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六,風輕雨潤。
中書省,政事堂。
主位,大相公韓章拾著文書,從容撫須,精神矍鑠。
自其以下,左右立椅,其余五位內閣大學士,相繼入座。
無一例外,幾人皆是注目過去。
自熙豐二年以來,凡是涉及內閣議政,韓章通常都會“酣睡”、“頭昏”。
不過,今日注定不一樣!
大相公韓章沒有“酣睡”、“頭昏”,其弟子江昭手上也未曾有文書,亦或是奏折。
這一次的內閣議政,卻是大相公親自主持!
要問為什么?
無它,蓋因這是韓章一生的最后一次內閣議政。
常朝議政都是五日一次,大相公致仕要三辭三讓。
五月十七,一辭一讓。
五月二十二,二辭二讓。
這兩次,都已經被“演”結束。
三辭三讓,將會是五月二十七。
也即,明日!
五月二十六,內閣議政,可不就是韓章的最后一次內閣議政?
幾位內閣大學士,齊齊注目過去。
就是不知,這一次的內閣議政究竟議些什么?
“哎呀!”
主位,韓章伸手撫須,眼中有著些許追憶之色。
“治平四年,先帝駕崩。粗略一算,官家登基竟是已有四年之久,熙豐開邊已有三年半,就連變法新政,也已實行了兩年有余。”
韓章搖著頭,慨嘆道:“歲月不饒人啊!”
幾位大學士相視一眼,也不奇怪。
一生宦海經營,就要致仕榮休,慨嘆一二實屬正常。
江昭肅坐,沉吟道:“人生終末,無非一抷黃土,人人都一樣。”
“然,太史公有言,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人與人,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韓章一生,大起大落,治政天下,開疆拓土,注定千古流芳。
毫無疑問,這是重若泰山的人物!
“嗯。”
韓章撫須,點了點頭。
其實,他并沒有太過于“五味雜陳”。
事實上,無論是韓章,亦或是其余幾位內閣大學士,都非常清楚一件事:
韓章,絕對是結局最好的內閣大學士.可能是之一!
宰執天下、開疆拓土、千古流芳,于人生巔峰致仕榮休,接班人是從小教導大的弟子 這些buff,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存在。
韓章慨嘆,主要還是有些“不太習慣”致仕榮休,兼而有些許懷念。
一生宦海沉浮,猛地無事一身輕,就要致仕歸鄉,離開“工作”十余年之久的內閣,無疑會讓人有種離開了舒適圈的錯覺。
當然,這種“不習慣”的錯覺并不難消除。
人之所以不習慣離開舒適圈,本質上還是“陌生”和“危機感”所導致。
位極人臣者歸鄉生活,堪稱“土皇帝”一樣的存在,自是不可能誕生什么危機感。
“議政吧。”
一口氣呼出,韓章拾起了手中唯一一道文書。
不難預見,今日事少,唯有一道文書較為重要,涉及內閣議政。
粗略瞥了一眼,韓章瞇著眼睛,徐徐道:“近來,官家召韓某入宮敘話,幾次咨政,關于正二品大員的官職變動,終是定下。”
“相互傳著觀閱吧。”
話音未落,其手中文書就傳了下去。
僅是一剎,除了江昭以外,其余幾位內閣大學士齊齊色變。
今日,唯一的一道議題——入閣人選更替!
所謂的“正二品大員的官職變動”,也就是內閣人選的變動。
畢竟,正二品已經是除了內閣大學士以外權勢、官位最頂的一小撮人。
對于內閣大學士來說,正二品的大員就是“進無可進”的存在。
但凡擢拔,就一定是入閣!
公堂上下,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其實,一月左右,吏部就上呈了一道暫定的官職變動文書。
不過,那一道文書針對的是三品大員和從二品大員。
至于正二品,并未列下。
究其緣由,主要就是正二品大員與內閣大學士的人員變動相互綁定。
為免動搖內閣人心,正二品大員的擢拔消息,自是越遲越好。
文書傳下,落到了江昭手上。
吏部尚書元絳,入閣。
禮部尚書張方平,入閣。
戶部尚書馮許,暫且不動。
兵部尚書鄺瓊,致仕榮休。
刑部尚書陳升之,暫且不動。
工部尚書余靖,入閣。
入閣三人!
粗略一瞥,江昭心頭了然。
元絳、張方平、余靖,都是積極支持變法的人。
一代版本一代神,一代版本有一代版本的版本紅利。
新版本的紅利,無疑是變法革新!
