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見韓千戶發怒,竟莫名有些竊喜之意。
不管韓千戶再怎么不承認,但是有賜婚圣旨在前,有親朋故舊的紛紛認可在后,她已經社會性的被賦予了某個身份。
若是平時,她或許還能無視這些強加給她的東西。
但是當意識到裴元話中的兇險,面對可能傾覆而來的危機,韓千戶只能被迫放下那些自欺欺人,不可避免的將自己代入了那個身份去思考問題。
也就是說,韓千戶已經下意識認為,裴元的冒險可能會株連到自己。
而這底層的心理邏輯,其實暗藏了她對這層身份的自認。
裴元趕緊掩藏心中的得意,安撫自家的母老虎,“之前相戲而已,這件事我已有萬全的準備。”
為了加強說服力。
裴元又舉例道,“當年咱們雙手空空,就能把霸州軍賣給寧王。這次的事情,難道比那次還要兇險?”
或許是裴元的戰績可驗,確實很有說服力。
韓千戶看著裴元,警告道,“你最好記得你說的話。”
裴元見韓千戶態度松動,知道她不是尋常女子,又以利相誘道,“如果這次的事成了,我據山東,你據湖廣,彼此遙相呼應,誰又能動得了我們?”
韓千戶果然不可避免的代入另一個身份思考了一下。
雖然只是想想,但好像確實有滿滿的安全感。
這個世界,終究還是要看實力的。
韓千戶試探著問道,“你打算怎么做?”
這件事牽扯到裴元長期以來的籌謀,縱然面前是韓千戶,裴元也不想宣之于口。
于是便含糊道,“事情匆忙,三言兩語也說不清。”
韓千戶聞言“呵”了一聲,擺出了一副我本來也懶得聽的姿態。
裴元看了韓大美人兒那清高自矜的模樣,心中真是愛慘了。
他想了想,決定還是要給韓千戶一點參與感。
只要她不后悔就是了。
于是裴元道,“這次我打算出京去殺一個人,此事需要絕對的保密,我也需要做出一定掩飾。”
“到時候,我會在京中做些布置,只求千戶切莫拆穿我就是了。”
韓千戶略有些不滿道,“就這?”
好在她也未強求什么,一臉不耐煩的打發走了裴元。
裴元出了智化寺,回頭看看,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小小韓千戶,還不快到我碗里來。
就在裴元暗暗得意的時候,蕭通和陸永很不識趣的圍上來詢問道,“千戶,今晚留在這兒,還是再回老宅?”
裴元倒是想硬氣的留在這里睡,但八成也逃脫不了睡地板的命運。
于是便道,“今晚有事和人商量,回老宅吧。”
說完,就吩咐蕭通去尋田賦。
田賦算是裴元現在手中少有的擅長出謀劃策的家伙。
霍韜雖然和田賦一時瑜亮,也有過人的急智,但是霍韜更年輕一些,見過的社會黑暗還不算多。
田賦已經中年,又是縱橫家出身,做人的下限更低一些。
就算裴元讓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彼此也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就意味著,田賦這樣的家伙,在裴元手中能更加的如魚得水。
再加上這一年來,田賦在羅教里反復錘煉,還增強了實務能力。
這次寶鈔炒作的事情,云不閑找到田賦頭上,也算誤打誤撞找對了人。
裴元計劃在未來的幾天短暫離京,正好需要一個能統籌全局的人。
田賦正好可以充任這個人選。
裴元回了燈市口老宅之后,就在前院等候。
臨近傍晚的時候,剛剛下值的田賦,便跟著蕭通趕來拜見了。
裴元讓人做了些酒菜,和田賦單獨小酌了幾杯。
問起田賦的近況,說是目前正在工部觀政,聽傳出的風聲,似乎之后會把他安排去行人司做個行人。
行人司的“行人”,主要干的就是跑腿的活兒。
理論上“行人”修至大成,甚至可以出使外邦。
