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在大絕罰令頒布之后,塞薩爾就應當孑然一身,雙手空空的走出伯利恒,不會有任何一個基督徒與之交談接觸,他也不能夠接觸或者是和任何一位基督徒交談。
但那時候他的老師宗主教希拉克略已經清醒,雖然還在病后恢復期,疲乏無力,精力不濟——瘧疾帶來的貧血癥狀正是教士們所無法治療的,他需要一段很長時間的休養調理——但已經有能力控制住伯利恒與亞拉薩路的本地教士們。
還有鮑德溫,他是亞拉薩路的國王,即便羅馬來的特使一再叫囂,吵鬧,指責,也不敢沖進國王的臥房——國王的侍從是真敢殺了他的。
塞薩爾一直留在鮑德溫的房間里,他們要審視這樁陰謀——商討之后的計劃——只能說,若是希拉克略與鮑德溫堅持要將塞薩爾留在圣十字堡,也不是不行,但為了這個,他們所需要與人交易和籌謀的事情就太多了。
塞薩爾也不贊成這種做法,他即便留了下來,亞歷山大三世也不會撤銷大絕罰令,朝廷上的諸位大臣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他參與到任何政治與軍事活動中——既然如此,現在付出的代價又算什么?
而當尼科西亞被圍的消息傳來后,他更是不可能繼續蜷縮在老師與鮑德溫的蔭蔽之下。
“你的固執真是令人討厭!”鮑德溫喃喃道。
他連夜從亞拉薩路趕到伯利恒,沒有休息,也沒有飲食,之后更是情緒亢奮,難以入眠,種種因素加起來,惡劣的后果便迅速呈現了出來——他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了。
“這就是你一直在準備的東西?”鮑德溫看著塞薩爾為自己注射,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害怕嗎?”塞薩爾問。
這是人之常情——也很奇怪,有些強壯的男人即便面對刀劍也無所畏懼,但看到一個小小的針頭還是會怕的,渾身顫抖,就仿佛見到了猙獰的怪獸——這是在自然進化的歷程中,逐漸根植在人類基因中的本能,提醒他們對任何尖銳的東西保持警惕。
“我要看著…”鮑德溫低聲道,“這是你為我做出的犧牲。”
塞薩爾微笑了一下,拔出針頭,用浸滿了酒精的棉花壓住鮑德溫的傷口:“按一會。”他對鮑德溫說,一并將針頭和針筒全都扔進一旁沸騰著的銀鍋里,進行燒煮,完成這一步驟后,這些還會用來浸泡在酒精之中進行徹底的消毒——再次使用前還要再來一次。
哈瑞迪給他打造了十三枚針頭,三個針筒,而在之前的使用過程中,有一枚針筒和五個針頭損壞。
金子聽起來昂貴,但性質根本無法與他那個世界針頭所用的特種鋼材相媲美。
希拉克略一直在旁邊注視著整個過程,在塞薩爾離開后,唯一一個能夠為鮑德溫治療的人就只有他了——塞薩爾已經將注射器的圖紙和藥物的提純方法交給了希拉克略,而希拉克略在閱讀過這些要求和做法后,還提出,他那里或許還有一個苦修士能夠做得更好。
與人們想象的不同,鮑德溫所用的并非普通的藥草,在另一個世界中,草藥只是輔助,減輕病人的痛苦,而塞薩爾嘗試的是從藥草中提取抗生素——用來殺死那些病菌。
但草藥也沒有被完全舍棄,雖然每次喝藥鮑德溫都像是受了一次刑。
希拉克略讓鮑德溫服用了一些藥水,等他再次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之后,“為什么不用艾蒂安伯爵留給你的文書改名換姓,另辟蹊徑?”
