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極光圣所之中,墮天使安靜的仰著頭,望向頭頂的“天穹”,感受著灑落在身上的虛假日光。
有的時候,路希爾總會想起在陽光的照耀下,帶著眾天使在天空飛躍,穿透云層的感覺。
她沉默著,然后和曾經獨自在沉默中做過的無數次一樣,緩緩將漆黑的羽翼伸展。
那些曾經被太陽金焰鍍成流金的羽毛,如今只剩焦黑,那是墮落的象征。
她的指尖撫過翅膀關節處宛若猙獰疤痕的紋路,某個被遺忘的黎明突然刺破記憶的迷霧。
那是…她還被稱作“天使長”的時代。
而就在半瞇著眼睛回憶的時候,漆黑的羽翼盡情伸展,向著下方投去斑駁的陰影。
陰影是這里永恒的主題。
這里是神明的國度,永遠被變幻的陰影所覆蓋。
這里是至暗之地。是隱藏著無數邪惡的深淵。
無數歲月過去,從未有來自光輝一側的戰士膽敢踏足。
對于那些在凡間勇猛無敵的戰士來說,這里便是最可怕的地獄,是絕對不能踏足的危險之地。
這是英靈們的驕傲,是他們為之瘋狂的信仰。
但是,就在此刻,那份驕傲已經成為了過去。
這一日,籠罩在這里的黑暗被更加殘暴的偉力強行撕裂。
烈日,降臨了。
祂來了。
烈日之主帶著祂的黨羽,無情地侵入了這里。
圣光摧毀了神國的邊界,讓酷烈的光輝涌入其中,驅散了那亙古長存的黑暗。
而當附著圣光的刀劍劈開他們的身體,這些英靈們才終于明白,無法抵抗的敵人到底是有多么可怕。
而在那些烈日的仆從之中,還有一位最可怕也是最耀眼最美麗的存在。
“烈日大天使…”
“路希爾…”
她永遠沖在戰陣的最前,是撕裂敵人的最強之矛。
真正的烈日之矛。
她是太陽最為鐘愛的仆從,擁有著比肩從神的地位。
“消滅他們!”
天使長握著染血的長劍,飛翔在破碎的黑曜石城墻之上,下方是翻滾的深淵,無數扭曲的暗影生物在墜落時發出凄厲的尖叫。
“將邪惡全部消滅!!!”
隨著邪神的隕落,祂的神國已經搖搖欲墜。
但那些都沒能被她放在眼里。
她冷酷地注視著前方的敵人,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命令著屬下跟隨她一同沖鋒!
“為了吾主的榮光!讓烈日的光輝凈化一切!”
而在她的身后,無數狂熱的烈日信徒們發出了激昂的咆哮聲。
“為了吾主的榮光!!!”
這些來自各個種族,不同地方的戰士們,站到了一起,為了“消滅邪惡”這個偉大的目標而共同奮戰。
而面對這些侵入神國領域的入侵者們,邪神的戰士們也沒有打算就這么認輸。
任何一場神戰都是曠日持久的,他們將拼盡自己的最后一份力量來抵抗光明的侵擾。
但是,出乎很多人的預料,這場貌似勢均力敵的戰爭很快就結束了。
在那位天使長的指揮之下,烈日的信徒們發揮出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可怕力量。
這個世界再一次見證了這位天使長的可怕。
天使長展開上沾滿了粘稠的黑血,羽翼上的金光卻絲毫未減,每一片羽毛都像淬了太陽的碎片。
“天使長大人,陣線穩固,一切如您所料。”
身為副將的美麗天使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邪神主殿已被圣火凈化,您的戰術推演與吾主的神諭完美契合。”
而面對贊美天使長卻并沒有展露喜悅,就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
路希爾靜靜地回頭,望向神國邊界的裂隙,那里懸浮著一輪不可直視的光暈,太陽神的意志如同沉默的洪流,正緩緩掃過這片剛剛被凈化的領域。
當她率領天使軍團撕開神國屏障時,曾感受到那股意志中蘊含的決然。
當圣火將邪神信徒化為灰燼時,那意志又增添了幾分贊許。
此刻,一縷金光從光暈中降下,輕輕落在她的劍刃上,原本黯淡的劍身瞬間騰起金色火焰,將殘留的邪惡氣息焚燒殆盡。
她知道,這是女神的嘉獎,是對她完美執行命令的認可。
“感謝吾主。”
路希爾在半空單膝跪地,向著神明感恩。
而當撤軍的號角回蕩時,路希爾抬起頭,回頭望了一眼那片正在坍塌的神國。
邪神的宮殿在圣火中噼啪作響,那些曾經侍奉邪神的使徒殘骸,正被光焰一點點吞噬。
“將邪惡徹底凈化。”
路希爾的羽翼微微震顫,心中充滿了對神明的虔誠。
那時的她堅信,光明與黑暗的界限涇渭分明,而消滅黑暗的任何手段,都是正義的延伸。
想到這里路希爾緩緩睜開了,心中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自從自己選擇了墮落,她已經很少會想起那么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那時的我,是如此的忠誠,是如此堅定地相信著您…可是,這份虔誠,又是什么時候改變的呢?”
