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云淡風輕。
中書省,政事堂。
丈許木幾,擺著幾道文書,江昭拾起一道,作沉吟狀。
余下幾位內閣大學士,相繼入座,皆是注目過去。
“近日,主要有三道文書較為重要。”
粗略瞥了一眼,江昭打破沉寂,說道:“其一、英國公病故,禮部呈上了關于英國公的謚號擬定文書。”
“忠襄、忠肅、忠毅。”
文書傳遞下去,江昭徐徐道:“若無異議,便予以披紅,呈奏入宮吧。”
英國公死了!
暗疾爆發,哀嚎而死。
自古及今,武將都是以搏殺求取富貴,但凡是有點戰場經歷的武將,或多或少都受過一些傷。
若是受的傷勢及時予以調理,自是沒什么大問題。
可若是傷勢并未及時調理,那問題可就嚴重起來。
通常來說,未曾得到及時的根治,傷勢大概率就會轉化為一生之疾,亦或是隱而不發的暗疾。
年紀輕輕,血氣旺盛,精力充沛,身子骨上佳,暗疾自然是會被壓下去,不會顯露半分,可一旦老年垂暮,染上病癥,暗傷就會一起猛地爆發。
六十六歲的老人,染上風寒,艱難的熬過了寒冬,但終歸還是油盡燈枯,病重亡故。
作為一代武魁,將門勛貴的代表人物,先帝欽定的“顧命大臣”之一,英國公執掌兵權二三十年之久,堪稱是武將中的“定海神針”,貢獻不可謂不大。
重臣病故,為顯仁慈與重視,自是得體恤一二。
為此,官家特地下詔,決定輟朝兩日,并賞賜了不少東西,以作安撫。
這種“為臣輟朝”的排面,也算是武將中一等一的存在,就算是已故武襄侯狄青,也未曾有此待遇。
當然,除了“輟朝兩日”的排面以外,單就金銀錢財的賞賜而言,其實并不算特別厚重。
要是不出意外,真正的“大頭”封賞是會落到其長子張鼎頭上。
父親病重亡故,子嗣尚在為國征戰,肯定會讓張鼎的戰功具備一定的“加成”屬性。
但凡涉及論功行賞,絕對會相當大方。
重臣病故,不單涉及體恤與安撫,也涉及謚號的擬定、碑文的撰寫等。
這不,禮部就呈上了相應的謚號。
若是內閣認為謚號無誤,就可擬定披紅建議,呈奏官家,讓官家予以定奪。
若是內閣認為有些謚號不合適,那就打回禮部,讓禮部的人重新擬定。
忠襄!
忠肅!
忠毅!
幾位內閣大學士,皆是沉吟起來。
安邦定國為襄,辟地有德為襄。
品行端正為肅,作風持重為肅。
意志堅定為毅、勇武果敢為毅。
“忠襄為佳,忠肅、忠毅次之。”文華殿大學士唐介沉吟著,平和道:“都是偏上乘的謚號。”
相較于文臣的謚號來說,武將的謚號并不繁雜,主要就三種:
一等謚號為單字,也即以單一的忠、武為謚號。
這種定謚的法子,還是相對少見。
截至目前,僅有開國功臣曹彬一人爾。
曹彬!
這位是太皇太后的祖父,起初的謚號是武惠,及至太皇太后入宮為后,其謚號便更替為單一的“武”字。
二等謚號,以“忠”字開頭,并以忠武、忠襄為上等,余下的稍次一些。
若是拋開一些可遇不可求的單字謚號,以“忠”字為開頭的謚號,已然是武將謚號的頂點存在。
特別是忠武、忠襄兩大謚號,百年來得到的武將也就寥寥幾人而已。
三等謚號,為非單字、非“忠”字開頭的謚號。
這一類謚號,說是“三等”,但含金量也絲毫不低。
畢竟,凡是有資格被禮部擬定謚號的人物,基本上都是掌權一時的存在。
所謂的三等,僅僅是對于“重臣”這個小圈子來說是三等。
但,三等“重臣”,也是重臣。
其尚未離世以前,對于百官來說,大概率是呼風喚雨一般的人物。
由此觀之,定謚的門檻何其之高。
忠襄、忠肅、忠毅!
禮部擬定的三大謚號,都是以“忠”字開頭,乃是武將中的上佳謚號。
其中,忠襄更是上佳中的上乘,地位類似于文臣中的文正、文忠、文獻。
“那就忠襄吧。”資政殿大學士韓絳平和道。
英國公張輔,算是武將中較為“安分”的存在,老老實實的執掌兵權,也不搞什么幺蛾子。
人已病故,功績、資歷都沒問題,那就給定上乘謚號。
“也行。”
“可。”
余下兩人,相繼表態。
江昭點頭,也不意外。
要問為什么?
只能說,全靠同行襯托!
自太祖皇帝立下基業以來,太宗、真宗、高宗.