不要說一個普通的騎士,一個領主,就算是一個國王,選擇這種做法也無可厚非——舍棄圣地的一切,去法蘭克在那里重新起家,對于其他人來說,可能是一大打擊,但對于現在仍未超過二十的塞薩爾來說,卻不是什么難事。
甚至可以說,只要等上幾年,等到新教皇繼位,希拉克略自然有辦法讓他否決前任的大絕罰令。
“老師,”塞薩爾溫和地回答道,“且不說后來的那位教皇是否會愿意舍棄塞浦路斯、伯利恒、大馬士革甚至于亞拉薩路。
問題就算是我回去了法蘭克,在艾蒂安伯爵的領地上為他效力做事,我也只能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騎士。”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孩子,天主和世人的眷顧并未離你而去,雖然他們說這是魔鬼的伎倆,但我很清楚,你依然被他們注視和庇護著。”
“我說的不是賜福,而是我身上最大的一個缺點。老師,在圣地,我作為國王身邊的宮廷總管,大馬士革的總督,伯利恒與塞浦路斯的領主,我擁有的權利可以讓我篩選我身邊會有哪些人。
但在艾蒂安伯爵的領地上,我又能夠做出多少選擇呢?據我所知,法蘭克的騎士和領主們并不比我們所厭惡的那些罪人好到什么地方去。
您覺得我應該在看見任何不公正的事情時,裝聾作啞,還是毅然決然的上去干涉他們的行為呢?無法被這里的貴人們所接受的事情,一樣不會被法蘭克的貴人們所接受,他們會譴責我,嘲笑我,驅逐我,會將我吊在城墻上,在狹窄的囚籠中化作一具白骨——那里可沒一個宗主教或是國王來庇護我。
“塞薩爾…”
“老師,您之所以在沒有進行揀選儀式之前,就愿意將我收作您的學生,不正是因為您在我身上,找到了旁人所沒有的東西,認為我能夠做到您所做不到的事情嗎?
您是一個好人,即便成為了亞拉薩路的宗主教后,您的志向與意愿依然沒有改變。
他們厭惡您也因此厭惡我,這是沒法改變的事情。”
“那么,孩子,你要往哪里去呢?”
“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同樣的,正是因為有了您和鮑德溫——我才對這個世界生起了一些希望,這樁歹毒的陰謀是一張針對我撒開的羅網,一柄即將貫穿我胸膛的長矛,但對于我來說,或許這也是一個轉機,在這個凝固的世界中得到破局的機會。
我不確定我的想法是否能夠達成。但讓我們來看看吧,我只能告訴你,即便之后的路要我一人踽踽獨行,我也不會有絲毫懊悔。”
他又久久的看了一眼鮑德溫,“接下來要您來照顧他了。”
他將裝著針管針頭以及提純后藥物的匣子朝希拉克略的方向推了推,看到希拉克略沉默著將它拿起來,藏在了隨身攜帶的圣物匣中,他才略略安心。
“我已經為你雇傭了一隊突厥人和亞美尼亞人…”
“不用了。”塞薩爾說,“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么,但那些人顯然是抱著不惜一切也要毀滅我的念頭來做這件事情的,”塞薩爾已經拋棄了那些天真的念頭——他之前的疏忽只是因為錯誤地將那些人對他的敵意歸納為了圣地宮廷中的彼此傾軋,甚至認為只是一些理念上的矛盾,不會發展到暗殺與開戰——但被毒蛇咬中腳踝后,他就連繩子也會提防——這時候,雇傭兵反而是最不可信的。
“我也不是沒地方可去,我會在圣薩巴斯修道院停留一段時間,在那里尋求前往塞浦路斯的方法。”
說來也真是可笑。當他成為伯利恒的領主后,不止一個人明里暗里的勸說他,要挾他,懇求他拆除異端的修道院。
可若是他真這么做了,現在就真的連個棲身之地都沒了。
