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水銀流瀉,純凈的圣光剎那間便以塞薩爾為中心,籠罩在了跟隨著他的每一個騎士身上。
對面的軍隊顯而易見的發生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最后,一個人從中策馬緩步走出,隨著籠罩在他身上的陰影逐漸被明亮的天光所取代,塞薩爾這才發現這個蓄留著胡須的中年男子,是他所認得的一個塞浦路斯貴族。
這位貴族并不是一頭溫順的羔羊,或說恰恰相反,他狡詐猶如狐貍,兇狠好似豺狼。
他和塞薩爾打過仗——在七日哀悼中,他的姻親和盟友不但是知情者還是參與者,他曾經派出使者向塞薩爾求情,無論塞薩爾要什么也好,金子、絲綢或是奴隸,甚至想再要一個公主做妻子,他也不是不能從中斡旋,但塞薩爾拒絕了。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與塞薩爾兵戎相見,在戰場上,他看到了與今日一般無二的圣光,第一個回合便已經被打落馬下成為了塞薩爾的俘虜。
不過他終究不曾與那樁陰謀有著任何牽連,或許正是因為深知他的脾性,他的姻親與盟友不但沒有試圖將他拉進這樁陰謀,還有意回避了他。
在確定他與這件事情無關后,貴族繳納了贖金,跪地宣誓忠誠便被釋放了。
與塞浦路斯上的大部分貴族一樣,他對這位新領主充滿了好奇,他們很難理解他的作為,但也欽佩于他確實做到了他要求別人做的事情。
要知道,他們之前也曾經有過諸多總督,甚至大皇子阿萊克修斯。可以說,當他們來到這里,并且以為可以擁有這里的時候,總是不免被塞浦路斯的繁華迷惑了心智——這是人之常情,他們經常用這點來安慰自己。
但事實并非如此,塞薩爾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的,即便寬仁地對待民眾——不加稅,反而免稅;不敲詐勒索本地的貴族;不肆意盤剝往來的商人與朝圣者,他依然可以筑起教堂和城墻,修繕各處的防御工事與堡壘,組建軍隊,撫慰士兵,讓民眾安定平和的生活。
他們曾經聽聞過亞拉薩路的人稱他們的新領主為小圣人——那時候他們不以為然——現在呢,或許天主也忍不下這個世間的污穢與渾濁,終于愿意派出一個人來拯救他們了吧。
他徑直策馬來到塞薩爾面前,在大約還有七八步的地方,已經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塞薩爾馬前,屈膝向他跪拜,“歡迎歸來,我親愛的君主。”
嗯,這個君主可真是叫得意味深長,畢竟依照塞薩爾原有的身份,他應該稱他為伯爵大人。但現在塞薩爾在基督徒中已經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他的姐姐納提亞和妻子鮑西婭又“代”他皈依了正統教會,他在塞浦路斯上的身份倒變得名正言順,拜占庭的貴族可以自然而然的將他當做一個君主侍奉。
“起來吧,”塞薩爾說,他看到貴族想要伸手牽住卡斯托的轡頭,卻被卡斯托不悅地躲過,馬兒還對他齜牙咧嘴,似乎想要咬掉他的手指頭,他有些好笑地伸手安撫了一下卡斯托,然后平靜的問道,“和你一樣的人,還有多少?”
