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爾能夠接受犧牲。
她并非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心軟之人。
作為征戰了無數歲月的天使長,她見過太多太多的犧牲,心靈早已如同她手中的冰刃一般冷硬。
不,甚至要比那更加冰冷,更加堅硬!
光是她親手解決的“墮落者”天使就高達上百人,是她親手將曾經的戰友處刑,讓他們回歸烈日的懷抱。
更不用說那些路希爾親手葬下,送走最后一程的戰友,早就已經難以數清。
那些曾與她同行,但最終倒在半路上的人。
如果對方的傷勢無法挽回,如果對方的靈魂被邪惡侵蝕而無法拯救,那么…路希爾就會擔任他們的送葬者。
親手結束他們的痛苦,讓他們的靈魂獲得永遠的安寧。
雖然那些人大多有資格在太陽神的神國之中重生,但是那時候的英靈,其實已經不再是他們認識的戰友了。
死亡或許并非是永遠終結,但也是一段旅程的結束。
而在做這樣送葬之事時,她從來不會感覺到半分的猶豫,不會有任何的心理負擔,也不會感到任何的遲疑。
因為無論是路希爾,還是被送葬的犧牲者,全都從一開始就清楚——死亡,早就已經是注定的結局了。
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死亡從來不曾遠離。
與死亡相伴,與死亡同行。
在面對比遠比他們強大的敵人,甚至是直接面對那些高貴的神明。
犧牲,永遠都是他們繞不開的話題。
但他們這些人,便是這樣。
即便早已知曉最終的結果,也依舊選擇踏上了旅途。
為了信仰,更為了心中的信念。
對于這個世界來說,圣職者并不是你想要自稱就能夠自稱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成為圣職者的,世界的法則會輕易讓偽裝者原形畢露。
而每一個能夠成為圣職者的人,在他們的心底,都有他們自己的理由。
或許是一份堅持,也或許是一個執念,亦可能是心中放不下的一個人。
他們大多被這個世界的陰暗面所傷害。
而為了保護其他更多的無辜者不經歷他們曾經受到的傷害,他們才毅然決然地選擇走上這樣一條對抗邪惡的殘酷道路。
在凈化邪惡的路上,已經有太多太多的同伴犧牲了。
路希爾甚至早就已經習慣了同伴的離去,已經對于他們的犧牲感到麻木…
但是!
眼前的情況不同!
完全不同!
路希爾無法接受無辜者的犧牲。
而且是毫無意義的,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犧牲。
只要再稍微等待一小會兒!
那些人…他們本可以活下去的。
那個巨人已經主動離去,它沒有再繼續逃避,而是選擇接受應得的審判。
只要遠離了村莊,路希爾就可以毫無顧忌的直接動手。
可為什么?
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
那些人無辜的凡人,他們本不必死去的!
不必被他們敬愛的守護者的尸體毀滅…不,殺死他們的,不是那個巨人。
也不是那個沖動的天使。
因為,就在那個天使犯下錯誤害死無辜村民的下一秒,他便得到了懲罰。
他也犯下了“殺戮之罪”。
于是,烈日決定將他凈化。
他——就是下一個需要被凈化目標。
而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后,那個天使沒有讓同伴動手,而是一臉虔誠地舉起了刀刃自行了斷。
他用著那份來自于烈日的力量,在烈日的注視之下,親手殺死了自己。
那一刻,路希爾心中充斥著的甚至不是憤怒。
而是荒唐。
看啊!
有罪的人,死了。
無辜的人,死了。
害死無辜者的人,也死了。
所有的邪惡都被凈化了,全部在烈日的照耀下消散一空了。
所以,一切就這樣完美結束了嗎?