但是這種很容易刷聲望的任務,一般都是空降實權文官牽頭,或者是從翰林院搖人。
“行人”就算能參與,主要也是為空降來刷聲望的人跑腿。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很辛苦而且出頭很難的職位。
在原本的歷史上,田賦高居二甲第十,直接進了僅次于翰林院的六科。
但是這會兒因為楊廷和的亂來,導致大量的卷子被亂判,讓田賦只能屈居三甲第一。
這前途,就有點渺茫了。
好在兩人心里都明白,田賦的前程不是在這上面,兩人簡單提了幾句,就略過了這個話題。
裴元對田賦這種核心智囊自然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一邊慢慢飲著酒,一邊將自己把大明寶鈔和一條鞭法綁定的想法,詳細對田賦說了。
甚至就連他已經說服天子,讓天子認識到大明寶鈔重要意義的事情,也對田賦說了。
田賦一開始還只是平靜的聽著裴元說話,對一條鞭法的事情也只是流露出些許的興趣,等聽到天子決定要全力支持大明寶鈔,甚至打算在貨幣流通中徹底廢除白銀和銅錢,這才流露出明顯的意動。
裴元看出田賦的變化,笑著對他問道,“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田賦想了一會兒,謹慎的答道,“大明寶鈔到底值多少錢,不是我們能決定的。而是要在巨量的交易和流動中,由接受它們的人決定的。只有經歷了大量交易的一次次驗證,才能讓天下人,形成對寶鈔幣值的共識。”
“除此之外,要想支撐住大明寶鈔的幣值,最重要的就是要管住源頭。只有讓陛下管住濫發寶鈔的沖動,才能讓百姓建立對大明寶鈔的信心。”
“畢竟,說到底,寶鈔就是一張紙。百姓的信心,又很難用價錢去衡量。”
“現在大明寶鈔的信譽極低,屬下擔心,用這樣一個價值脆弱的貨幣,倉促間和朝廷的財稅綁定,會引起大規模的混亂。”
“千戶可以試想,等到一條鞭法落實下去。百姓以大明寶鈔交納稅賦,就不必再額外支付熔鑄白銀時的昂貴火耗。”
“這些百姓節省出來的錢是從哪里來的?都是從各地官府手里節省出來的。”
“那些官吏差役,少了這份民脂民膏,又豈能干休”
“所以說,這個讓百姓得利的政策,天然就讓各地的官府仇恨。”
“這樣一個引來地方官吏敵視的一條鞭法,再綁定這樣一個脆弱的貨幣,只要有人借機煽動,或者故意曲解朝廷的新政,輕易就能引來百姓的反彈,將新政癱瘓掉。”
“如果一條鞭法綁定寶鈔的事情不能貫徹下去的,只要稍加拖延,就有人亡政息的風險。”
裴元聽完,不由感嘆道,“田卿果有宰輔之才。”
說完,稍微給田賦透露了一點自己的想法,“朝廷應該會在山東試行此策。”
“羅教在山東遍布鄉野市鎮,祭酒道人又往來街市里巷,正好可以將新政布于百姓市井之間。我們先把底下的事情做起來,讓百姓們了解新政的好處,避免讓百姓被有心人煽動,裹挾為亂。”
“只要大局上亂不起來,咱們就有從容布置的余地。”
田賦聞言,生怕裴元的期待太高,連忙說道,“羅教發展迅速,組織粗疏,很多各地的堂口,其實只在我們的名義控制之下。”
“不少出去傳教的弟子,剛剛在某地做成氣候,就有當地豪強暗中使人強行介入,然后憑借他們在當地的影響力,慢慢的搶走了當地堂口的掌控權。”
“至于那些祭酒道人什么的,其中不乏奸猾市井之徒,恐怕派不上大用啊。”
說完羅教混亂的現狀,田賦又慚愧道,“屬下早就注意到了這些情況,本想好好梳理一番,沒想到趕上恩科開考。屬下又擔心陳頭鐵做起事情來沒有分寸,是以就暫且擱置了此事。”
裴元聽到這里,倒也不以為意。
羅教本就是一個毫無章法,只求快速擴張的失敗產品。
好在裴元已經在羅教崩盤之前,順利把羅教做上市了。