貴族聞言微微一笑,“很多,殿下,很多。旁觀者或許也有,但只要看到您,他們必然會望風景從。”
塞薩爾簡單地點了下頭,“上馬,跟著我。”
他們從特里科莫港口登陸,在這位貴族的行宮中稍作休憩,而后不疾不徐地往尼科西亞去,而每走過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塞浦路斯貴族就會出來向他們的主人致敬并跟從,他在登上塞浦路斯的時候,身邊只有幾十名騎士,還沒等到尼科西亞,在一處名為阿沙的小城停住的時候,他的身邊便已聚集起了一支不容小覷的軍隊。
三百多名騎士,兩倍于這個數字的護從,更多的武裝侍從,還有上千的民夫,這些民夫甚至不是他招募而來的,而是在聽到他們的新領主回來之后,就將自己簡單的武裝起來,趕赴到他的身邊。
這種景象就連塞浦路斯的貴族們也吃驚不已,要知道以往他們征找民夫的時候,面對的要么就是麻木,要么就是憤恨,沒一個人是心甘情愿的,更不用說,這些人甚至還自己帶了食物和武器。
雖然食物可能只能供他們幾天的吃喝,武器也只是一根木棍綁了鐵片,甚至就是一根木棍,但他們就像是戈魯以及那個大兒子即將結婚的農夫那樣——猶如一頭第一次嘗到血腥的野獸,欲望已經被釋放了出來,就絕對不會再去啃草過日子。
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小城已經無法容納,他們只能在野外露宿,有貴族對塞薩爾建議道,應該將這些民夫趕走。
確實,他們沒有經過訓練,也未必個個都打過仗,如果真的對上兇悍的士兵,說不定會一擊即潰,影響到己方的士氣,或者說更進一步,沖擊自己的軍隊也有可能。
而塞薩爾只是略略思考后,便派出了他身邊的一些人,但是那些人并非教士,也不是官員,看上去只是一個尋常的朝圣者,與那些農民并無區別。
但等到他們一來到那些混亂的民眾之中,卻馬上就找到了他們的領頭人,即便有著言語和信仰方面的障礙,塞薩爾的“使者們“還是輕而易舉的獲得了這些人的信任。
而后仿佛在一夜之間,數以千計的復雜人群便已經被分得清清楚楚。
一些人留在原地,一些人則在某人的帶領下向著另外一個方向移動,而他們舉起的并不是旗幟,而是一件叫人看了便要發笑的破舊衣服。
一個塞浦路斯貴族凝視良久,才發現,這件衣服應當就是這些農民的領頭人的,他們或許無法辨識騎士老爺們的旗幟,但絕對認得領頭人身上的衣服,但難道還真要用到他們嗎?
他們認為,雖然攻城的一方有五千人,但他們這里也已經有了兩千多人的軍隊,而且他們的新領主身上依然有著天主的賜福與圣人的眷顧,他們認為自己一方完全可能得到勝利,至少可以逼迫皇帝的軍隊與他們談判。
自從塞薩爾登島,并且獲得了他們的擁護,打下尼科西亞已經變成了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只是一些農夫而已。如果他堅持,我們也無需反對。”一個貴族這么說道,畢竟他們已經將籌碼壓在了塞薩爾這邊,這時候再出爾反爾完全沒有必要。
“我們的這位小主人總是會給我們一些出其不意的驚喜。”
一個塞浦路斯貴族笑著說道,只是不知道是褒獎還是諷刺,他的同伴瞪了他一眼——這時候就別說這種話了,他們并非個個真心實意的臣服,塞薩爾的很多做法也觸及到了他們的利益。
但叫人無從抉擇的是,拜占庭帝國的統帥與十字軍騎士們——他們說的是圣殿騎士團和善堂騎士團…還有以及一些粗魯的野蠻人,只不過是短短一月,他們的表現便已經讓塞浦路斯的貴族們忍無可忍。
他們曾經擔心過的事情一件不落的發生了,但不是從他們的新領主這里,而是從這些聲稱要來拯救他們的人那里,背信棄義,陽奉陰違,貪得無厭…好家伙!在這段日子里,他們可是實實在在的感受了一番,他們完全可以想得到,等到塞薩爾被驅逐出塞浦路斯后,迎接他們的會是什么?
