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之前,裴元一定會為自己的算計自滿,甚至得意洋洋的去向好鐵子夸耀。
那強大美麗的韓千戶,他的白月光,終于被他捉在網中。
然而自從上次看到了宋春娘的幸福,裴元才明白,在感情一途,自己實屬敗犬。
也就是在那時候,裴元才猛然意識到。
被人喜歡著,可真好啊。
那種充滿強烈落差的失落感,讓裴元嫉妒的幾乎要失態。
也正是在那一刻起,裴元心中那皎潔明亮的光,也開始變得蒼白。
宋春娘和張蕓君的婚禮,彷佛是裴元的洗禮。
讓他看輕了自己,看輕了執著,也看輕了韓千戶。
于是這一刻,面對自己孜孜以求的結果,裴元更多的是怔愣。
這勝利的果實很甜,但自己吃著,好像也沒那么開心。
宋春娘張開手,在裴元面前晃了晃。
裴元回神,問道,“什么?”
宋春娘沒好氣道,“什么都沒有!”
正好有幾個健壯仆婦抬來木桶,宋春娘讓開門口,讓人將木桶送進來。
裴元依舊有些走神。
韓千戶…,會怎么做呢?
她素來剛強自傲,面對這樣的局面,又會給自己什么樣的一個結果。
是聽之任之,就這么嫁給自己,成為自己有名無實的妻子。然后在慢慢的相處中,最終磨去心氣,遂了自己的心意。
還是直接在婚禮前拂袖而去,讓裴元為那些不懷好意的算計自作自受。
還是兩人最終能坦誠的交流,她告訴自己她的不喜歡;然后自己告訴她,我把你霸占了,但是好像也不那么喜歡。
裴元腦海中泛著各種荒誕的念頭,忍不住長長一嘆。
宋春娘倚門抱臂,默默看著,目光又一瞥,看向那些正在往木桶里倒熱水的仆婦。
等人都走了,宋春娘才對裴元問道,“南邊的事兒,是你做的?”
裴元無精打采的應了一聲,之前還想著向宋春娘打聽下朝中的反應,這下也提不起精神了。
宋春娘見慣了裴元的無法無天,對這種事情,也沒表現出驚訝。
似乎這樣的大事,也只是一個她用來打破沉悶的話題。
宋春娘又問道,“不會出什么問題吧。”
裴元勉強打起精神說道,“應該,問題不大。”
被宋春娘接二連三的打岔,裴元也慢慢從煩悶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他想起了原本要問的事情,于是打聽道,“朝中是怎么看的?”
宋春娘抱臂答道,“明面上的態度也就那樣,私下里的話…”
宋春娘想到了和他們這個小團伙相關的事情,“不少人覺得應該從王敞這里當做突破口。”
裴元無語了,怎么又是他?
讓整個正德七年朝堂震蕩不休的大議功,起因是什么?
不就是為了保王敞嗎?
那會兒朝廷要給立有大功的陸完挪個位置,也要對陸完進行最后的服從性測試,所以就想讓陸完擔任左都御史,對剩下的劉瑾余孽開刀。
一來追殺政治對手,騰出空余的位置;二來讓陸完自毀長城,避免他團結劉瑾余孽,自成一個新的山頭。
那些早就致仕滾蛋的不談,陸完之下的頭號劉瑾余孽,就是王敞。
裴元被迫迎戰,經歷了好一番纏斗,這才保下王敞。
裴元不解的問道,“這事兒怎么和王敞牽連上了?”
宋春娘答道,“因為太巧了。這么大的案子發生,朝廷第一時間想到的責任人就是山東巡撫。”
“可王敞這個山東巡撫,事發前半月就被召回京城,接受都察院的問詢,正好不在現場。”
宋春娘又道,“那接下來,就該問責山東三司和濟南府的地方官員。王敞作為山東巡撫,就算人不在現場,底下的責任,也該有王敞的一份錯處。”
“可偏偏,王敞被召回都察院接受問詢的原因,又是受到山東官員的架空和排擠。”
“他太干凈了,干凈的一點問題都沾不上。”
“這么大的一樁案子,最該負責的人,卻能輕松脫身。大家私下都覺得,王敞可能是知道點什么。”
裴元想了想,也認可了這種判斷。
官場上沒有天真的人,不會單純的覺得這是巧合。
王敞原本也做過京官,這個人慕強而軟弱,了解他性子的不在少數。
他們不至于猜測王敞就是那個幕后黑手,但是既然王敞能成功逃離,說明這家伙應該是有點東西的。
說不定,就能關聯到“御史團遇襲案”的重要線索。
想明白這些,裴元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畢真也進京了!