羅馬教皇的大絕罰令并不能夠影響到正統教會的教士們,而且他們也理解塞薩爾當時的作為,這點從不多久后,他們又重新回到修道院開始照料病人就可見一斑,甚至無需塞薩爾開口,他們就來到了塞薩爾面前,真誠的邀請他住到修道院里去。
即便這可能給修道院帶來危險,他們也完全不在意,若他們當真是那些貪慕虛榮,吝嗇性命的人,就根本不會在伯利恒堅持到今天。
塞薩爾沒有和鮑德溫說再見,他們必然會有再見的那一天。
他穿過了走廊、大廳、廣場,他的態度十分的坦然,容貌也依然端正而又凜然,絲毫看不出一點點負擔著罪行的模樣。
他經過的地方,一些人眼露憐憫,一些人幸災樂禍,還有如亞比該這樣的人,他們恨不得將落井下石寫在臉上,尤其是亞比該,甚至不惜拖著殘軀從大馬士革來到伯利恒。
他瘦了,也更顯得惡毒,卑劣,身邊更是簇擁著一群附炎趨勢小人,一見到塞薩爾,他就故意做出一些惡劣的舉動——像是迅速地轉過頭去,做出一副仿佛看到了污穢之物的模樣——還有一些人故意大聲的說話,并且迅速的向塞薩爾撞去,又在塞薩爾還沒有碰觸到他的時候,如同觸了電一般跳出老遠,而后發出嘎嘎的笑聲。
他們想用這種方法來逼迫塞薩爾露出痛苦的神情。
但是他們實在錯估了塞薩爾對信仰的依賴程度,從一開始塞薩爾就有著屬于自己的三觀與理想,無論是祈禱,跪拜,還是聆聽講道,對于他來說,只不過是入鄉隨俗的一種禮貌性舉動而已。
他從未將自己的信念寄托在十字架和苦像上,別說大絕罰,就算是他現在奄奄一息,也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刷油和埋葬在教堂的墓地里——別開玩笑了,難道他還指望著在世界末日復活嗎?
他的反應令人失望,而在亞比該惱羞成怒地叫嚷著,要他滾出伯利恒的時候,希比勒帶著一群侍女從廣場的另一處陰影里走了出來——不知道她看了多久。
亞比該立刻沒有了聲音,而希比勒似乎依然是他們初見的那個樣子,除了時光讓她的美更加的醇厚,醇厚到幾乎有點犀利。
公主靜靜的注視著塞薩爾,一言不發,亞比該頓時緊張了起來,甚至喉頭蠕動——他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敢——塞薩爾當然知道他在畏懼什么,也知道公主正在期待什么,如果他現在撲倒在公主的腳下,祈求得到他的庇護,無疑能夠讓希比勒心滿意足。
雖然不確定她會不會開恩站在塞薩爾這邊,這也可以算是了了她的一樁心愿。
她對于塞薩爾或許毫無愛意,但肯定有占有他的想法。
早在塞薩爾還在鮑德溫的身邊時,希比勒就動過奪走他的念頭只是出于上位者的傲慢,她同樣不喜塞薩爾過于硬直的脊梁——她曾試圖將他變得殘缺,好讓這個近似于完美的孩子徹頭徹尾的成為隨她擺弄的玩偶。
現在也是一樣,公主的心中或者軀體中甚至升騰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渴望和火熱,她必須緊緊的咬著自己的舌尖,才能避免自己渾身顫栗。
但塞薩爾從她身邊走了過去,沒有回頭,沒有言語。
街道上已經多出了很多身著黑衣的教士與修士,他們警惕著注視著塞薩爾,仿佛他是一個污染的源頭,一個活生生的魔鬼,他們一見到有人要從自己的房屋里出來,就厲聲命令他們立即回去,不要沾染最污穢的罪人。
但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門窗被打開了,膽小一些的人蜷縮在屋子里,只將臉和上半身露出來,雙手緊握著窗欞向著街道上張望,直到捕捉到塞薩爾的身影。
而膽大些的則在教士們憤怒揮舞著的雙臂后面沉默而又頑強的站立在街道兩側,當教士們前來推搡他們的時候,他們甚至露出了憤怒之意,并且高舉其手中的十字架。
