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頭皮有些發麻。
他想過用這記猛藥做引子,一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是沒想到,他朱阿照也是這么擅長把握時機啊。
裴元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合理。
歷數朱厚照這半年來的操作思路,雖然看著各種不靠譜,各種嬉笑玩鬧,但全都圍繞著一個主線。
那就是“先軍大明!”
推行義子策、大議功、調四鎮精銳入京、親自參與兵馬操練、推平鳴玉坊積慶坊擴建軍營和義子府、和讓張雄南下征稅以及用內承運庫的白銀抄底寶鈔補充軍事財政。
這些操作最終都是以鞏固軍權為目的。
但盡管朱厚照做出了這些努力,仍有一個無法突破的枷鎖。
那就是當年英宗北狩帶來的惡劣影響,讓朱厚照背負著沉重的原罪,根本無法掌控兵權。
現在朝廷大大小小的兵馬,幾乎都被兵部和都察院兩大體系鎖住。
官員任免、調兵遣將受兵部轄制,領兵出征、地方駐守被都察院和都察院體系下的兵備道轄制。
朱厚照那點可憐的上直親軍,歷經數代安逸傳承,全部被養廢,真要論戰斗力,估計連御馬監的凈軍都不如。
單憑那些驕縱的外四家軍,朱厚照根本折騰不出多大的動靜。
然而想破解當初英宗留給他的原罪枷鎖,又談何容易?
目前來看,比較切實可行的就是兩個思路。
第一個,是為英宗翻案,找到當年那場離奇大敗的真相。
第二個,是朱厚照可以表現出他的武勇氣魄,獨立的證明自己。
朱厚照一開始的時候,就是想著從為英宗翻案著手,這才陰錯陽差和占據了智化寺的裴元打上交道。
如果單純從推動“先軍大明”這件事的進度條考慮,朱厚照是真的賺著了。
因為他遇到的裴元,正是這個時代最力挺他的人。
沒有誰比裴元這個野心勃勃的人,更明白這個“威武大將軍”,對現在的大明意味著什么。
如果沒有朱厚照打出來的北境安穩,這個腐爛了一半的大明,根本經不起任何變革的折騰。
至于朱厚照因為結識裴元,產生的其他影響,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除此之外,隨著朱厚照義子策的成功,和對外四家軍的拉攏,朱厚照又找到了通過第二條途徑證明自己的方法。
如今山東突發的這件惡性事件,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
只是,裴元一想到朱厚照御駕山東,對自己計劃的干擾,氣的都要吃不下飯去了。
裴元怒火中燒的問道,“內閣難道沒管管嗎?楊廷和干什么吃的?”
屈晨把自己知道的情報說了說,“內閣已經明確反對,兵部和戶部也都明言,不會支應糧草。現在局面正僵著,看天子的意思,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裴元嘆息點評,“你還說留我在城外住一晚,你說說,我怎么睡得著?”
他才出去幾天啊?
這爛攤子讓自己怎么收拾?
裴元憂國憂民之下,越發不能在城外留宿,當即就不顧疲憊,趁著城門關閉之前趕回了京城。
一行人精疲力盡的到了智化寺時,正巧遇到了澹臺芳土和司空碎說說笑笑的從里面出來。
兩人見到裴元和難掩疲態的幾個隨從,都有些驚訝,“千戶這是怎么了?”
裴元這次南下的事情,沒讓這兩個老貨知道,當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隨口道,“出去辦了個差,剛剛回來。這會兒也不早了,就想著先在這里休息一晚。”
澹臺芳土和司空碎聽了,對望一眼,目光中都是了然的笑意。
司空碎這老家伙笑得很猥瑣,促狹的問道,“千戶怎么這就等不及了?后日大婚的時候,不是就能見到新娘子了?”
裴元一愣,這才忽然想起來。
臥槽,差點忘了。
智化寺現在有韓千戶這個母老虎坐鎮呢,裴元的那后衙早被打掃干凈了,成為韓千戶的暫居之所。
他這會兒來智化寺,睡哪兒?
裴元不敢想下去,轉而關心起了另一個更重要的事情。
“你剛才說,我后天就要大婚了!”