其實,刑部尚書陳升之也是積極支持變法的人。
不過,陳升之是資政殿大學士韓絳的人。
韓絳年僅五十八歲,精力尚且充沛,乃是堅定支持變法的內閣大學士之一,官家對其也沒有半分不滿之意,陳升之卻是還得熬三年。
文書傳下去,其余幾位內閣大學士,相繼觀閱。
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同。
集賢殿大學士文彥博,面色大沉,死死的咬著后槽牙,終是無奈閉目。
元絳是他這一脈的人,元絳上位,他自是得“自愿”致仕榮休,讓出內閣椅子。
東閣大學士吳充垂手閉目,無聲一嘆。
工部尚書余靖是他的人。
余靖上位,自然是得占據他的椅子。
一聲嘆息,吳充心頭略有失落,但并不特別意外。
截至目前,他已經入閣六年之久,要是真的再一次繼續留任,那可就是入閣足足九年。
百年國祚,入閣六年之久的大學士,都是相當有本事的人,有資格入閣九年之久大學士,更是僅廖廖幾人而已,且無一不是“登頂”的存在。
相較而言,他的確是遜色不少。
大相公和官家,也斷然不可能允許有人在資歷上壓著江子川。
沒能入閣九年,尚在預料之中。
文華殿大學士唐介、資政殿大學士韓絳相繼心頭一松,淡淡含笑。
三十息左右,文書傳回韓章手上。
“走吧。”
韓章卷起文書,招了招手,兀自負手向外走去:“無論是留任者,亦或是新晉入閣者,都得一一與官家單獨敘話。”
君臣單獨敘話,算是內閣人員變動的老流程。
若是成功留任者、亦或是新晉入閣者,通常是以臣子表忠心為主。
若是不幸“自愿致仕”者,通常是以官家安撫為主。
江昭背著手,大步跟了上去。
韓絳、唐介、吳充三人,面色不一,相繼跟了上去。
文彥博面色沉沉,咬著后槽牙,坐立不定。
“哼!”
半響,眼中閃過一絲狠意,文彥博一聲重哼,闊手邁步。
誰說讓位子就一定得致仕榮休的?
貶謫,不也行嗎?
御書房,偏殿。
除了韓章以外,五位大學士一一肅坐。
約莫一炷香左右,韓章大步走出,向外邁去,并未停留半分。
“江相。”
一聲輕喚,司禮掌印太監李憲走出,指引道:“官家詔江相敘話。”
“嗯。”
江昭點頭,三步兩步,大步邁進。
甫入其中,卻見除了宮女、太監以外,竟是有兩人。
一人為官家趙策英。
一人為小皇子趙伸。
“江相公。”
趙伸小手捧著蜜水,一見江昭,連忙放下蜜水,呼喚了一聲。
江昭淡淡點頭,持手一禮:“微臣江昭,拜見陛下,拜見景王殿下。”
“免禮。”
“坐吧。”
趙策英擺手道。
于是乎,君臣相對。
然而,就在這時,小皇子趙伸竟是搬著一根小板凳,走了過去。
“江相公,你不認得我了?”
趙伸小臉上盡是關切,一雙眼睛專注的望過去,仿若說一個“不”字,就能讓他滿眼失望,哭鬧起來。
江昭一怔,旋即了然。
方才,他僅是點頭,卻是讓趙伸誤以為沒有得到回應。
“唉!”
特么的,非得這個時候認人嗎?
無聲一嘆,江昭無奈道:“認得。”
“那就好。”趙伸松了口氣,眼中盡是欣喜,連連點頭。
就在君臣二人的注視下,板凳輕放,乖乖的坐在了江昭腳邊。
其后,從案幾上捧過蜜水,瞇著眼睛,一臉滿足的抿了起來。
這還能說什么呢?
江昭抬眉,不免搖頭道:“小殿下,還真是性情中人。”
“哈哈伸兒類朕!”
主位,趙策英撫膝,欣慰道:“伸兒乖巧聰穎,自幼便于江卿相處,耳濡目染,若是能學的江卿一身本事的三成,便可一生無憂啊!”
自幼便跟著某位大臣學習,這種師生關系,對于皇室來說其實是相當少見的情況。
通常來講,皇室師生更多的還是偏向于君臣,而非如此純粹的師生。
不過,作為皇帝,作為老父親,趙策英并不介懷。
畢竟,這本來就是他有意促成的結果。
這對于兒子趙伸來說,也是好事。
于傳道授業方面,江卿本事,絕對是一騎絕塵的存在。
治國、理政、軍事、經濟,乃至于平衡之術、馭下之術,都是一等一的水平。
甚至,江卿都算得上他的半個老師。
伸兒有這樣的賢相教導,耳濡目染教導二三十年,定能學成一身上乘本事。
他年,老一輩的人都致仕榮休,他也成就千古一帝、世宗皇帝,暮年衰老,兒子一樣能鎮得住天下,穩得住江山。
好事!
江昭淡淡一笑。
學得他一身本事的三成?
那可不容易哦!
以小皇子為核心的話題,悄然結束。
這一次,君臣敘話,主要還是集中于內閣更替。
趙策英沉吟著,開門見山的說道:
“江卿,朕要你執掌內閣,宰執天下!”
一日即過,五月廿七。
文德殿。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內外百司,若有言者,可即上奏。”丹陛之上,趙策英撫膝垂手,沉穩道。
上上下下,為之一寂。
過了兩息左右,也并未有人站出來上奏。
無它,今日是三辭三讓!
“老臣有奏!”