停泊著港口的船只已經被焚毀,沉沒和奪走的消息,拜占庭帝國的統帥并未該泄露出去,而知情人也個個三緘其口——他們擔心士兵們會因為這個消息而發生暴動,產生退意,從而變得無法指揮。
而且他們認為只要能夠打下尼科西亞,尼科西亞城中的財富足夠他們重新買來一支船隊,將這些士兵以及他們掠奪到的財富運回君士坦丁堡不成問題。
但聽到塞薩爾已經在塞浦路斯貴族的支持下,組建起了一支軍隊與他們對抗的時候,他們就擔心起來——敵人會不會有意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但塞薩爾沒有。
“他真是個正直的人。”年輕的統帥對左右說,不過語氣中更多的還是輕蔑,認為對方是一個太過迂腐的家伙才會舍棄了這一難得的機會。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統帥就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迎來一支危險的援軍——塞薩爾之前的戰績,他也有所聽聞,而且臨行前皇帝也曾經嚴正的警告過他——最好的結果是,正如他們的盟友所說,塞薩爾被控制在了伯利恒,他可能被驅逐到敘利亞的荒漠中,孤身一人,疲乏困苦,也沒人追隨他和支持他。
但如果他回到了塞浦路斯,又有一些心存幻想的人愿意跟隨他,即便他沒有了圣人的眷顧,也是一個身經百戰的騎士,依然會是一個棘手的敵人。
“切勿掉以輕心。”曼努埃爾一世這樣說。
而統帥也確實遵從了皇帝的每一個命令,只是正如每一個必須面對城外援軍的攻城方,他不得不將軍隊分作兩個部分——不算預備隊,一部分要面對隨時可能從尼科西亞城中沖出的守軍,另外一部分則要面對氣勢洶洶,聲勢浩大的援軍。
不過他的心中依然有著五成的把握——對方的人數依然只有他們的一半不到。
何況那些貴族們也未必不能夠被說服和動搖。
“你是說他們的補給出現了問題?”
“很早之前就有了,圣殿騎士們拒絕給他們提供小麥和牲畜,以及一些必須的用品。他們也曾經偽裝過盜匪劫掠周圍的城鎮與村莊,但我們發現了這點之后,就如同您所說的那樣,將居民全都遷移出了他們的居住點。
雖然房屋遭到了焚燒,土地也被踐踏,但至少他們的性命得以保全。”
“他們的確得到了一部分物資,”另一個貴族補充說道,“但隨后所有的宮廷與城堡都對他們關上了大門,立起了長矛與弓箭,”說到這里的時候,他還有一點心虛,畢竟,如果不是拜占庭的這位統帥表現出了對塞浦路斯人的冷漠與殘酷,他們大概還不會如此之快的倒戈,“有些人不得已的…”他偷窺了一眼塞薩爾的神色,繼續說道,“與他們的使者周旋了一番,但除了那些賄賂之外,他們并沒有提供多少東西。
我聽說他們的軍營中已經發生了饑荒,只是大多數都在雇傭軍與仆從軍間,所以看上去還能勉強說安定。”
如果拜占庭皇帝的統帥足夠敏銳,說不定就會從尼科西亞轉向其他城市了——那時如果塞薩爾還沒回到塞浦路斯,面對拜占庭人的大軍,愿意屈服的人大概不會太少,畢竟并不是每座城市都是尼科西亞。
這是不能強求的事情。
“這就足夠了。”
塞薩爾點頭說,他當然理解這些塞浦路斯的貴族所有的一些小心思,“你不能要求一個在你面前總是萬般溫順的人,在敵人面前又能表現得無比堅貞,除非他意識到,那個敵人不但沒有你的寬容,仁慈,還存在著將他敲骨吸髓的心思。
最溫順的山羊也會在面對野獸時俯下身體,頂起雙角的。
拜占庭人的統帥嚴陣以待,卻在第二天的黎明時分嗅到了一股股叫人在睡夢中也會垂涎三尺的香氣。
他呢喃著醒過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仍舊在君士坦丁堡的宮殿中,廚子正在烹飪一道他最喜歡的美食,清燉羊肉或者是牛肉,撒滿了昂貴的香料,放了足夠的鹽和糖,但他一睜開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那張令人乏味的褐色床幔——他沒能將自己的床帶到塞浦路斯來。
