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張永案的時候,裴元故意把張雄攪和在里面。
當線索查到了張雄的時候,危機意識很強的東廠提督張銳,立刻就出手斬斷了因果。
以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宋玉為首的調查小組,陷入了兩難之中。
線索的指向性十分明確,張雄損兵折將后匆忙掩飾的動作,也破綻百出。
但是,為了查一個死太監遇害的真相,就和活著的東廠提督開團,這完全沒有性價比啊。
就算他們身后的大佬,也不會支持這種行為。
而且清流和宦官之間,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和和氣氣的。
當初劉瑾執政的時候,就連楊廷和這么牛逼的人,不也是老老實實的先把紅本送到劉瑾府上,等劉瑾看過了,然后才能上疏嗎?
車翻了劉瑾的楊一清,被譽為文官中的硬骨頭,然而楊一清最重要的盟友,不還是身為宦官的張永嗎?
和張永配合如此緊密的楊一清,叫他一聲閹黨,也不過分吧?
閹黨與清流的爭斗和正義性,完全取決于皇帝掛了的那一天,贏到最后,拿到實錄編纂權的那幾個大臣,想給后人看什么。
贏了的人解釋一切。
輸了的人,無論是大臣還是宦官,都會成為那些年執政失利的垃圾桶。
所以在這種你中有我,斗而不破的局面下,那么兇的東廠提督張銳說不查了,那就不查了唄。
正好聽說最近羅教很囂張,那就讓羅教背這個鍋嘛。
那可是在短短時間就迅速崛起,規模不比白蓮教和彌勒教差多少的羅教欸。
想想那兩個老邪教,這都多少年了,還混的風生水起呢。
事情栽給羅教,想查也沒法查。
等到世人弄清真相,說不定都改朝換代多少年了。
計劃通。
于是法三司官員們都回去結案,奏疏上信誓旦旦的把狙殺張永的事情,推給了羅教。
朱厚照看到那奏疏當場就氣笑了。
羅教的總壇已經在錦衣衛、巡撫衙門、西廠、鎮守太監的多重監管之下了。
你和我說這個?
只是朱厚照還沒想好從中獲取什么利益,所以一直引而不發,將那奏疏留中,并未立刻拿出。
裴元上次故意設局,就是為了這次能夠明目張膽的打著羅教的旗號出來做事。
如此一來,不但能夠借著羅教隱藏身份。
等到這個調查結果遞上去,還能徹底的引爆朱厚照的怒火。
現在就不知道是三法司的哪個,來承受這套小連招了。
岑猛見裴元已經早有籌謀,當即道,“那屬下這就讓人快馬去通知陳家兄弟。”
裴元點頭,又對身旁的蕭通和陸永說道,“你們也讓咱們這邊的人做好準備,一有消息,咱們隨時出發。”
裴元這邊的人手,除了帶出京的幾個親兵,就是陳頭鐵和陳心堅派來的手下。
裴元的親兵自不用說。
陳頭鐵的心腹手下,主要是徐州精銳以及在上次伏殺張永時帶去的羅教親信。
陳心堅手中的人,乃是當初為了組建興和守御千戶所時,陳心堅一路南下從程雷響、丁鴻以及陳頭鐵三人手中化緣來的隊伍。
為了撐起陳心堅的基礎班底,三人給的也都是自己的親信。
說起來,和這些陸續積攢出的亡命之徒相比,反倒是蕭通和陸永這兩個臨時頭目,表現的有些沉不住氣。
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裴元的手指輕敲桌案的節奏越來越快。
等他看到陳家兄弟已經在快速的向平原方向開始移動時,裴元也不等岑猛那邊進一步的消息了,立刻道,“走,所有人上馬,咱們去追擊蕭翀。”
不用蕭通、陸永傳話,早就靜等著千戶命令的眾人,紛紛開始行動了起來。
裴元在身上套了一件輕便的棉甲,手一伸,蕭通就慌忙將一柄長刀遞了過來。
裴元將刀拔出,看了眼刀上幾乎磨平的工部印記,向蕭通確認了下,“這是從哪邊的渠道弄來的?”