陛坫,韓章手持持笏,起身一禮:“老臣忝居相位十二載,已是年逾六旬,眼漸花、耳漸聾、記憶漸衰,積勞成疾,腰酸腿沉。
內閣首輔,日理萬機,或掌軍國決策,或統管地方庶政,以臣年邁之軀,實是難以承受。
廟堂之上,更是不乏功績、政績、名望、威望盛于臣者,老臣合該退位讓賢。伏望陛下,允臣臣辭官歸鄉,安度殘年!”
說著,韓章重重一叩。
三辭三讓,為最后一次辭讓,坐著實在是不妥,韓章也就并未坐著,趙策英也并未阻攔。
上上下下,文武百官,齊齊注目過去。
三辭三讓,君王就再無挽留之理。
宰輔大相公之位,就要更替!
“大相公!”
丹陛之上,趙策英眼眶泛紅,三兩步走下。
“唉!”
趙策英長長一嘆,一臉的惋惜不舍:“大相公輔朕四載,鼎固江山、治政社稷、平亂靖邊、安漕固邦、穩固國基,實為國之干楨、肱骨之臣。
朕,本欲相留。然,大相公積勞成疾,為國傷身,朕縱有萬分不舍,終究不能罔顧大相公之奏請。”
“既如此——”
趙策英閉目,唏噓道:“朕一介偏僻宗室,毫無半分根基,僥幸得了神器,若非有大相公支持,斷然是難以穩住江山社稷。”
“既如此,還望大相公受朕一禮,切勿阻攔。”
話音未落,趙策英退后半步,肅然一揖:“多謝大相公,兩代鼎固之恩!”
文武百官,為之嘩然。
君王一禮,這是什么樣的禮遇?
“這——”
韓章一驚,連忙回禮:“陛下言重!”
如此,君臣二人,相互一禮。
其后,趙策英徐徐走上丹陛,背對百官,一副傷痛欲絕的模樣。
自有內官持詔走出,朗聲唱道:
“門下,制曰:朕惟兩代輔臣,社稷之鎮,邦國之楨。
內閣首輔韓章,秉心沉毅,抱道忠純,定策立儲則安宗廟,拓邊撫民則靖邦畿。秉政持衡而肅朝紀,其功在青史,德被寰區。
今以年登耆耋(dié),筋力漸衰,累疏陳情,乞還印綬,朕覽奏惻然,重違其意,特頒異數,以優元勛。
特授“入對”特權、“不科罪”特權、“奏事”特權。
特賜輿馬、相州甲第、良田百頃、黃金千兩,可蔭補子孫三人,遂閑居之樂。
朔望咨政,聽以札子言事。
於戲!
雖解機務,勿釋憂國之念;既適林泉,尚敷經世之略,頤養天和,為朕表率群倫,鎮安四海!
欽此。”
詔書不長,也就唱了一二十息。
除了一些安撫的詞以外,主要是賜予了三大特權。
入對權、不科罪權、奏事權。
入對權,也即可入宮覲見,咨詢庶政。
一般來說,致仕都講究“不問政事”。
入對權,也就是“退休不褪色”,允許臣子入宮覲見,議論時政。
當然,都已經致仕榮休,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肯定不會胡亂覲見,議論時政。
不科罪權,也就是皇恩特赦,罪責豁免。
但凡不是罪責大到怨天尤人的程度,通常來說都會豁免罪責,算是不能世襲傳承,且僅局限于本人使用的“免死金牌”。
奏事權,上疏言事,通達圣聽。
這也即準許臣子舉薦官員、以及上呈關于一些軍政的決策、建議。
若說入對權是君臣面對面議政,那么奏事權就是遠程呈奏奏疏。
兩者,一近一遠!
三大特權,其實并不稀奇。
一般來說,就算不賜封,位極人臣者也或多或少都有此特權。
區別就在于,有些人通過詔書得到了賜封,有些人是潛規則上具有這種特權。
此外,還賞賜了車駕、田地、宅子、蔭補名額。
單就詔書中的賞賜來說,并不算特別豐厚,也就常規宰輔大相公致仕的水平。
但,趙策英的一禮,早已勝過一切封賞!
韓章面紅耳赤,滿面榮光,重重一禮道:
“臣韓章,拜謝陛下!”
“大相公致仕,朕實是無心理政。”
趙策英嘆息一聲,揮了揮衣袖。
“散朝——”
尖銳呼聲,傳遍大殿。
文武百官,相繼散退。
就此,三辭三讓結束!
大相公韓章,就此致仕!
內閣人選,也就此更替。
除了文彥博遭人彈劾,被迫貶官以外,該致仕的就致仕,該留任的就留任。
六月初一。
官家召見文淵閣大學士江昭,君臣二人敘話半日,論治政天下,論開疆拓土。
六月十一。
江昭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內閣首輔、樞密院樞相,拜上柱國、太子少傅、大禮使、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提舉實錄、提舉秘書省、提舉三館秘閣,授宣徽南院使。
新的宰輔大相公——江昭!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