他大聲叫著自己的仆從,而仆從走進來的時候,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慌亂與愁容。
“怎么了?”他厭煩的問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什么氣味?有人提早做飯了嗎?。”
在這支大軍中,各股勢力龐雜不清,這也是非常叫人十分氣餒的事情——雖然自科穆寧的皇帝們早已在著力重新打造屬于自己的中央衛隊,但之前連接數次大敗,中央軍隊遭到了了極其慘烈的削弱,尤其是被派來又被召回的瓦蘭吉衛隊。
在密列奧塞法隆戰役中,皇帝拋棄了自己的軍隊逃跑,有不少瓦蘭吉衛士在看到皇帝陷入泥沼時,便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并且再也沒有浮上來。
這或許就是皇帝突然反悔的原因之一。
而另外那些由希臘人或是亞美尼亞人組成的全甲重騎兵,在查士丁尼時代被稱為“重盾兵”(Scutatus)的重裝步兵,還有那些身披斗篷,穿著長靴的投槍兵…對他們的統帥又不那么服從,畢竟他之前并沒有指揮過任何一場戰役,也沒有取得過勝利,個人的武力更是無法與那位十字軍騎士相比。
那些來自于其他軍區的士兵和將領,就更是不必說了,他們桀驁不馴,氣焰囂張,完全是因為皇帝承諾了將整個尼科西亞送給他們,他們才愿意千里迢迢的來到這里為他效力。
而這座城市的久攻不下,已經讓他們非常煩躁。
至于那些仆從軍和雇傭軍的首領,就算是個天生的傻子,也知道最好別指望他們——順境的時候,他們都有可能脫離控制,更別說是在逆境的時候了。
“他沒有派使者來嗎?他應該與我約定戰斗的場地和時間。”
統帥外厲內荏地喊道,一邊匆忙在仆從的服侍下,穿好了盔甲,戴上了頭盔,他感到非常的饑餓和疲倦,匆匆抓了一把冰糖,塞在嘴里,又連著喝了好幾口冰冷的葡萄酒。
他騎上馬,帶著自己的衛兵穿過依然被霧氣所籠罩著的營地時,心中才略微平靜了些,畢竟在這種大霧彌漫的時候,誰也不會發動攻擊。
只是那股子愈發濃烈的香氣,卻仍舊可以無視霧氣的阻礙,無孔不入地鉆入所有人的鼻子。
能夠在戰斗的時候享用酒肉的至少是個騎士,普通的士兵通常只能以豆子和麥子充饑,仁慈的將領或許會在戰前賜下一些奶酪和干肉,但這些并不是只屬于一個人的,而是要投入鍋中攪散后,分給每個人吃的,何況他們的補給正在逐漸減少,統帥為了掩蓋這件事情,在分發補給的時候也變得吝嗇了起來——不是有意拖延,就是缺斤少兩。
那些來自于其他軍區的將領,甚至要和負責分發的官員大吵一架,才能領回自己所需要的物資,之前他們掠奪到的食物也快被吃光了——一些經驗豐富的老兵已經開始收拾行裝,無論是隨著大軍一同撤退也好,還是偷偷溜走也好——他們太清楚一座爆發了饑荒的軍營會有多么可怕了。
但今天這股香味卻讓老兵和新兵一致行動起來,他們從帳篷里鉆出來,或者從露天放置的鋪蓋上醒來,不顧軍官們的呵斥、鞭打,一股勁兒地沖向大營的邊緣,去尋找這股香味的來源。
即便有人因此被殺,他們還是前赴后繼,絡繹不絕,那些軍官們也沒有多少真心實意阻攔他們的想法,他們也很餓。
這種折磨一直持續到霧氣散開,香味不再那樣濃烈,但在眼前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們更加的無法接受。
就在他們目力可及的地方,敵人的援軍正在烹煮牛羊,一口接著一口的大鍋,翻滾著比之前的大霧更為濃郁的水蒸氣,那些有著卓越視力的騎士,甚至可以看到在其中翻滾的乳白色肉湯和不斷被撈取起來的肉塊,他們忍不住的蠕動喉嚨,吞吐唾沫,他們也有一段時間沒有盡情的吃喝過了。
在看到士兵們在忍饑挨餓的時候,他們或許還有一些洋洋得意,也可以安慰自己,等打下了尼科西亞要什么都有,但現在他們只想要一塊羊肉,何況這些曾經吃過胡椒的人,可以清晰的分辨出空氣中確實充溢著那種昂貴香料的氣味。
此時的塞浦路斯,雖然不至于叫人冷得打顫,但早晚的時候海風依然可以帶走人身上的每一點溫度,這時候若是能夠來一碗熱騰騰的湯…該詛咒的魔鬼!他們甚至看到對面就連普通的民夫也能得到一碗湯。他們將干硬的面餅撕碎投入湯中,然后直接用手撈起來,大口大口的吃。