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一開始氣焰囂張的教士們也不得不退卻下來——雖然他們口中還一直念叨著詛咒的話語,像是…你們同情一個罪人,將來也是要下地獄的什么的…卻沒有一個人退后。
這些人或許并不知道這場瘟疫事實上是由羅馬教會派來的惡人引發的,但是誰救了他們,他們還是一清二楚的,教士們不允許他們接觸罪人,不允許與罪人說話,也不能夠給罪人任何東西——但至少在這個時候,他們可以站在這里,用視線為他祈禱和祝福。
甚至有些足夠富足的人,不斷的從窗口和門中丟出面包、水、斗篷,甚至于裝著錢幣的小袋子,那沉甸甸的聲音馬上就引來了教士們的注視。
塞薩爾沒有去撿起他們,反而小心的繞開了。
他知道,這些教士一旦看到他碰觸了這些東西,就會馬上沖過來,把這些東西搶走,扔掉,損壞或者是占為己有。
而他沒走出多遠,就看到了前來迎接他的圣薩巴斯修道院的修士們,他們舉著圣像和十字架。因為若是與他接觸,就很有可能給這些教士和修士們找來借口上前阻撓,所以他們只是圍繞著他組成了一片單薄又堅實的自跟隨墻壁。
這個景象,塞薩爾想到,如果能讓鮑德溫看看,該多好啊,他準會捧腹大笑,他的面容上也浮現出了一絲微笑——直至他即將出城。
伯利恒是座小城,它沒有護城河,只有一道深深的壕溝,壕溝上架設著吊橋,另一側則擁擠著密密麻麻的人群。
塞薩爾第一眼看到的是黑瘦的朗基努斯,還有他從塞浦路斯帶來的騎士——他們被教士強行驅逐出城——他們原先有五十個,在戰場上折損了七名,現在則是四十三個,一個也沒少。
但還有那些人——有伯利恒的居民,也有朝圣者們,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們都曾經患了瘧疾,沒有塞薩爾,他們早死了。
一看到塞薩爾,他們就從地上跳了起來,興高采烈的高呼著:“小圣人,是小圣人來了!”
塞薩爾雖然也有過一些野望,但這樣的景象是他絕對沒有想到的——略略一看,就知道這些幾乎占據了伯利恒城外大半平地的人群至少有四五千人——對了,除了那些病人,還有他們的親眷呢。
這些依照人數,幾乎可以被視作一支大軍的民眾,絲毫沒有在意塞薩爾已經是個被大絕罰了的人。
看到塞薩爾在吊橋上不動,就有幾個人殷切地沖了過來,為首的那個人塞薩爾很熟悉,他正是那些朝圣者們的首領之一——而且他和塞薩爾認識的時候早在九年前——塞薩爾布施一整城的朝圣者時,他曾為塞薩爾效力。
在伯利恒發生瘟疫的時候,他和另外幾個朝圣者中的主事人為他帶來了不小的幫助——他們組織起一些人來維持秩序,懲戒罪人,并且一絲不茍,徹徹底底的貫徹了他的每一項要求,做得甚至要比那些教士和修士們都要來的好。
這些人一擁而上,抓住了塞薩爾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將他舉到了一座抬轎上,這座抬轎看得出是新的——可能就是這些人中的木匠所精心打造的,上面居然覆蓋了蓬松的獸皮。
從圣誕教堂走出來的時候,塞薩爾沒有攜帶任何珍貴的東西,包括身上的絲綢袍子,他只穿著一身教士們的黑色長袍,掛著一柄短劍,但現在他又重新被打扮的猶如一個國王。
在這里的民眾能有多少財產呢?
而他們將最珍貴的東西全都拿來打扮他,沒有黃金的桂冠,卻有翠綠的月桂葉,沒有黃金的十字架,卻同樣有一枚比金子更純潔的木十字架,系著它的是一根可能剛從某個少女身上摘下來的銀項鏈,有些短了,但塞薩爾感覺它要比鮑德溫給予他的金十字架更美,更沉重,也更珍貴。
他們將最好的布料加在塞薩爾的身上,蓋住他的肩頭,膝蓋,甚至于雙足——雖然這其中最昂貴的也只有羊毛,大部分都是棉布與麻布,卻要比所有的絲綢都要來的絢爛。
他們將塞薩爾舉高,抬著他前行,陽光照耀著塞薩爾,讓他的體內的血液猶如烈酒般的沸騰!