她甚至已經忘記了那個被他們消滅的邪神的尊名,但卻清楚的記得自己那一刻的虔誠。
“我曾是那么堅定的相信著您,我曾是那么虔誠地信仰著您。”
路希爾思索著,忽然想要搞清楚的沖動,將自己的記憶再次向后探索了一番。
“可到底是因為什么而改變了呢?”
那一次,是跟隨太陽教會的狂信徒們清剿一座已被墮落教派徹底腐蝕的城邦。
行動不再是天使主導,而是凡人信徒在神諭指引下的“圣戰”。
路希爾的任務是監督,確保沒有超出限度的“邪惡”漏網。
而所謂的限度,由神諭界定,冰冷而絕對。
狂信者的效率驚人。
他們穿著刻滿太陽符文的銀甲,手持燃燒白色火焰的武器,有條不紊地清理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筑。
負隅頑抗的邪教徒在圣焰中尖叫化為灰燼。
被陰影深度侵蝕、發生可怖變異的存在,也被毫不猶豫地凈化。
路希爾懸浮在半空,注視著下方蔓延的火光,面容隱在頭盔下,無悲無喜。
沒有任何慈悲的理由。
這是一座充斥著罪惡的城邦。
這座城市早已被腐化,里面沒有真正的無辜者。
天使長也不會有任何個人的情緒。
天使是神明意志的顯化,是祂們手中的利刃。
路希爾也一直是這么認為的。
直到——她看見一隊士兵撞開一座地窖的暗門。
尖叫響起,從中傳出的并不是邪惡的咒罵,而是純粹的、人類的恐懼。
一個面黃肌瘦的墮落者被拖拽出來,他們身上只有極淡的墮落氣息,大概率只是偷食了被污染的食物或飲用了不潔的水源。
按照烈日的律法,對于這樣的存在,隔離、祈禱、飲用圣水便可逐漸凈化,亦可…直接凈化。
狂信者的面甲下傳出冰冷的聲音:
“污染已確認,他們需要被凈化!”
于是,附著圣焰的刀劍舉起。
就在那時,地窖深處跌跌撞撞跑出一個瘦小的身影,是個孩子,不會超過五歲,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臟兮兮的、用破布縫制的破舊玩偶。
他嚇壞了,顧不得其他,只是哭著想去拉那個即將被處決的男人的手。
但面對包庇異端者的哀嚎與求饒,狂信者們是不會心軟的。
刀鋒落下,鮮血飛濺。
“將邪惡徹底凈化!”