那多好吃呀,那肯定好吃。
而統帥此時還在集結隊伍,召喚將領,但他很快發現,整座大營已經不受他的控制了,尤其是那些雇傭軍和仆從軍,他們原本就是用來消耗敵人力量的垃圾,給養也是最先被剝奪的。
而在黎明時分,人們剛剛醒來,經過了一晚上的消耗,腸胃早已空空如也。
誰也不知道是哪個人先開的頭,原本就不怎么沉重的拒馬被推開了,一個人靈活的跳過了低矮的防御墻,揮舞著長刀,向著距離他最近的一個鍋子沖去。
無論軍官在后面怎么呼喚,他也沒回頭,跟著他的人還有很多,十個、百個…
后來就連軍官也按耐不住了,他們看到了那些圍繞在鍋子邊的民夫和士兵似乎并沒有預料到他們竟然敢沖擊他們的營地,一見到這些兇神惡煞的人,便頭也不回的逃走了,丟下了鍋子和肉湯。
第一個沖到鍋子邊的人立即抓起被丟在地上的面餅,毫不猶豫的伸到鍋子里,還不等它完全吸飽了湯汁,便把它提出來,放到口中大嚼起來,而他的行為更進一步刺激了其他人的欲望。
隨后趕到的一個人,甚至舉手一刀便把他的頭砍了下來,他的嘴里還塞滿了食物,頭顱便已經呼嚕嚕的滾到了腳下,鮮血噴濺在湯鍋和底下的篝火中。
第二個人從那只抓得死死的手中奪過了剩下的一些面餅,毫不在意的繼續狼吞虎咽起來。
這樣的場景在每一座湯鍋前發生,面餅和肉湯混雜著人類的血肉,那些仆從兵與雇傭兵從來就沒有什么同袍之情,為了爭一口吃的,他們毫不猶豫的大打出手,甚至成對的相互廝殺。
這時候已經不單單是為了食物了,也因為同伴的死或者是過去的仇怨——在補給匱乏的時候,想要避免沖突幾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此時,在另一個方向,號角鳴響,旗幟高舉,那絢爛奪目的顏色甚至超越了即將升起的旭日,頂盔蓋甲的騎士們排成整齊的隊列,從尚未消散的霧氣中緩步踏出。
“敵人!”一個拜占庭帝國的將領發出了一聲尖利的高叫,“敵人,是敵人來了!”
“安杰洛斯!達拉瑟諾斯!薩蘭塔佩科斯!…”,年輕的拜占庭統帥急切又驚慌的喊叫著,能夠在此時趕到他身邊的將領寥寥無幾,而他并不確定他們是可信的。
隨后他又想起了一個人,“杜卡斯呢?杜卡斯家族的人呢!阿歷克塞呢!?”
阿歷克塞能夠成為杜卡斯的女婿,并且冠上他們的姓氏,當然是因為他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他的能力同時體現在朝廷和戰場上。也因為這個原因,皇帝雖然對他的進諫狂怒不已,但還是不得不把他派了出去,并且告誡自己的私生子說,杜卡斯家族雖然令人厭煩,但在軍事方面,他甚至要更多的聽取他們的意見。
但之前杜卡斯在出使尼科西亞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平和態度,讓統帥非常的不滿,他甚至公開嘲笑阿歷克塞.杜卡斯已經失去了原先的勇武,甚至對兩個基督徒女人卑躬屈膝,唯唯諾諾。
即便是后來阿歷克塞.杜卡斯一直躲在帳篷里不出現,也不說話,他也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這樣愈發的耳清目明,心情愉快。
但此時,那些阿諛奉承的小人并不能夠幫他打仗。他馬上想到了阿歷克塞和那些杜卡斯們,但他的傳令官匆匆跑了回來,面色蒼白的告訴他說,阿歷克塞的帳篷也空空如也,其他的杜卡斯也不見蹤影,不單如此,他們的士兵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群叛逆,這群懦夫!”統帥絕望的叫喊著,揮舞著手中的利劍,但那又如何呢?他所想要斬殺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了哪里。
他竭力想要組織起有力的反攻,但之前大營已經被那些想要吃口肉湯和面餅的仆從軍與雇傭軍撕開了一條大口子,而被他強行征召來的民夫早就餓的奄奄一息,就算刀劍加頸,他們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去干活。