這是一種什么感受呢——不曾親身經歷的人,永遠也描述不出來,塞薩爾確實感到了一陣頭昏目眩,難以置信,他的雙手緊緊的握住了抬轎的扶手,直到人們將他送到了圣薩巴斯修道院的山下,并且繼續跟隨著他前行的時候,他才蘇醒過來,連忙抓住身邊的一個人詢問:“你們要去哪兒?”
那個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理直氣壯地說:“去您所在的地方呀!”
“我…我現在是被大絕罰的罪人,你們若是與我接觸,和我說話,你們的身上就也有了罪孽。”朝圣者不遠萬里來到這里,不正是為了洗清身上的罪孽嗎?
他已經看到了好幾張熟悉的面孔,畢竟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幾乎可以說是他救下來的。
他曾經在夜晚無數次的巡視,提著燈照亮他們的面孔,祈求他們不要在第二天落入死神的懷抱。
他的話讓對方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思考:“我們是想過的,圣人,”他們之中有伯利恒原先的居民,也有前來朝圣的朝圣者,甚至有一些撒拉遜人,拜占庭人,亞美尼亞人,是啊,他們大可以忘恩負義,反正這樣做的人也不在少數,他們至少沒有站在教會的一方用領主給予他的恩情作為籌碼去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
“但我們要跟著您,”他再度堅決的說道。“我們不管教士和修士們說了什么什么天堂啊地獄啊,確實,我們不想下地獄,想要升上天堂,但那時候——在我們苦苦祈禱的時候,天主派來的只有您,以及那些跟隨著您的那些教士…卻沒有這些…”
他謹慎地吞下了一個不太好的單詞,改用了一個較為溫和的詞語,“這些我們從來就不認識的人,”他甚至懶得尊稱他們為教士老爺,“唉,他們一來到這里便斥責我們說我們是罪人,說我們受了魔鬼的恩惠,說您是從地獄來的誘惑我們墮落的,墮落不墮落的,我們確實不知道,但我們還能夠站在這里,還能說話,還能被打作罪人,那都是因為有了您,沒有您,我們早就在六尺之下了。
他們那時候沒有來,現在當然也不必來。
至于下不下地獄什么的,我們已經下過了一次,再下一次也沒什么妨礙。何況我覺得該下地獄的是…”那些教士才對——他在心中嘀咕了一句,他們雖然不懂得權力斗爭,利益爭奪,卻能夠感受得出那些人對塞薩爾的惡意,這種惡意甚至蔓延到了他們身上。
“有些人確實退縮了,他們都沒什么腦子。”走在抬轎旁的朝圣者首領不滿的說道,“他們在自己的家鄉還沒有看夠嗎?那些被斥責與魔鬼勾結的人,哪個不是傾家蕩產后被送上了火刑架。”他用那種農民特有的狡獪語氣說道,“他們是決意要您去死的。既然如此,他們就不會留有任何對您有利的證據,”他切了一聲,“而您的善行所留下最大的證據是什么呢?就是我們啊,大人,只要有我們在,您的美名永遠會在圣地之中傳揚,他們是絕對容不下這點的。”
而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曲折陡峭的山路前,對于這些熱忱的人們來說,這里簡直就如同平地一般,塞薩爾甚至沒有感覺到一絲顛簸和傾斜。
他想要從抬轎上跳下來,卻被另一個朝圣者首領抓住了手臂。“我也聽說了塞浦路斯的事情,請您放心,我們在加沙拉法給您準備了一條船。”
“但是所有的船主不都已經被警告過了嗎?是撒拉遜人或者是拜占庭人的船?”