蕭通連忙答道,“這是江西陳金那邊的。”
裴元松了口氣。
現在鐵器市場最便宜的武裝,都是邊軍和京軍那邊的。
霸州平叛的時候,陸訚和陸完打了很富余的一仗,太倉不但采購了大量的糧食,還為前線官軍配置了充足的武器。
結果平叛戰爭一結束,那些武官們就開始瘋狂的倒賣兵器。
總旗再不賣,百戶就拿去賣了。
百戶再不賣,千戶就拿去賣了。
這導致了市面上鐵器的價格暴跌,湖廣和廣東的煉鐵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陳心堅組織興和守御千戶所力量的時候,也購買了大量的此類兵器。
裴元這次特意讓人準備江西那邊流出的兵器,主要是不想因為這點小插曲,影響霸州平叛的戰后秩序。
江西那邊,總制都御史陳金的管理十分混亂,本就有的是空子可鉆。
而且之后陳金麾下的兵馬蹂躪江西,殘害無度。
許多百姓被那些兩廣狼兵和江西附近的土司兵馬裝船拉走充當奴仆,甚至還有大族數百口被滅殺滿門的事情。
陳金控制不住手下的這些兵馬,又不能潔身自好,也順手從中占了不少好處,結果就引來了朝野的彈劾。
特別是一向有老實人之稱的費宏。
他本來就是江西人,看到陳金這樣殘害鄉親,如何能忍 偏偏這時候,陳金手下的土官做了一件很腦殘的事情。在劫掠的時候,聽說當朝大學士費宏家就在附近,于是把一些搶來的小男女當成禮物給費家送了過去。
于是陳金可捅了大簍子。
費宏徹底暴怒了,開始猛干陳金。
所以武器上的痕跡,最好指向江西,等到事發的時候,正是朝野瘋狂彈劾陳金的時候。
這點小麻煩倒入渾水之中,根本掀不起一點浪花。
裴元看了眼那閃著寒光的長刀,將那刀插回刀鞘,又見手下們已經上馬,便輕喝了一聲,“走。”
于是打馬,從那后院中馳出。
數十人緊隨其后,蹄聲陣陣魚貫而出。
那野店不過一個院落,幾排廂房,在陳家兄弟的手下趕來時,店里的管事和其他客人們就察覺出這些強人來路不正,不敢再冒頭。
等到人走遠了,才有人敢大著膽子出來張望。
裴元帶著手下行不到二里,只見岑猛帶著幾個探子匆匆而來,岑猛馬上還用粗繩掛了一左一右兩壇酒,像是特意取來孝敬裴元。
見裴元帶兵而出,不由驚問,“千戶,消息還未傳回,何故便去?”
裴元喝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見裴元不顧,策馬便行。
岑猛手下紛紛催促道,“總旗何不趕緊跟上,在千戶身旁立功?”
岑猛倒是難得的警醒,他看了裴元的來時路一眼,說道,“你們可隨我先去辦一件小事,隨后再快馬追上去。”
手下驚訝問道,“何事這般緊要?”
前些天時不時在燈市口老宅外聽話本的岑猛,很有智慧的說道,“勿使千戶有負天下人之名。”
裴元一眾人都是用的驛馬,馬速說不上快,但是頗有長勁。
行到半途,裴元見小地圖上陳家兄弟正在靠近,索性停馬高處,稍微等了他們兩人一會兒。
陳心堅和陳頭鐵正帶著人策馬狂奔而來,遠遠見到裴元,都趕緊上前。
裴元縱目一望,見這兩人雖然只帶來了二三百人,但是看著氣勢十分彪悍。
而且這兩人身后馬上有一大漢,披黑甲,穿黑袍,臉上也帶著一個恐怖的黑色面具,整個人看著極為雄壯。
裴元不由大喜,“我兒奉先也來了!”
齊彥名:“???”
要不是這些日子他一直忠實的扮演被羅教復活的死亡騎士,漸漸很少說話,不然他怎么也得讓裴元當面解釋解釋!
之前不都是叫小齊嗎?!
陳心堅和陳頭鐵趕緊下馬拜見。
裴元哈哈大笑,讓兩人起身。
陳心堅從裴元身邊離開不久,陳頭鐵卻有些日子不見了。
裴元對陳頭鐵道,“如何?現在你也是都指揮同知了,本千戶終不負你!”