士兵們更是各行其事,各尊其主,他們跑來跑去大叫大喊,卻不知道該聽從誰的命令,聰明人早就帶著自己的下屬和仆從逃走了。
年輕的統帥也想那么做。但此時,尼科西亞的城門打開了,原本堵塞在城門后的石塊、木頭都已經被搬走,一隊騎士正率領著他們的扈從與武裝侍從大聲吶喊著,朝著帝國的大營飛馳而來。
與此同時,城墻上的弩車和投石機也開始呼嘯。
在看到一發裹著熊熊火焰的石球蹦跳著躍入營地的時候,統帥這才后知后覺的發現,尼科西亞城墻上的守城器械所有的打擊范圍早就超過了他的認知。
這些尼科西亞人忍耐到現在,就是為了能夠出其不意的給予他最致命的打擊。
這些火焰竟然是無法熄滅的,碰到水便會燃燒的愈發猛烈,甚至隨著水流流溢到更多的地方,不少被引燃的士兵猶如火人般的在營地中四處奔跑,發出仿佛從地獄之中發出的慘烈哀嚎,旁人不是躲閃不迭,就是無力救援,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個火炬,然后是一把焦炭,最終倒在地上,不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事實上,火勢并不是完全不可遏制,但當第一個人叫出“希臘火”的時候,大營中的混亂已經不可避免。
一些人想要頑抗,一些人想要逃走,一些人正在尋找他們的統帥——他們不是想要跟隨統帥繼續戰斗,而是想要抓住這個皇帝的私生子,無論是將他護送到君士坦丁堡,或是帶到其他地方去向皇帝勒索一筆錢都是一樁好買賣。
年輕的統帥大概沒有想到自己還沒有成為敵人的俘虜,就成為了自己人的爭奪目標。
他被拖拽在了地上,嘴里啃滿了泥土:“我是皇帝之子,我是皇帝之子!”他不甘的大叫道,只覺得口鼻中充滿了鮮血,雙耳更是嗡鳴作響。
而一個雇傭軍首領已經擊倒了他身邊的侍從,更是連續打倒了兩個想要爭搶他的人,這個可惡的突厥人正露出一個猙獰的微笑,伸出大手,向他抓來,一時間統帥不知道是不是應當忍下這份恥辱,還是殊死一搏。
此時又有一個匈牙利裝扮的貴族沖了過來,統帥的心中還未升起希望便已經被絕望所湮沒,他并不是來救他的,而是來爭奪他的。
他和那個突厥人展開了廝殺,而他的短劍并無法與突厥人的彎刀相媲美,匈牙利人被擊倒,并且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聲,眼看已經沒有辦法帶走這個最大的獵物,他卻突然咧嘴一笑——那個突厥人都怔愣了一下——就算是統帥,也沒想到這個匈牙利貴族竟然揮動利劍刺向了他的喉嚨,很顯然,他無法帶走皇帝的私生子,但也可以讓他的敵人懊喪。
年輕的統帥歇斯底里的大叫起來,以往的景象在他的腦中如同走馬燈那般的飛馳而過,他眼睜睜的看到那雪亮的鋒芒刺向了自己的要害,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不,是真正的停止了。
他看到匈牙利貴族的臉上露出了愕然的神情,那個突厥人的頭顱正在緩慢的向他低垂,一直低到了再也無法維持應有角度的程度,便砰得一聲,從他的軀體上脫落下來,那雙眼睛還充滿了惱怒與不可置信。
匈牙利貴族的利劍刺進了他的咽喉,卻無法再進一步,一層猶如月輝般的光,為他抵擋住了這可怕的一擊。
匈牙利貴族的眼神頓時便變得清澈起來,立即松開手中的短劍,翻身向后并且大聲求饒,“大人!大人!殿下!我愿意投…”
他還沒說完,就已經被一枚標槍自前而后的貫穿,高大的軀體甚至被帶著往后踉蹌了幾步才倒下。
統帥驚魂未定,抬頭看去,在霧氣、硝煙和火之中,他看見了他所見過的最為完美的一張面孔,那張面孔上并不存在人們所贊頌的慈悲與溫和,反而充滿了肅殺和冷冽。
塞薩爾手持著一枚標槍,一槍扎進了年輕統帥的肩膀,就像是挑起一只兔子那樣輕而易舉的將他從地上提起來,拋給了身后的扈從。
“哎呀,又抓到了一個。”吉安興高采烈地從后面追上來,“這是誰?哦,紫色,是拜占庭人嗎?”
