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豐四年,五月十七。
文德殿。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丹陛之上,官家趙策英披著龍袍,垂手撫膝,自有君王威儀。
其下,陛坫。
一把朱漆木椅,橫立于此。
大相公韓章持笏肅坐,不茍言笑,紫袍金帶、金符魚袋、貂蟬籠巾,自有宰執天下十二年的從容威嚴。
一般來說,凡是廟堂議政,臣子注目的中心都是君王。
一則,議政的中心就是君王。
凡是百官議政,肯定都得官家點頭發話,方可執行下去。
二則,議政可目視龍顏。
自古以來,都有目視龍顏為大不敬之罪的說法。
但,也僅僅是局限于說一說而已。
實際上,一旦真的涉及議政,文武百官幾乎都會目視龍顏。
更甚至,就算是跟皇帝意見不合,爭執起來,也并非是太過稀奇的事情。
所謂的定罪“大不敬”,更多的還是偏向于“不敬”。
通常來講,廟堂百官,皆可目視龍顏!
這也就使得,不少大臣都會專注于“目視龍顏”。
記下君王容貌,他年致仕榮休,就算是吹牛,那也能說得頭頭是道、有模有樣!
不過,今日卻是有些不太一樣。
文武百官的注意力,更多的卻是集中于大相公韓章。
許坐于殿上,不必下拜!
這樣的殊榮,愣是讓文武百官齊齊退了一步有余。
為的,就是騰出擺放木椅的位置。
大殿上下,唯有兩人可入座聽政。
一人是官家,一人是大相公!
何為排面,這就是排面?
凡文武大臣,皆是忍不住注目過去。
不時有人相視一眼,暗自驚嘆。
何謂風光?
這就是風光啊!
孕育桃李、位極人臣、開疆拓土、名載汗青、千古流芳.
這樣的人生,誰人不心生憧憬?
就連幾位內閣大學士,也不免連連注目。
許坐于殿上,不必下拜。
這樣的禮遇,就算是體驗一秒,那也不枉一生宦海沉浮,不枉來人世間走一遭啊!
當然,人貴在自知。
幾位內閣大學士,皆是暗自嘆息。
這樣的禮遇,除了韓章以外,其余幾位內閣大學士,怕都沒資格享受。
一則,幾人與韓章的差距實在太大。
韓章之資歷、功績、名望、威望,都是幾乎是碾壓其他人。
差距太大,德不配位,自然不可能上去。
二則,不是誰都有一個弟子叫江昭!
陛坫立椅,殿上入座。
這樣的禮遇,除了韓章有本事以外,其弟子江昭亦是功不可沒。
甚至,江昭的影響可能更大一些。
畢竟,這位可是實實在在的兩代寵臣、賢臣、能臣、忠臣!
但凡沒有江昭,韓章大概率是難以得此殊榮。
但凡沒有江昭,韓章大概率也不敢承此殊榮。
宦海沉浮,講究上得去,下得來。
沒有一位上乘的接班人,就算是韓章真的得到了“殿讓入座”的殊榮,恐怕也不敢真的享受。
幾位大學士相視一眼,或多或少都有些許憧憬之色。
為人臣者,如此殊榮,可謂真正的人生巔峰。
但凡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內閣大學士也不例外。
真要說起來,誰又能不羨慕呢?
“內外百司,可即上言。”
丹陛之上,趙策英撫膝平視,沉穩道。
就在昨日,大相公已經上呈了致仕榮休的文書。
三辭三讓,不可或缺。
今日,肯定不是以議政為主。
不過,上朝議政的流程,還是得走一走。
“臣禮部尚書張方平,有事陳奏。”
僅是一剎,就有一人走出。
禮部尚書,張方平!
左首,江昭持笏肅立,淡淡回望一眼。
張方平上奏,主要是為了“預熱”。
畢竟,總不能一上來就讓大相公陳奏乞骸骨吧?
文武百官,凡是消息靈通之人,大都注目過去。
自今日起,連著十日、三次議政的時間,都注定不是以議政為主,而是為了“演戲”。
也因此,就連張方平可能上奏什么,百官都能猜到一二。
臨近五月十七,且與禮部有關的大事,閉著眼睛都能猜到!
“準。”趙策英擺手道。
“古有言:圣人膺運,萬壽協于天心;兆民歸心,大慶洽于四海。”
“今陛下圣壽將至,星象呈祥,天下翹首,內外臣工咸懷肅敬,欲效《周官》賀壽之儀,陳雅樂、獻嘉言,以彰陛下臨御之德,以慰天下仰止之情。
臣不揣冒昧,敢詢圣裁,是否允禮部預籌盛典,俾使普天同慶,共沐圣恩?”