除了熙河開邊,讓先帝有了開疆拓土的功績,并帶出了一波有開疆拓土功績的文臣武將以外,其余的太宗、真宗都沒有開疆拓土的功績。
皇帝都沒有開疆拓土的功績,太宗、真宗手底下的臣子,自然也都沒有開疆拓土的功績。
偏生忠武、忠襄兩大上乘謚號都跟開疆拓土、功勛卓著有關。
這也就使得,不是忠武、忠襄兩大謚號的競爭大,而是先人根本就沒資格碰到忠武、忠襄兩大謚號的基礎門檻。
連門檻都難以觸碰,自然是沒法得到忠武、忠襄兩大謚號。
如今,英國公吃了一次熙河開邊的紅利,也算是有開疆拓土功績的武將,達到了忠武、忠襄兩大謚號的門檻。
難得有人拓土功績有之,掌兵資歷有之,定謚“武襄”,也不足為奇。
“那就披紅吧。”江昭執筆,予以披紅。
約莫十息左右。
一道文書拾起,江昭繼續道:“第二道文書,為兵部上呈,乃是關于邊疆的運糧統計”
“噠!”
“噠!”
半句話出口,連綿不斷的步伐聲響起,越來越重。
“閣老!”
一聲呼喚,幾人相繼注目于門口。
僅是一剎,便有一道身形出現,卻是通政司通政使沈括。
“閣老,邊疆捷報!”沈括一臉的激動,站在門口執手一禮。
“邊疆捷報?”
江昭心頭一動,招了招手:“進來說話吧。”
無論是內閣,亦或是樞密院,都是軍政重地,為免泄露機密,通常都不允許其他臣子胡亂入內。
偏生有關軍政的文書,都得呈奏到內閣和樞密院。
這就使得,文書的傳達需要有一特定的“中介”。
通政司,就是傳達文書的“中介”。
其主要職責是專門專呈地方奏疏,以及百官奏疏。
一般來說,邊疆捷報都是呈遞到通政司,并經通政司上報內閣亦或是樞密院,從而傳達于官家。
“是。”
沈括持著文書,面色興奮,大步邁進。
不一會兒,文書呈到了江昭手上。
余下幾位內閣大學士,不時瞇眼注目。
邊疆捷報!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相當吸引人。
就是不知,“捷”到了何種程度?
文書篇幅相對冗長,足足有十頁左右,但要是存心查找關鍵信息,一目十行,卻也不難閱讀。
“呼!”
江昭長舒一口氣。
“雁門谷,斬首三萬人,生擒兩萬五千人,奪得馬匹近四萬。”
“邊疆大捷!”江昭重重道。
一伸手,文書傳了下去。
幾位內閣大學士,相繼觀望,皆是一震。
六萬鐵騎過雁門谷,僅放走了五千人?
這實在太過離奇!
但,偏生還真就是真的。
畢竟,大相公就要致仕,根本沒有胡亂上報數據的必要。
兵部統計的相關數據,也做不得假。
而且,軍械監的炸彈,這種幾乎是“跨時代”的軍事武器,一旦布置得好,也的確有可能達成“馬驚”的效果。
“一雪燕云之恥啊!”資政殿大學士韓絳慨嘆道。
自檀淵之盟以來,大周與遼國相爭,屢屢頹勢,就連邊疆士卒都被打得沒脾氣。
這一次,一波葬送遼人五萬五千鐵騎,著實是揚眉吐氣。
其余幾人相繼點頭。
都是漢人,要是能站著藐視他國,誰又想低聲下氣的呢?
這一點,無關利益,僅僅是與身份認同有關!
文書傳了一圈,重新落到江昭手上。
“走。”
江昭起身,招手道:“且一起入宮,上報喜訊!”
一波就讓遼國損失了足足五萬五千鐵騎。
這樣的功績,要是不出意外,肯定會伴隨著開疆拓土。
區別就在于,開疆一州、兩州、亦或是三州的差距而已。
這樣的功績,定是得大肆慶賀、大肆通報、大肆傳揚!
下方,沈括面有遲疑,不知道所謂的“一起”包不包含自己。
江昭一望,淡淡使了個眼神。
這是一位難得的炸彈天才,近來就連火槍、火炮的研究,都有了不小的進程。
沈括一震,心頭大喜,默默一禮。
于是乎,幾人相繼動身入宮。
御書房。
丈許木幾,上置一沓奏疏,以及一副邊疆堪輿圖。
趙策英批示奏疏,沉吟著,有些心不在焉。
十萬鐵騎南征,這樣的規模實在太過浩大,說是關乎國運也不為過。
無論是大周,亦或是遼國,都輸不起!
也因此,趙策英卻是不免分心注目于邊疆。
有著炸彈,以及源源不絕的錢糧供應,應該能贏吧?
趙策英暗自嘀咕著。
就在這時,司禮掌印太監走近,恭謹上報道:“陛下,內閣五位大學士,以及通政司通政使一起求見。”
“五位大學士,通政使?”
趙策英一怔。
這種組合,一起求見?
僅是一剎,趙策英就目光一亮,連忙揮手道:“讓他們都進來吧。”
十息左右,以江昭為首,六人齊齊入內。
“拜見陛下。”
六人齊齊一禮。
“免禮。”
趙策英擺了擺手,殷切問道:“江卿,可是邊疆傳來了軍報?”