聽裴元這么說,澹臺芳土也樂呵呵的,“裴千戶這是裝傻,還是高興糊涂了?怎么連這個都記不住?”
裴元當然是高興糊涂了。
能從這兩人口中,聽到自己后日大婚的消息,就說明裴元真的賭對了。
韓千戶在不清楚裴元能搞出多大的事之前,根本不敢破壞他的這個不在場證明。
現在裴元的事情做出來了,韓千戶更不敢了!
沒看見朱厚照都把外四家軍擺在城外,已經準備平叛了嗎?
她這個千戶所,何德何能擔起這么大的干系?
裴元一想到自己的奸謀得逞,逼的韓千戶默認自己婚禮的籌備,一時心花怒放起來。
如此一來,只要等到后日的婚禮順利進行,那韓千戶就鐵板釘釘的是自己的妻子了。
裴元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幾聲,又趕緊止住。
裴元這會兒能想象出韓千戶此刻的心情,會有多么不美妙了。
被不喜歡的屬下覬覦,并有條不紊的一點點占有…,偏偏所有人又覺得理所當然,眾望所歸。
這種感覺可不好。
也難怪前些日子裴元見到韓千戶時,她會表現的那么沮喪了。
如果不是裴元確實豪杰無雙,讓韓千戶潛意識覺得,雖然人品差些意思,但是萬不得已的時候也能將就,恐怕這會兒裴元就已經危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裴元自然不敢太過得意忘形。
這會兒太跳臉,萬一惹怒韓千戶,煮熟的鴨子都可能會飛了。
于是裴元換上笑臉,對兩個老貨刻意恭維道,“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千戶所能有兩位坐鎮,我這心里不知道有多踏實。等到我和韓千戶大婚的那天,你們可得多喝幾杯。”
澹臺芳土和司空碎見向來桀驁無禮的裴元,竟然這般懂禮貌,越發覺得兩位千戶的結合,好像不是什么壞事。
裴元辭別兩位百戶,站在路口干瞪眼了一會兒。
蕭通小聲詢問道,“千戶,咱們這會兒去哪兒。”
裴元想了想。
若是回燈市口老宅的話,這么多日子沒著家,如果對焦妍兒不理不問,不回后宅,難免顯得情薄。可這會兒他疲倦不堪,著實不想應對。
如果去澄清坊新宅的話,這會兒云不閑已經把自己要大婚的風聲放出去了,若是有心人留意那邊,只怕也不得安生。
裴元只猶豫片刻,就道,“去宋千戶家吧,省心。”
幾個手下聞言都挺高興,宋千戶也是出身親隨,向來很夠意思,上次裴千戶去那留宿,他們這些親兵都得了好酒好肉的招待。
于是眾人轉道,前往了宋春娘在明照坊的宅子。
這會兒已經入夜,宋家的管事聽聞是裴元扣門,很懂事的直接將門打開,把裴元讓進來,然后才去二門,讓仆婦向宋春娘回報。
裴元也沒客氣,回頭對蕭通等人道,“客房的位置,你們都知道吧,先去好好睡一覺。有想加餐的,就直接吩咐那些仆役。”
蕭通等人都應了一聲,自顧自去了。
裴元徑直去了后宅,守著二門的仆婦不敢阻攔,放任裴元進去。
裴元這會兒疲累已極,他來宋春娘這里本來就是為了省心,直接尋了個空閑的客房,就鉆進去休息了。
宋春娘也得到了仆婦的稟報。
她一開始還以為裴元食髓知味,又來求歡,心虛的看了看被窩里張蕓君那烏溜溜的眼珠,才道,“或許有什么旁的事兒。”
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拒絕裴元,宋春娘披衣起床到了院中,按照仆婦所言,尋到裴元休息的客房。
宋春娘將門輕輕推開,里面就傳來了響亮的鼾聲。
宋春娘奇怪的推門進去,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向躺在榻上的裴元。
裴元已經睡得全無知覺。
宋春娘慢慢到了床榻邊,以指背輕拂裴元那英武的臉頰。
向來警醒的裴元,竟睡得絲毫沒有察覺。
宋春娘默默的看了裴元一會兒,就帶上門,回了自己臥房。
張蕓君等宋春娘進了被窩,溫柔的纏上來問道,“怎么了?”