“不但是拜占庭人,還是條大魚呢?”朗基努斯眉開眼笑的說道,“這應該就是那個皇帝的私生子,軍隊的統帥。”
“咦,抓住統帥,豈不是說…”
“恐怕不太容易。”朗基努斯環顧四周,這里混亂的簡直就像是末日來臨,無論是基督徒,還是正統教徒,還是撒拉遜人的。
“殿下!殿下!”一聲歡樂的大叫傳來,老騎士阿爾邦正沖開那些心無戰意的潰兵,徑直往塞薩爾這里而來,塞薩爾也迎了上去。他見到騎士想要下馬向他行禮,馬上提起標槍,在老騎士的肩頭輕輕的拍了一下示意。
“無需在這個時候講究禮節,再一次和我并肩而戰吧!”
他的聲音不高,卻仿佛穿過了整座大營,每個騎士都聽到了,他們頓時士氣大振,似乎有了用不完的力氣和勇氣,擊倒或是殺死每一個敢于阻攔他們面前的敵人,而后沖去與自己的君主會合。
而每見到一個騎士,塞薩爾便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力量分享給他,猶如群星跟隨明月,聚合在他身邊的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他們仿佛無數水滴,凝聚成了溪流、大河,浩浩蕩蕩的沖刷過這里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人能夠成為他們的一合之敵,哪怕是堅固的山巒,也要在他們的沖擊線中潰散,倒塌。
敵人們四處逃散,營地還在燃燒,伴隨著時間流逝,等到赤日當空,留下的就只有些許渺渺煙霧和焦黑的灰燼、尸骸,跟隨著塞薩爾身邊的騎士們個個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眼睛中卻又躍動著難以言喻的光輝,他們心頭激蕩,熱血翻涌,恨不能夠大聲吶喊幾聲,才能徹底宣泄心中的這份快意。
這個機會很快到來了。
尼科西亞的城門再次打開,城墻上的守軍,街道兩側的民眾,再次見到那面熟悉的赤色旗幟,以及那個黑發碧眼的君王時,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天動地般的歡呼聲。
“凱撒!凱撒!”
“萬歲,凱撒!”
塞薩爾曾經在加利利海大勝后,與鮑德溫戲言說,應當為他舉行一個凱旋式。
今天他只是回歸,但,呈現在人們眼前的不是一場凱旋,卻勝過一場凱旋。
所有的民眾都涌出來迎接他,向他投擲花朵,絲帶和果實,哪怕他們自己也正饑腸轆轆。
雖然城中有著充足的儲備,但在不知道圍城會持續多久的時候拿出來,任由人們吃喝是不可能的。
納提亞依照塞薩爾的吩咐,嚴格的實行了配額制。
當然,在實行這個制度之前,她也已經邀請民眾的代表去看過了那些堆積如山的谷糧、葡萄酒和橄欖油——只要人們知道這座城市還能堅持很久,就不會感到恐慌。
而被人們簇擁著上前的這是塞薩爾的姐姐納提亞,還有他的妻子鮑西婭與她懷抱中的孩子,她是塞薩爾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卻有著一個男孩的名字。
雖然更想要盡快撲到塞薩爾的懷中,但納提亞還是后退了一步,將這個權利讓給了鮑西婭,鮑西婭抱著孩子投入了塞薩爾,張開的雙臂中,壓抑了多日的辛勞、悲傷和擔憂,在此刻徹底的爆發了出來,她想要嚎啕大哭,卻更想要高聲歡笑,最后,她只能將孩子遞給塞薩爾,“這是洛倫茲。”
她哽咽著說道:“你的孩子。”她還沒有來得及說她是個女孩——雖然在信中已經說過了,塞薩爾已經接過了襁褓,并且翻身上馬,在卡斯托的脊背上,他將這個孩子高高舉起,讓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他高聲喊道,“她為我們帶來了勝利。
諸位,為她歡呼吧。她是我們的勝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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