通政司主管文書傳達,內閣主管文書披紅,治政運轉。
這樣的組合一起入宮,絕對是與軍報有關。
“邊疆傳來了軍報。”江昭點頭。
“如何?”趙策英連忙注目過去。
江昭沉吟著,手中文書傳過去,徐徐吐出兩個字:
“大勝!”
大勝?!
趙策英面色一一下子潮紅起來,“唰”一下就站起身來。
就連江卿都說是大勝,那絕對是大場面啊!
文書入手,趙策英連忙拆開觀閱。
十頁文書,記載的內容相當詳細。
從糧草消耗,到設伏布局,以及投擲炸彈造成的效果,都描寫得相當詳盡。
此外,韓章記載下了關于布局的“最壞打算”。
要是炸彈無法起效,就仗著邊疆的錢糧底蘊守城。
反正,新政實行,積累了相當豐足的錢糧,根本就不怕消耗。
總之,就一個意思。
韓某人有不小的功勞,但歸根到底還是官家和變法者更有功勞。
非有官家和變法者堅定變法,豐足錢糧,以大周的財政赤字,可能都不足以支撐十一萬邊軍征戰沙場。
韓某人是小功,官家和變法者才是大功!
一次偶然的勝利,并不代表著什么,但是變法的勝利,卻是意味著國力的強盛。
國力強盛,積弊盡去,那才是長期性的勝利,才是為國家“兜底”的勝利,才是有助于實現大一統的勝利。
此外,炸彈立下了大功。
炸彈的布局者江昭,以及創造者沈括,自然而然是真正的“大功者”。
一通言辭,讓趙策英頗為認同。
國富兵強,方為正道!
國力的壓制,本質上就是以強打弱,要勝過天底下的任何兵法。
“呼!”
長吐一口氣,趙策英閉上雙目。
半響,慨嘆道:“朕有韓卿,實為先帝余蔭之功。”
“朕有江卿,更是蒼天眷顧也!”
熙豐四年,三月初七。
自從遼軍潰敗,大軍一路乘勝追擊,已然攻下了應州。
應州,中軍大帳。
文臣武將,肅然班列。
不少人相視一眼,自有難以言喻的興奮。
這可是遼國啊!
自從真宗皇帝簽訂檀淵之盟以來,遼、周二國不乏一些小型交鋒,幾乎都是以大周一方敗北。
遼國鐵騎,戰無不勝,甚至都已經到了讓人聞之膽寒的地步。
可誰承想,遼國竟是一波潰敗,攻守易型?
或許,燕云十六州真的有望歸于漢土?
主位,大相公韓章拾著文書,連連點頭。
經此一役,“韓章未足奇”的屈辱評價,就跟笑話一樣。
雁門谷一戰,六萬人就跑掉五千人。
就這戰績,就算是放在武將中都是相當能打的存在,你敢說老夫“不足奇”?
搞笑!
“咳!”
輕咳一聲,韓章向下望去,分析道:“雁門谷一戰,耶律洪基元氣大傷,已然棄應州而逃。”
“據斥候來報,新州、蔚州地界,耶律洪基已然臨時增兵,堅守城池。”
“既如此,大軍便西進拓土云、寰、朔三州,不與之相爭。”
(如圖:大致布局分布)
此言一出,顧廷燁、王韶二人皆是認可的點了點頭。
新州、蔚州地界已經處于燕云十六州的“中段”位置,臨時增兵,那就沒必要特地損耗兵力攻伐。
一則,臨時增兵,攻城難度上漲,若是強硬攻城,未免有可能損傷太重,喜事喪辦。
二則,新州、蔚州地界已經處于燕云十六州的“中段”位置。
若是拓土中段而不拓東、西兩段,那大概率就會被左右夾擊,開疆拓土但守不住。
相性之下,應、云、寰、朔四州,都是典型的西段疆域,再往西就是西夏,一旦成功拓土,那大概率就能成功消化。
瞥了一眼,帳中沒有任何異議,韓章下令道:“著令,一萬大軍鎮守應州,兩萬大軍鎮守雁門關、雁門谷。余下七萬余大軍,修整一日,北上云州。”
“諾。”
三四十人,齊齊一禮。
三月初八,七萬大軍北上云州。
云州之地,本是有著遼國的西京——大同府。
但,遼國是契丹政權,實為游牧民族,素有“四時捺缽”的制度,京城并不固定,大軍通常是跟著皇帝一起遷徙。
三月時節,真正的京城是上京臨潢府,大同府的兵力自是相當之少。
不足十日,云州盡破。
三月二十一,大軍兵分兩路,一部分南征寰州,一部分南征朔州。
大軍連連大捷,士氣高昂,戰無不勝。
三月二十七,拓土寰州。
三月二十九,拓土朔州。
或許是擔心皇位的穩定性,耶律洪基不敢再損失嫡系部隊,僅僅是讓人象征性的搶奪丟失的疆域,便不了了之。
如此,五月初三。
大軍,班師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