果然!
五月二十五,官家壽辰!
不少大員相視一眼,不以為奇。
“免了。”
丹陛之上,趙策英搖搖頭,擺手道:“拓土在即,邊疆尚未穩固,朕心著實難安。大軍征戰不久,軍費消耗不少,若是慶賀壽辰,也未免太過勞民傷財。”
“朕,無意大肆慶賀。”
“著令,大赦天下,普天同慶即可。”
“至于宮廷典禮,免了吧。”
一句話,賀壽該有的普天同慶,一樣繼續。
其他的,實在太耗費財力,沒必要年年都舉行。
“諾。”
張方平一禮,退了下去。
“可還有奏?”趙策英面色如常,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繼續問道。
“老臣有奏。”
韓章說了一句,就要持笏起身。
來了!
文武百官,盡皆注目過去。
“大相公坐著即可。”趙策英一望,連忙壓手制止。
不拜之權,實為無上殊榮。
作為一等一的老臣,韓章就要乞骸骨,趙策英自是不介意讓其風光致仕。
一聲制止,韓章起身動作一滯。
遲疑著,韓章抬手一禮,終是坐穩了屁股,沒有繼續堅持起身。
“臣自領樞衡之職以來,常以“致君堯舜”為志,夙夜孜孜,不敢怠慢,惟恐有負社稷托付。
然,歲月流失,臣已老態龍鐘,目昏耳聵,于宰輔之職漸有力不從心之嘆,若強留其位,非但負陛下之托,更恐妨賢路之通。”
“伏乞陛下開恩,許臣解職歸鄉,以終天年!”韓章恭聲上奏道。
僅是一句話,文武百官,相率陳議。
果然!
大相公韓章,就要致仕!
于人生巔峰、殊榮不斷之際,公然致仕,不貪戀半分權勢,唯留功名傳遍天下。
其實,不少人已經知曉,亦或是預見了這一決定。
但,這并不妨礙文武百官為之注目。
一方面,這是一位宰執天下十二年之久的內閣首輔。
文可治政天下,武可開疆拓土 這樣的人物,文成武德,出將入相,注定是千古流芳!
于文武百官而言,要問什么最重要?
有的人可能會說是錢財,有的人可能會說是富貴,有的人可能會說是子孫滿堂。
但,一旦涉及“千古流芳”,那么無論是錢財,富貴,亦或是功名利祿,通通都得讓路。
這是真正的至高追求,沒有之一!
如此,也就怪不得百官注視過去。
韓章,這是一位即將走出朝堂,走進史書的人物!
另一方面,大相公致仕,也就意味著首輔之位的更替。
不少人暗自注目,目視江昭。
一門兩宰輔啊!
這是何等程度的佳話?
要是算上韓門立雪,這一則佳話,可就更是值得稱道了吧?
文武百官,目光流轉不斷。
暫且不管百官的反應,丹陛之上,趙策英卻是一副動容非常的模樣。
趙策英大袖一揮,三兩步走下丹陛,走到韓章身前,緊緊握住韓章的手。
“大相公,國之干城,江山柱石,治社稷、定山河、拓疆域、撫百官,何來難負宰輔之說?”趙策英一嘆,盡是“不愿”。
“老臣耳目昏聵,著實無力承擔內閣重擔。”韓章連忙道。
“唉!”
趙策英連連搖頭,擺手道:“今,燕云拓土,民生須恤,正賴大相公坐鎮中樞。既是身子不適,朕便命太醫院為大相公調理一二,自可耳目聰明。”
“大相公兩代重臣,安邦定國。此奏,朕斷然不準。”
趙策英大手一揮,三步兩步,重登丹陛。
從其語氣來講,卻是異常堅定。
韓章目光通紅,一副感恩非常的模樣,默默一禮。
一辭一讓,就此結束!
文武百官,不時注目過去。
內閣的幾位大學士,亦是目光微動。
五月時節,大相公就要致仕。
內閣,也要更替人選了啊!
就是不知,孰人留任,孰人致仕?