“您實在是小看我們了。”朝圣者首領咧嘴一笑,原先有些人建議將塞薩爾改裝成一個修士,或者是朝圣者,和他們一起偷偷的溜上船,但這個建議才被提出就被無情的否決了——這不是一個圣人應有的待遇。
他斬釘截鐵的說道:“您應當受到尊崇和愛戴,而不是如一個罪人衣衫襤褸,神色倉皇地回到您的領地。”他的話語激起了一片贊同聲。
“我們為你買下了那條船。”
這句話讓塞薩爾呆住了。
當場買下一條船。
對于一個伯爵,一個大公,一個國王來說,是多么簡單的事情啊。但對于這些城中的居民和朝圣者來說,簡直就是付出了所有的身家。
“不單單是伯利恒,也有拿勒撒,亞拉薩路,甚至于雅法和阿卡,”那個朝圣者首領笑道,“您知道有多少人接受過您的布施和幫助嗎?
您的善心并不單單只有在完成苦修的那一天,而是長達十年,您一直持之以恒,從未斷絕過對我們的憐憫——無論是在路途上,還是在圣城中,您愛我們,我們當然也愛您。
一艘船而已。
如果可能,我們更愿意跳入海中,用肩膀架起一座橋,讓您從這座橋上走過去,”他甚至露出了幾分遺憾之色,“您知道嗎?
在我買下那條船后,船主固然是離開了,但船上的水手一個都沒走。他們聽說是要送您去塞浦路斯的,就紛紛說愿意免費干這份活。不過我們還是把他們趕走了,我們之中也有水手,他們的親友,家人可以用性命擔保他們絕對不會受到您那些敵人的賄賂。”
塞薩爾必然要回塞浦路斯——他已經接到了從塞浦路斯寄來的信,雖然遭到了多方阻截,但到他的手中時,那封信并未損壞,他知道鮑西亞已經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孩子雖然是個女孩,但非常健康,
還有鮑西亞與納提亞做出的那些事情,也在信中有所說明。塞薩爾當然不會在意她們的謊言,只擔心她們現在的安危,還有尼科西亞與他的子民。
“那么你們呢?”
這里有四五千人是,絕對不可能跟著塞薩爾回塞浦路斯。
“我們在這里等您,我們相信您是會回來的。無論將來您是個基督徒,又或者是個魔鬼,只要您待我們的心,沒有改變,我們的忠誠就不會有所轉移。”
“我會回來。”塞薩爾說:“我也會安排人來照顧你們。”
“我相信您。”朝圣者首領輕快地說道。
第二天,這幾個月來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的塞薩爾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卡斯托,馬兒一見到他便委屈的朝他的懷里撞——那顆大頭甚至撞得塞薩爾都有些窒悶。
不過他已經顧不得這點小小的疼痛了,他歡喜無比的將卡斯托的頭顱抱在了懷里,撫摸它的鬃毛,看著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是誰把你送到這里來的,哦,是鮑德溫,他的情況如何了?希望已經有所好轉。”
卡斯托不知道是否聽明白了他的話,向著遠處長長的嘶鳴了一聲,又轉過來,用力在他的身上摩擦,仿佛要將這段時間的委屈全都在此刻傾瀉出來似的,就算是塞薩爾也被他撞得坐不穩,只能推著它挪開,然后靠在卡斯托的身上,用面頰去感受戰馬強有力的心跳。
他在這里停留了三天,而在他離開的時候,天色明亮,盤繞在谷地的薄霧如同層層紗幔般在他面前打開,而令人欣慰的是,除了住在修道院里的一些人,其他人竟然也已經在山谷里蓋起了簡陋的泥屋、帳篷,他們的神情看不出一點勉強,畢竟,對于朝圣者來說,風餐露宿是一樁相當平常的事情。
修道院里的房間則被他們讓給了原先的居民居住,這些人忙忙碌碌,吵吵鬧鬧,竟然給這座死寂的大修道院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生氣。有幾個人堅持要做塞薩爾的仆人,他們甚至相互取笑,說——說不定將來他們也能夠成為一個騎士老爺。
而他們才來到大路上,就見到了一群意料之外的人。
“吉安!”