路希爾看著其他的同伴,看到他們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結局,甚至有些人的眼中流下了感動的熱淚。
為了那個主動“犧牲”自己,背負所有罪孽的天使而流下眼淚。
他們圍在一起,唱起了圣歌,贊美著犧牲者沒有辜負神明的期許,沒有因為畏懼死亡而選擇墮落。
他們也為了那群人可憐的村民而哀悼,為了他們的不幸遭遇而哀嘆。
將這份對同伴的悲傷,這份對無辜者的同情,轉化成了對邪惡的憤怒。
而路希爾如往常一樣,沒有參與他們的活動。
這并非是第一次發生的。
但這一次,她卻覺到了強烈的違和。
她佇立在一旁,沉默地注視著。
在那一刻,被視作是神明意志延伸的天使長不斷在自己的心中發問。
這對嗎?
這樣,是對的嗎?
過去都是這樣,但,這真的就是正確的嗎?
…不對。
這樣,是不對的。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不對!!!
路希爾在心中吶喊,最終發出無聲的嘶吼。
這就是不對的。
是我。
是我的猶豫,殺死了他們。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主動將巨人驅離的話,他們就不必死。
這份罪孽,在我。
同時殺死他們的還有…正義。
是這份已經變質了的殘酷正義,殺死了他們。
而這份罪孽…
路希爾仰起頭,看向了頭頂高懸著的烈日。
當記憶中那曾經無比微暖的陽光再次落到身上時,她卻只感覺到了冰冷。
冰寒刺骨。
她已經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兇手了。
而當她想明白了的這一刻。
一個真正的自我。
徹底誕生了。
而當天使誕生了自我。
她便注定會走向與神明意志相悖的道路。
而這,便是墮落。
與神明相悖者,即為墮落。
路希爾睜開了眼睛,靜靜注視著虛假的天空。
再之后的事情,記憶已經有些那么模糊了。
至于墮落的具體過程,反倒沒有什么特別的。
無非就是一個被眾人所期待的天使長出乎所有人意料走向了墮落。
她背叛了神明的信任。
對于這一點,大臣不曾否認。
但又有誰知道,在她背叛神明之前,是神明先背叛了她呢?
開始的時候,她確實是曾經是恨過祂。
憤怒祂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背叛了祂自己的信念,變得如此的偏執,如此的偏激。
變得不再像過去那個公正而無力的“烈日”。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是當路希爾進入到這個監牢之中后,她的想法逐漸改變了。
在這種被迫冷靜的強制性手段下,她對于太陽神的那份憤怒漸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傷。
為了太陽神的“墮落”而背叛。
祂,才是真正背棄了曾經理想的叛徒。
路希爾確實是走上了另一條道路的墮落者,為此不惜舍棄一切,連境界也從圣者跌落。
但同時,她也曾是太陽神最堅定的支持者。
這一點,是誰也無法改變的。
路希爾不希望看到自己曾經堅信,視作比生命更高的存在,就這樣走入歧途。
其他人已經忘記了最初的太陽神是什么樣的,只記得祂是一個殘暴而冷漠,卻又無比耀眼璀璨的烈日。
但路希爾卻記得更多。
在最初的時候,祂并不是這樣子。
作為可能是唯一清醒的那一個,路希爾才是那個最孤獨,也最心痛的。
可就算如此,就算心痛,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到的…”
路希爾無比清楚太陽神的強大,也比所有人都更加清楚祂的性格。
在祂的眼中,沒有任何人的倒影。
祂是不會向任何人屈服的。
沒有人能夠改變祂的想法。
這個世界上,還有擁有資格去忤逆那輪烈日?
沒有的。
就連銀月女神都沒有這個資格,根本無法動搖祂的想法。
那份無與倫比的強大,帶來的是極致的傲慢。
在這個世界上,甚至都沒有多少存在能有資格站在祂的面前,更不用說被祂放在眼里。
祂是傲慢的。
也是孤獨的。
祂在用自己的方式拯救這個世界…獨自一人。
祂在試圖拯救所有人,也被許多多的人視作是世界的救世者。
但誰又能知道?誰又能相信?
其實,祂才是最需要被拯救的那一個。
沒有人相信的。
他們不愿意相信自己崇拜的那輪烈日是有弱點的,他們不會承認祂會有孤獨的情感。
路希爾清楚,太陽神在凡人眼中的形象早就變得越來越極端,越來越淡薄。
到底是凡人改變了祂?