文府。
輕風吹渡,竹海濤濤。
一杯茶水入手,文彥博抿了兩口,舉目眺望。
一辭一讓結束,官家就單獨召見了韓章,君臣二人,一齊敘話。
韓章就要致仕,君臣敘話,無非是兩個話題:
其一、官家安撫臣子,以示重視。
作為百官之首,韓章一脈底蘊不淺,絕對是變法革新的核心力量。
其弟子江昭,更是變法核心,內定的內閣首輔的繼任者。
這樣的狀況,注定了官家會非常“禮遇”韓章。
君臣敘話,肯定是一片其樂融融之像。
其二、官家會咨詢內閣大學士,以及內閣首輔的更替事宜。
這也是慣例。
內閣首輔致仕,君王肯定會讓韓章評價一下其他幾位內閣大學士,并咨詢相關的用人意見。
當然,皇帝不一定會采納。
文彥博面色微沉。
韓章老賊,絕對會成心說一些“壞話”,設法帶著他一起走。
所謂的壞話,不一定是指真的壞話,而是給與一些與君王預期不相符的評價。
就像官家注重于變法革新一樣,要是韓章評價某位內閣大學士不太配合日常變法庶政,你猜官家會不會心頭生起更替的心思?
關鍵,你還沒辦法阻止。
文彥博抿著茶水,注視良久 半響。
“唉!”
一聲長嘆,淡淡的聲音隨風而動。
“文某一生,如履薄冰!”
“這一次,能走到對岸嗎?”
坤寧宮。
銅鑒橫陳,對映勻妝。
皇后向氏肅坐,自有嬤嬤為其梳妝。
一支金釵輕挽發髻。
向氏秀眉微抬,輕聲問道:“據說,大相公就要致仕榮休?”
“是。”
嬤嬤點頭,答道:“據說官家與大相公,足足敘話了一下午呢!”
向氏輕輕點頭,沒有作聲。
事實上,自從有了先皇后高氏的前車之鑒,她一向是鮮少主動打聽朝政。
不過,這一次不一樣。
大相公致仕,聲勢實在太大,就連后宮都傳了起來。
向氏,自然也是略有耳聞。
“伸兒,近來都是跟著江閣老的吧?”向氏又問道。
孩子久居景王府,但并不意味著母子二人就此分離。
一般來說,十來天左右就會見上一面。
作為母親,關切孩子,自是不免問一問孩子的日常起居、飲食、衣著、作息。
景王纏著江閣老的事情,自然也就由此傳入了宮中。
“都跟著呢!”
梳妝嬤嬤是向氏帶入宮中的丫鬟,主仆齊心,自是知曉向氏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不免補充道:“據景王府的人所說,小殿下三五日就要纏江閣老一次。”
“三五日一次?”向氏凝眉,關切道:“如此頻繁,可莫要惹得江閣老厭煩。”
“不會的,娘娘放心吧。”嬤嬤笑著回應道:“小殿下乖巧非常,甚是討喜。江閣老可是好幾次專門為小殿下煮茶、烹點心呢!”
“這樣啊?”
向氏點頭,心頭稍安。
君子遠庖廚,江閣老位極人臣,都特地騰出時間為伸兒煮茶,乃至于烹點心,可見是真心喜歡。
“既是如此,就讓景王府的人莫要胡亂阻攔小殿下。小殿下想要去哪,就讓他去吧。”向氏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吩咐道。
言下之意,卻是希望讓兒子趙伸繼續纏著江昭。
不過,這也并不奇怪。
既入后宮,一生就都在后宮度過,注定了要做好長期宮斗的準備。
以向氏的宮斗本事,以及誕下皇子的功勞,兼而識得大體,管理后宮妥當,地位自然是較為穩固。
不過,穩固歸穩固,可要說地位真就是固若金湯,那肯定是算不上的。
官家年僅而立,氣血旺盛,三天兩頭換人寵信都是常有的事情。
單是近兩年,宮中有名分的妃嬪就已有三四十人。
誕下的皇子、公主,亦或是正懷著的皇子、公主,粗略一算,也已有六七人。
由此觀之,要想讓其長久寵信皇后,亦或是某一位妃嬪,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堂堂君王,執掌天下大權,也肯定都是以“博愛”為主。
這一點,向氏心頭一清二楚,并在入宮以前就已經做好了覺悟。
也因此,為了更好的穩固地位,真正的宮斗其實就會延伸到下一代。
也即皇子的身上。
皇子尚未降生,就是子憑母貴。
母親的身份,決定了皇子的地位,或是嫡出,或是庶出。
可一旦皇子漸漸長大,那就是母憑子貴。
無它,一旦皇子都長大,就涉及太子之位和帝位之爭!
對于向氏來說,江閣老可謂是廟堂上真正的參天大樹、常青之樹,孩子能與之相熟,自是一等一的大好事!
大相公韓章,就要致仕!
國子監報紙一經刊印,消息就此傳播開來。
一時間,市井朝野,九州萬方,沸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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