陳頭鐵感動無比,再次拜倒。
裴元看了看他們帶來的那些人。
這些人里那小部分徐州精銳都是認得裴元的,各個激動不已。
另外一些則是陳家兄弟收服的,雖然他們知道的不多,但看眼前局面,也知道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大后臺。這些人的目光,則是恭敬之中,帶著一些期待。
裴元的目光慢慢掃過,像是與每一個人對視一番。
有些時候還刻意停頓下,像是在上下打量。
等到將人看了一遍,裴元也沒廢話,直接大喝道,“好好為我效死,以后人人都有榮華富貴。”
那些徐州兵最先激動地大叫,其他人也受到情緒影響,跟著嗷嗷叫喊。
按照入伙的順序,裴千戶身邊的幾位總旗就不必提了,各個都已經有了遠大前途。
接著就是在運送稅銀時,編在裴元身邊的那些親兵,這些人也開始陸續重用了。
再就是輪到他們這些徐州兵了啊!
他們這些徐州精銳當初在山東的時候,可是面對著十倍以上的敵人,都在為千戶浴血奮戰的。
就算論資排輩,也該輪到他們發達了。
因此裴元的許諾對他們來說,那就是真實的,眼前的。
他們如何能不亢奮?
這些徐州精兵的亢奮和篤信,就很好的感染到了其他人。
裴元見眾軍士氣正旺,知道人心可用,又看了下小地圖,知道蕭翀的儀仗和大隊就在不遠處。
于是大喝道,“都跟我來。”
為了以防萬一,裴元還額外吩咐齊彥名,“奉先緊跟著我。”
齊彥名無語,但這也不是分辯的時候,只能策馬快上一步,跟在這個玩弄霸州軍于股掌之中的魔鬼身后。
一行人漸漸提起速度,直接向右都御史的欽差隊伍殺去。
蕭翀的隊伍行進速度并不算慢,等裴元追到的時候,這隊人馬已經離平原縣城外的接官亭近在咫尺了。
為了展現朝廷威儀,這些專精此道的京軍們,還特意事先停下,打算稍事休息,整理儀容。
蕭翀對此也沒什么異議。
按照楊廷和私下的說法,這次彈劾雖然來的兇猛,但要盡量的變壞事為好事。
上策是盡量爭取保下張鳳這個河道總督。
上上策是在盡量保下張鳳這個河道總督的同時,最好能搶了預定給邊憲的山東巡撫。
蕭翀也考慮過自己的前途,他已經從右副都御史加了右都御史,如果繼續在都察院這個體系內升遷,短時間內是絕對沒有可能取代李士實這個左都御史的。
與其繼續在都察院等著接班,還不如搶了邊憲的山東巡撫,先在外面發育發育,順便為以后的仕途培養一些黨羽。
再加上這件事,楊廷和也點頭了。所以蕭翀已經儼然將山東視作自己的地盤,初次和地方上見面,當然不能太匆匆太狼狽。
正在蕭翀琢磨著事情的時候,忽然聽到后隊有喧嘩聲。
蕭翀回過神來,皺眉望去的同時,也聽到了那輕微的震動聲。
蕭翀聽著聲音隱隱有些熟悉,竟然讓他夢回正德六年在真定巡撫任上時,那被霸州賊支配的恐懼之中。
他倏然道,“這是馬隊的聲音!怎么回事?”
一旁根本無人答得上來,都在叫喊著彼此詢問。
這會兒蕭翀也顧不上狼狽和匆忙了,他連忙喊道,“來人,快去后面看看,是怎么回事。其他人,跟我先去平原縣里落腳。”
蕭翀雖慌,但不少人仍然不信,在這等安樂的腹地,會發生什么大不了的亂子。
他們正嫌剛才趕路疲憊,一些人翹首觀望,一些人踟躕不前。
蕭翀越來越覺得心慌,趕緊厲聲呵斥著這些巡撫標兵,護送他往平原縣的接官亭而去。
不管什么情況,還是先和等在那里的平原縣令會和才好。
蕭翀剛走沒多久,大隊蒙面的騎軍,就出現在遠方揚起的塵土里。
那些騎軍似是也發現了這邊的情況,紛紛拔出了長刀,凌亂的高高揚著。
那些拖拖拉拉的巡撫標兵這才覺出不對,慌忙大叫道,“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