還是祂在主動向著凡人眼中的“祂”靠近?
路希爾現在不知道,可能未來也永遠無法得知這個答案。
她只是,有些遺憾。
忍不住想要嘆息。
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烈日而嘆惋。
因為她知道。
終有一天,烈日之主會為了自己的極端而付出代價。
太陽…
注定是會落下的。
高貴的太陽啊。
你確實是在拯救世界。
可是,當到了不得不落幕的那個時候,又有誰有資格去拯救你呢?
“…救世者注定無法自救嗎?自然之主是如此,您,也注定踏上相同的命運嗎?”
路希爾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但不覺得這份悲傷是錯誤。
她確實是憎恨著艾伯斯塔的錯誤,但同樣也是深深愛著祂的。
“如果有一天能夠再次見到祂的話,我會說什么,會勸勸祂嗎?還是…不,怎么可能會有那么一天,呵呵。”
路希爾想著這不切實際的想法,為了自己的瘋狂想法而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起來。
“不可能的,祂肯定已經恨極了我。”
“畢竟,祂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墮落者…從沒有人能夠逃脫。”
作為曾經負責追捕叛徒的行刑官,路希爾對此非常清楚,沒有任何一個背叛者能夠逃脫掉烈日的追殺。
“從沒有人…”
路希爾正想著,忽然聽到從背后傳來了一聲微弱的開門聲。
她對于這個聲音已經不再陌生了,不如說已經期待了很久。
是他回來了。
“赫伯特,你回…什么!!?”
但是,回過頭的瞬間,路希爾卻整個人呆立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什么?
眼睛。
路希爾再一次看到了——那雙永遠冷漠的雙眸。
那高懸于天的烈日。
神明。
來追殺叛徒了!!?
“嗯!!?”
路希爾本以為自己已經看淡了,已經不再畏懼祂了。
但是,當那熟悉的太陽氣息再一次出現在面前的時候,祂終于明白自己錯得有多么離譜。
自己完全錯了。
她…根本就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強大。
自己一直都活在祂的陰影之下。
只不過是稍微逃避了一陣子,根本算不上克服了恐懼。
“路希爾…”
她聽到了那烈日冰冷的聲音。
祂說:
“我來找你了。”
于是,這位太陽黑子小姐,在感受到身上熟悉氣息的這一刻,完全應激了。
轟!!!
狂暴的氣息從墮天使身上噴涌而出,震得整個極光圣所都顫抖了一下。
原本卡在史詩巔峰的實力開始緩緩攀升,在不計代價的催動下,強行向著圣者逼去。
路希爾要開始拼命了。
但就在墮天使準備拼死一搏的時候——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誒!!!”
“停停停!”
剛才還一臉冷漠的“烈日”表情一變,口風一改,連忙道:“冷靜一下!我不是祂!”
赫伯特看著路希爾應激的樣子,當場收起了故意擺出來的烈日圣徒造型,連連擺手:
“停停,我說停停!開個玩笑,不要真動手啊——”
你看,又急!
我就凹個造型,你就這么激動。
至于嘛!
“果然被嚇到了,可愛捏”
赫伯特聽到諧神在這個時候還在看樂子,惱怒地抱怨起來:“我就說這主意不好,你非要讓我嚇他一下,涅娜莎,這都怪你吧!”
都怪你了啦——
可涅娜莎根本不背鍋,直接反駁道:“呵,雖然這確實是我提議的,但你剛才明明也是興趣滿滿的,不是嗎?”
都是你的錯啦——
“這倒也是…不對!你不提議,我肯定不會這么缺德啊!”
“呵”
眼看情況不對,兩個一起搞事情的隊友當場內訌,牢不可破的聯盟轟然崩塌,開始在腦內互相推諉。
而就在赫伯特和涅娜莎推卸責任的時候,對面的墮天使雖然意識到什么,氣勢漸漸降了下去。
但是,卻沒有開口。
而是深吸了口氣,直勾勾地盯著赫伯特,然后一言不發地緩緩攥緊了手里的長劍…
赫伯特:!!?
不好!
有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