至還在三公之上。
百年以來,宰輔大相公不少,致仕榮休亦或是亡故以后加封、追封三公的也不少。
但,受賜御筆題字的大臣,不足兩手之數。
這還是算上了為碑文題字的數量。
就像內閣大學士范仲淹,不幸病故,先帝為其題字“褒賢”,予以定性。
這也算是“御筆題字”。
但就是這種算法,受過御筆題字的大臣也不足兩手之數。
由此可見,何其稀缺。
論起稀缺量,甚至堪比配享太廟庭!
當然,稀缺歸稀缺,真論起含金量和知名度,肯定是難以與入祀太廟相媲美。
畢竟,御筆題字更偏向于皇帝的“私人情感”,通常與皇帝喜好有關。
其四,上朝特權。
許坐于殿上,不必下拜!
這樣的特權,截至目前,僅有兩人享受過。
一人是真宗年間的社稷重臣兼寵臣,陳堯叟。
另一人,就是韓章!
但是,陳堯叟得到“入朝不拜”的特權,除了因其是重臣、寵臣以外,也有其腿腳有疾的因素。
韓章不一樣。
韓章是純粹受封“入朝不拜”之特權。
幾大封賞,皆是一等一的榮譽性封賞。
一些內閣大臣、宰輔大相公,要是集齊一種,便是君王重視的表現。
集齊兩種,已然是千難萬難,君臣恩遇,重視非常的表現。
集齊三種,幾乎不太可能。
韓章,集齊了四種!
相性之下,就連封蔭子孫的名額,以及編修史書的詔令,都顯得不再重要。
這種程度的封賞,就差打包票讓韓章入太廟了吧?
文武百官,齊齊大震。
不時有人望向韓章,又望向江昭。
這么封賞,要說沒有江閣老從中予以建議,誰也不信!
幾位內閣大學士,亦是不乏艷羨目光。
一是艷羨封賞之重,二是艷羨韓章命好。
慶歷新政,韓章貶謫十二年之久,本該就此沉寂。
誰承想,竟是成功起復入京。
更重要的是,這短短的十二年,韓章恰好就逮到了江昭,并予以教導。
從六歲教起,愣是教成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存在。
本人是寵臣,是大相公,即將接班的弟子也是寵臣,也會是大相公。
其中含金量,也唯有幾位位極人臣的內閣大學士可理解。
文武大臣驚嘆,內閣大學士艷羨,韓章也是人,又何嘗不是激動?
這樣的榮譽,哪個老臣經得起考驗?
“臣韓章,拜謝陛下。”韓章重重一拜。
“大相公不必下拜。”
趙策英一揮手,自有太監拾來一把椅子,立于左首。
韓章遲疑著,終究還是沒忍住,坐了上去。
反正,他是將要致仕之人。
御賜特權,不享受白不享受。
“門下,制曰:
朕惟橫海揚旌,宜勒旂常。
寧遠侯、歸德將軍、侍衛馬軍司都虞候、同知樞密院事顧廷燁,器宇軒雄,韜鈐冠世。統貔貅三萬而摧遼騎于雁門,復燕云故地振北塞天威。特頒殊典,以旌偉績。
擢侍衛馬軍司指揮使,授上柱國,添食邑五百戶,累賜食邑兩千戶!
賜交趾珊瑚樹兩株,倭刀十柄,高麗參百斤,汴京皇莊三十頃!
於戲!
戈矛所及,早樹山河之績;盟誓常昭,永守磐石之約。
欽哉!”
侍衛馬軍司指揮使!
這是真正的軍方大佬,執掌幾十萬軍隊的存在。
不少武將為之一震,皆是注目過去。
顧廷燁,接過了英國公的職位。
不過,竟然并未擔任樞密副使,入掌樞密機務?
還有這種操作?
“臣顧廷燁,叩謝陛下洪恩。”顧廷燁一步邁出,重重一拜。
太監繼續宣詔道:“門下,制曰:
朕惟虎帳運籌,自應銘載汗青;鷹揚決勝,理當勒刻鐘鼎。
鎮南伯、侍衛步軍司都虞候王韶,智略沉雄,武略超卓。破胡虜于塞北,復燕云百年舊土,特沛殊恩,以彰懋績。
特授忠武將軍、上柱國,擢宣徽北院使,添食邑五百戶,累賜食邑八百戶!
賜河西駿馬五乘,蜀錦百匹!
妻楊氏,封華陰郡夫人,賜九翟青羅傘。
於戲!
圭璋器宇,永傳不拔之宗。
欽哉!”
不少武將,齊齊注目過去,或是欣賞,或是皺眉。
忠武將軍,從二品虛職。
宣徽北院使,正二品。
單從“進步速度”來看,這位也是入主樞密的苗子啊!
“臣王韶,拜謝陛下。”
王韶心頭一震,隱晦望了江昭一眼,邁步一拜。
誰承想,江閣老無意一次點名,竟然真的改變了他的一生呢?
“門下,制日:…”
一道道封賞,宣詔不斷。
約莫半個時辰左右,念詔結束。
趙策英垂手撫膝,向下平視:
“功臣入京合該接風洗塵,朕已為此備下御宴。”
“文武百官,移步垂拱殿!”
都是老流程,文武百官齊齊一拜。
“陛下圣明!”
慶賀不久,一道致仕奏疏,呈遞入宮。
欲致仕者,大相公——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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