盡管這是裴元走的臧賢的路子,而且是用充分合理的理由說服的臧賢,臧賢也是用的充分合理的理由將畢真弄回京城的。
但是適用于王敞的這些道理,也同樣適用于畢真。
因為,如果說山東巡撫是這場遇襲案的第一負責人,那么畢真這個山東鎮守太監就是這場遇襲案的第二負責人!
畢真要承擔責任的順位,甚至還要高于三個在地官,山東按察使金獻民、山東都司都指揮使尹增以及山東左布政使夏時。
再看山東的這三個在地官。
按察使金獻民是把張鳳案送至朝堂的重要舉報人,山東都司都指揮使尹增和山東左布政使夏時兩人都是月余前剛剛上任。
如果朝廷要把“御史團遇襲案”的板子打在這三個在地官身上,恐怕都察院都替他們覺得冤枉。
裴元之前還以為自己把趨利避害做的高明,但是當一群同樣高明的人看過來時,山東這局面,還真的經不起細琢磨啊。
裴元不滿的問道,“朝廷沒給出統一口徑嗎?總不能任由大家瞎猜吧?”
萬一真有人猜出來了呢!
宋春娘說道,“張鳳案要查的是楊廷和的人,去查案的也是楊廷和的人。如今楊廷和一黨還沒拿出辦案方向,現在大家都只是私下議論,免得多說多錯。”
裴元深吸一口氣,斷然道,“不行,不能讓事情這樣發展下去。”
略一琢磨,裴元想到了躍躍欲試,想要出征的朱厚照。
或許,這就是個變數…
裴元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明天我得設法入宮一趟,親自面見天子。”
宋春娘聞言有些驚訝,“你明天不是還要迎娶韓千戶嗎?”
裴元嘴唇動了下。
明天如何,還要看韓千戶的決斷。
裴元勉強道,“不耽誤迎親就行。”
宋春娘想著自己當日成婚時的景象,那時候可是忙活了好一陣子。
宋春娘問道,“那你的吉服準備好了嗎?”
“嗯。”裴元應了一聲。
“那她的呢?”
裴元努力讓自己高興起來,“也準備好了。從苑馬寺少卿那里拿到宅子后,我就讓人按照我和韓千戶的尺寸預備下了。”
宋春娘見裴元笑,也頗有感觸的笑了笑。
她對朝廷的事情懂得也不多,擺頭示意,貢獻著微薄的關心,“洗洗吧,水要涼了,明天別讓韓千戶嫌棄。”
裴元也不避著宋春娘,直接大咧咧的脫衣進入浴桶之中。
宋春娘轉身離去,過了一會兒,拿了幾件新衣過來扔在床上。
她看了看趴在浴桶中假寐的裴元,玩笑的問道,“要我幫忙嗎?”