你怎么會在這里?如果說其他騎士還能夠用被他雇傭這件事情來搪塞過去,作為有著領地繼承權的吉安,作為只是來參加圣戰的法蘭克騎士,就很難逃過當地教會的問責。
“我已經不再是馬吉高的吉安了。”他快活地說道,“我向我的父說了,我要舍棄繼承權和姓氏,留在圣地,留在您身邊!”
“但我是個…”
“讓那些教士們見鬼去吧。我是親眼看著您做事的。如果這些奇跡都是由魔鬼賜予的。我倒要說魔鬼比圣人來得更有用些。”這句話一出,他身邊的騎士都露出了詭異的神情,一些人已經忍不住翻起白眼,他們雖然也感動于吉安的忠誠和執著,但對方的那張嘴巴——說實話吧,就算他沒有決定跟著塞薩爾,將來也是個被大絕罰的料。
吉安卻絲毫不覺得自己說出了什么驚世駭俗的話,只是突然之間,他又露出了一些羞澀的神色,“還…還有一個原因。”
此時,一個人從騎士們中的隊伍中策馬而出,他罩著一件寬大的斗篷,戴著兜帽。在塞薩爾看過來的時候,他將兜帽一摘,也卸掉了斗篷,露出了他懷抱里的人,那個人正在朝塞薩爾微笑。
“達瑪拉?”
那正是達瑪拉和她的父親杰拉德的大家長,“帶著達瑪拉走吧。今后您到哪兒,她也到哪兒,我想她應該能夠給您一些幫助。”
毫無疑問,達瑪拉確實是可以給塞薩爾一些幫助——愿意跟隨塞薩爾的騎士有很多,或許將來還會更多。
畢竟,這些家伙們在沒有受到騎士德行的約束時,打劫修道院的事情也完全做得出來。但教士和修士們就要少得多了,他們的根基就在教會,離開了教會他們便一無是處,何況他們也在擔心自己若是受到了絕罰,身上的力量會不會隨著消失,至少教會一直是如此說的。
就算有些人認為,只要有力量,哪怕是魔鬼帶來的也無所謂,但他們要做出決定肯定要比騎士艱難得多。
而達瑪拉,在得到了圣人的賜福后,就在吉安和他父親的庇護下做了多次嘗試,事實證明她的力量絲毫不遜色于那些苦修了多年的修士,或者是深得眷顧的教士。
如果他是個男人,宗主教希拉克略就會毫不猶豫的把他拔擢到身邊來。就算是在羅馬,他也能憑借著自己的能力穿上一身紅袍,但她是個女人,宗主教希拉克略所能做的就是忽視——算得上一種最大的寬恕,更多的是看在塞薩爾的份上。
而若是她到了羅馬,或者是被羅馬教會控制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只能是一個悲劇,教會會說她所有的力量都是來自于吞噬嬰兒、殺戮無辜或者是散播瘟疫而來的。
可不是嗎?剛剛發生在伯利恒的那場瘟疫,就很有可能被轉移到她的頭上。
杰拉德的大家長不敢把她交給任何人,除了同樣被教會污蔑為魔鬼的塞薩爾。
他也知道塞薩爾是一個看重情感與責任的人,他絕對不會輕易將達瑪拉棄之不顧,他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
塞薩爾沒有言語,默認了達瑪拉的跟隨,達瑪拉熱淚盈眶地與自己的父親吻別,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雖然騎士們都挺疑惑,杰拉德的大家長為什么會將達瑪拉送到塞薩爾的身邊,但之后他們還要面臨更加嚴峻的挑戰,并沒有人將太多心思放在一位貴女身上。
他們登了船,正如朝圣者首領所說,這艘船已經是屬于朝圣者們的了,他們又將這艘船的歸屬權轉給了塞薩爾,只不過在絕罰令尚未取消之前沒有正式的文書。
他們在特里科莫港口登岸(這里距離尼科西亞最近)時,此時已經是月亮星稀的時分,遠處隱約可見城市的輪廓。
還有一支盔甲齊整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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