宋春娘笑著,勾了勾她的下巴,“不知道呢。”
裴元一夜酣睡,睡得昏天黑地。
等再醒來時,見天色昏沉,只以為才剛睡了一會兒。
等到外面的仆婦聽見房間里的動靜,詢問裴元要不要吃些酒食,裴元才在問答間恍然得知,自己竟然睡了一夜一天。
裴元坐起身來,只覺得渾身酸痛,但同時也有著飽滿的精神。
這會兒腹中的饑餓洶涌襲來,裴元難耐的說道,“有什么拿什么,要快!”
過了沒多久,就有人擺上來了酒食。
裴元也顧不得什么形象了,接過那侍女遞來的布巾,草草的將手擦了擦。
剛抓起一只鴨子,撕開吃了一口,又想起那幾個親兵,連忙問道,“跟我來的那些人呢?睡醒了嗎?”
那侍女答道,“還沒。”
裴元笑了笑,“隨他們吧。”
目光在面前的桌上掃了一眼,說道,“照著這樣給他們預備一份,你們千戶有錢,不差這點。”
那侍女有些不太敢看裴元,訥訥道,“我家主人早有吩咐了。”
裴元這下才甩開腮幫,快速的吃著,時不時還灌兩杯米酒。
這酒的度數不高,喝著有那么點意思,又不醉人。
那侍女小心的在旁伺候,見裴元酒杯空了,就上前添上。
等到裴元吃的飽了,也喝的盡興,這才洗了洗手,滿意的問道,“你家千戶呢?回來了沒有?”
那侍女小心道,“還沒。千戶走時吩咐過,說是出了大案子,她得在西廠坐班到宮門關閉才能回來。”
裴元聞言心道,好鐵子還是有點小聰明的。
知道現在皇帝暴怒,不敢提前溜回家了。
裴元自然知道是什么案子,心道與其再找人打聽,還不如就等宋春娘的消息呢。
她身為西廠掌刑千戶,情報渠道可比旁人要多。知道了朝堂上眾人對此的反應,也好弄清楚那些家伙的真實想法。
裴元默默盤算了下這次南下的成果。
殺掉蕭翀和那些御史,為手下的小弟們搶下一條飛升的快車道,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點。
裴元最主要的收獲,就是憑借御史團的死亡,將山東的局勢瞬間激化。
在這種一環推一環的連環引爆下,第一環起的調子的足夠高,第二環砸下來的時候,才足夠致命。
借著這個局面,溫水煮青蛙一般的推動韓千戶默認自己的逼婚,則又是另一個意外之喜了。
接下來,就要搶奪關于這件事的調查主導權了。
總不能真讓朱厚照跑去亂來吧。
裴元正琢磨著,聽著外面遠遠近近一連串侍女請安問好的聲音,還有宋春娘懶懶的回應。
他正要起身迎出去,宋春娘就步伐輕快的推門而入。
“醒啦?”宋春娘問道。
裴元嗯了一聲,見宋春娘穿著官服,意氣風發,都有些羨慕這妮子了。
平時沒人敢招惹,大把的銀子想貪就貪,還能得個好名聲。
自己考慮的就多了。
裴元正要向她詢問朝堂上關于“御史團遇襲案”的反應,就見宋春娘打量了裴元兩眼,說道,“我已經讓人去燒熱水了,等會兒你好好洗洗。”
裴元大吃一驚。
他正是怕焦妍兒的美色影響自己的拔劍速度,這才躲來這里,想專心應對這次變故。
怎么宋春娘也要?
裴元慌忙道,“不約不約。”
宋春娘雖然不懂裴元這話,但也大致能猜到什么意思,不由鄙夷道,“想什么呢?”
接著,抱臂在胸前,有些嫌棄的又上下打量裴元一眼。
口中淡淡道,“等到天一亮,就是你和韓千戶大婚的好日子了,你難道打算就這么臟兮兮的去抱得美人歸?”
臥槽!
裴元這才猛然反應過來!
剛才他還錯亂的覺得和司空碎和澹臺芳土見面還是昨夜,卻忘了,那珍貴的一白天,直接睡過去了!
這就、這就要后天了?
裴元看著外面黑乎乎的夜色,忽然有些不淡定了。
我還沒準備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