裴元閉著眼指了指后背。
宋春娘左右一看,瞧見了一塊方巾,遂在浴桶中蘸著水,給裴元擦拭。
宋春娘擦了一會兒,不耐煩起來,雙手時不時就頑皮下。
裴元被撓的心癢,往浴桶邊一靠,將她的手扯了過來。
宋春娘也不拒絕。
裴元睡飽喝足,正是有精神時候,他看著宋春娘的臉提議道,“今晚你要不要留下來。”
宋春娘手中擺弄著,卻很明確的拒絕道,“不行。”
裴元拿宋春娘沒辦法也不是一次了,只得怏怏的由她。
沒想到宋春娘連手也不肯幫忙了。
裴元睜開眼正要捉住她的手,宋春娘從后環繞抱了裴元一下。她的嘴唇離得裴元耳朵極近,口中促狹道,“明晚可你可就要洞房花燭了,我可不想我的千戶讓人看不起。”
裴元微怒回頭,嘴唇亦是貼著宋春娘的腦袋極近,“你敢小看我。”
宋春娘的目光瞄了一眼,口中咽了咽,仍舊堅定的起身走了,臨出門時還細心的把門關上。
裴元在熱水里泡了一陣兒,身上的酸痛疲憊減緩了不少。等到水慢慢涼了,才從浴桶中出來,擦干了身上,換上了新衣。
外面等候的仆婦們,聽見動靜,又進來將水舀入木桶,將浴桶抬了出去。
裴元枯坐了一陣兒,見外面慢慢寂靜,索性吹燈上床繼續休息。
裴元想想如今糟糕的局面,想想自己糟糕的生活,一直到了很晚才睡著。
第二天早上,裴元是被宋春娘叫醒的。
現在朝廷的氣氛很緊張,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流傳,她一早就要去西廠坐班,隨時準備出動抓人。
宋春娘記得裴元今天還有不少事情要做,怕他又耽擱了時間,出門前特意來喊人。
裴元起床后,簡單收拾了下。
到了前院,見岑猛、蕭通、陸永等親兵人也醒了,都在圍著院中的一張大桌,邊吃早飯邊說說笑笑。
看見裴元過來,幾人打著招呼,擠出一個位置來。
裴元坐下,簡單對付了兩口。
他見幾人仍舊穿著趕路的酸臭衣裳,便道,“今天放你們休沐,都回去好好休息吧。另外,去智化寺給我換一隊人過來。”
岑猛當即嚷嚷道,“別的日子也就罷了,今天可是千戶大婚的日子,等我們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就去澄清坊幫忙。”
裴元和司空碎他們說起大婚的事情時,也被幾人聽見了。
一想到兩位千戶結合,千戶所之后更加團結強盛,幾人都挺高興的。
裴元生怕韓千戶會直接離京,給自己一個難堪。
他不敢把話說的太滿,勉強笑了笑,含糊道,“該休息還是要休息的,我和韓千戶的事情…,畢竟倉促了些。”
幾人聞言都拍著胸脯表示,等回去換身喜慶衣裳就去幫忙,一定不會錯過兩位千戶的好事。
裴元和這些家伙沒什么好說的,承受了一波壓力,就回了內院等人。
過了沒多久,有侍女過來回報,說是有一批錦衣衛趕了過來,說是千戶的親兵。
裴元出去一瞧,為首的正是之前在外接應的屈晨。
屈晨一到,就給裴元說了個消息,“千戶,昨天的時候左都御史李士實去智化寺找您了。”
“我們的人按照你交代的,說是在忙碌婚禮的事情,并不在此坐班。”
“那左都御史留下話,說是只要忙完,立刻要見你一面。”
裴元聞言心中有些嘀咕。
他想了想,喃喃道,“不會是李士實發現了吧。”
裴元之前曾經從李士實手里做過交易,籌劃的就是那些進士們的前程。
這是兩人之間秘而不宣的交易。
一個交易籌碼是炒作寶鈔的這個機會,另一個交易籌碼,就是要讓李士實在人事安排的關鍵時候點個頭。
裴元和寧藩之間連私藏霸州賊的買賣都做過了,彼此這點信任還是有的。
現在好巧不巧,進士們觀政了一陣子,該安排崗位了,都察院立刻就少了十幾個御史。
估計李士實這會兒心里也正毛毛的。
其實不止李士實,就連王敞、畢真那邊,裴元也得好好交代交代。
不然的話,這場風波,還不知道會刮到哪里。
裴元考慮了下,向屈晨詢問道,“對了,云不閑給我的這些親朋故舊發喜帖了嗎?”
屈晨小聲道,“沒有,說是千戶有言,此事不宜太過招搖,只和咱們千戶所的弟兄熱鬧熱鬧。”
裴元心里明白,應該是云不閑怕自己趕不回來。如果真來一堆親朋,說不定反倒就自爆了,所以才沒敢邀請人來觀禮。
裴元當即道,“這樣吧,估計這會兒左都御史已經去都察院了,讓人去給他府上送個帖子,就說,今晚本千戶大婚,讓他來澄清坊的宅子吃酒。”
裴元想了想這樁案子可能涉及到的人,又把邀請名單添了些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