或許是因為孩子的哀求,或許是因為那位墮落者真的罪不至死。
他沒有被砍去頭顱,而僅僅只是斬斷了雙手。
雖然對于一個沒有其他能力的凡人來說,失去雙手也就意味著失去勞動能力,將徹底成為一個廢人。
但他至少保留下來的性命。
路希爾在高空上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但她并沒有阻止狂信者們的審判。
那不符合規矩。
也沒有理由那么做。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一幕,路希爾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當刀鋒落下的那一刻,路希爾雖然的表情平靜,但手指卻猛然收緊,翅膀微微一震,幾乎要俯沖下去。
也就在那一刻,一股無形卻沉重如山的意志,如同最冰冷的光之枷鎖,驟然降臨在她身上。
那不是聲音,不是斥責,而是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目光。
來自極高遠之處,來自那輪她所侍奉的太陽。
路希爾停住了。
如同被釘死在空中的標本。
天使長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住抬起了頭。
她望向天空,那里沒有神明的眼眸,只有一輪冰冷燃燒的太陽,散發著絕對“公正”卻毫無溫度的光。
那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仿佛要燒干一切。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那溫暖的光輝深處,某種東西已經變得堅硬、冰冷,并且拒絕任何形式的扭曲。
“對了,就是從那時起,我意識到了,祂真的發生了改變。”
“但那時候,我只是懷疑我自己出現了問題,不斷思考到底是哪里出現了遺漏。”
路希爾停止了回憶,徹底睜開了眼眸。
“至于真正讓我意識到出現問題的人是你,而不是我的時候…不,我其實,一直都是知道的。”
已經不用再回憶了。
路希爾此刻已經徹底想起來——到底是什么讓她下定了決心走向墮落的道路。
它是一個巨人。
它曾是一個在各處肆虐的暴君,蹂躪過山那邊的河谷,罪惡累累。
但不知何時起,它盤踞在山隘口,卻奇跡般地不再侵擾附近的村落,甚至…隱隱成了某種守護。
或許是因為它已經老了,于是變得不再那么暴躁,也不再想要傷害他人。
它擊退過流竄的魔狼群,嚇跑了貪婪的奴隸販子。
山民們依舊恐懼它,卻也依賴它。
它本以為自己會這樣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但那一日…
路希爾和她的戰斗小隊找到了它。
巨人坐在隘口的風中,龐大的身軀上滿是陳年傷疤和新添的爪痕,它看著下方那個炊煙裊裊的小村落,渾濁的眼睛里沒有兇暴,只有一種近乎疲憊的沉寂。
就是面對這些烈日的仆從,它也沒有展露出自己的惡意,僅僅只是沉默著站起身,向著遠處邁步。
路希爾舉起了圣劍,光芒開始凝聚。
她的眼中沒有猶豫。
就算這個巨人在做著某些“善事”,但過去犯下的罪惡并不會隨著惡徒的幡然醒悟而消失。
它依舊要為自己過去犯下的罪惡而付出代價。
但那一刻,她又猶豫了。
她能感覺到,這個生物體內沸騰的邪惡本質確實未曾根除,如同休眠的火山,可它也確實…守護了些什么。
那村子里有奔跑的孩子的聲音隨風傳來,村民們向著漸漸遠去的巨人呼喚,似在為了他送別。
至少,不該在這里——路希爾這么想著。
“天使長大人?您在等待什么?”
身后的副將發出疑問。
路希爾遲疑了,思考著該如何回答。
而就在她準備的剎那,一道熾白的光矛撕裂空氣,精準狠辣地貫穿了巨人的眼眶——她身邊最年輕、最狂熱的副將在沒有得到回應后,直接動手了。
遵循著神諭。
毫不容情。
巨人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那吼聲里更多的是痛苦和某種被背叛的憤怒,而非純粹的暴戾。
它龐大的身軀像一座山崩般搖晃,垂死的瘋狂讓它胡亂揮舞手臂。
它想要向前邁步,但更多的天使之矛落在了它的身上,讓它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不斷向后。
“不!”
路希爾厲聲呵斥,但已經太晚了。
巨人沉重的身軀失去平衡,轟然倒下,正正砸向那個它方才還在凝望的小村落。
轟——
地動山搖。
煙塵沖天而起,混合著瞬間被碾碎的哭喊與驚叫。
當煙塵稍稍散去,只剩下巨人的尸體和下方一片被徹底壓扁、掩埋的斷壁殘垣。幾縷黑煙從廢墟縫隙中冒出,像是大地無聲的哀嘆。
寧靜與祥和消散,存留的只有哀嚎與痛苦。
路希爾僵在半空,圣劍上的光芒早已熄滅。
她看著那片廢墟,又猛然抬起頭,看向那輪高懸的、漠然的太陽。
沒有解釋,沒有追悔,沒有對誤傷的任何表示。
只有一道新的,催促他們凈化下一處邪惡的冰冷意念。
祂說:
將邪惡徹底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