裴元拿羅教的混亂沒什么辦法,但是新入場的國資,卻有的是力氣和手段啊。
于是裴元便把當初如何在朱厚照面前,替羅教過了明路的事情說了說。
裴元對田賦道,“如果最終決定在山東試行一條鞭法,那么我會向朝廷請兵,幫羅教強行梳理各地的教務。至于祭酒道人的事情,我最近倒是有個發現。”
說著,裴元對田賦講了講那些抄經僧的事情。
這些抄經僧人,自幼便被各佛寺收養。
雖然懂得讀書識字,但也只是被寺廟視作了用來牟利的工具人。
這些僧人被教了讀書識字之后,就年復一年的在禪房里抄經,不但想法極為簡單,而且信念也很純粹。
裴元眾籌的這個羅教,本就有很多和佛教相關的事情。
羅教信仰的孫悟空,主線故事甚至和西天取經相關。
裴元對田賦說了心中的圖謀,“我打算從各寺廟大量征用、或者以錢贖買一些抄經僧人,然后重新給他們講述羅教經義。”
“等到這些抄經僧人改信羅教,就以這些人為骨干,設置行腳祭酒。一來傳揚教義,二來可以直接讓朝廷的新政,抵達那些愚夫愚婦耳中。”
“舊有的皇權不下縣的默契,讓地方豪強形成了朝廷與百姓之間的隔絕。少數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人,反倒代表了百姓的聲音。”
“他們拿到了百姓的聲音,就拿到了大義。然后拿著大義,互相鼓躁呼應,對抗著朝廷,繼續在百姓身上吸血。”
“我裴元本就起于市井,沒有讓別人拿走我聲音的道理。我自市井中而來,到市井中而去。你手中執掌的羅教,就是我最堅實的基礎。”
田賦聽的心頭大震,感覺自己離“五鼎食”或者“五鼎烹”的結局,又近了一步。
他連忙拜倒,對裴元說道,“屬下敢不效死。”
裴元笑笑,親自將田賦扶了起來。
隨后對他說道,“你擔心的官吏問題,本千戶早有籌劃。這次我南下,為的便是一舉解決所有的麻煩。”
“等到秩序大亂,就是秩序重塑的時候。”
“到時候,你多上上心,在本千戶這里立一個夠你吃一輩子的功勞。”
田賦聞言再謝,“多謝千戶提攜。”
裴元稍微暗示了下,“至于你擔憂的人亡政息的事情,本千戶已經在考慮了。”
夏皇后那邊的攻略進度還可以,內官中的幾大核心人物,裴元也已經陸續掌控。
東廠太監張銳雖然和裴元之間有些矛盾,但是他因為寶鈔印版的事情,最近對講義氣的宋千戶很是感恩戴德。
剩下的就是七虎的殘余,以及一些仍舊團結在張妖后身旁的弘治舊人了。
并不難搞。
裴元正躊躇滿志著,就聽田賦感慨道,“千戶青春少年,心里不急,倒也是常事。”
“只是屬下沒有這般意氣,還是早早看著千戶有后,心里才踏實。若是千戶不嫌棄,屬下同宗中也有許多美貌賢淑的女子,可以為千戶開枝散葉。”
裴元聽完田賦之言,手中筷子不覺掉落于地。
他的嘴唇張了張。
他媽的,老子還以為你在說朱厚照。
居然是在點自己。
田賦看到裴元筷子掉落,也是有些愣神兒。
接著,他遙想當年,一時汗如雨下,生怕千戶起了猜忌之心。
裴元沒了談興,田賦也小心翼翼。
等到悶頭吃完飯,臨別時,裴元才對田賦說起了關于大明寶鈔的事情。
“過些日子我可能要南下。寶鈔的事務,我雖然交給了云不閑。但是他的才能、眼界遠不如你。到時候,還要你從旁協助才好。”
田賦連忙小心翼翼的應了。
剛聽完裴元說起的大明寶鈔和一條鞭法的事情,田賦已經深刻的明白,為何裴元要死死的頂住大明寶鈔的幣值了。
說起這個,田賦心中還是有些感慨的。
不知有多少內閣、七卿、清流君子,口口聲聲的說著百姓,但最后,真正努力的想要讓這個大明變得更好的,反倒是這個野心勃勃的錦衣衛千戶。
田賦雖然圓滑,但也有著樸素的正義感。
不然的話,也不至于進入前途無量的六科后,還不顧得失,怒斥假惺惺的內閣大學士梁儲,“沒儲貲,可減天下財賦之半。”
田賦這個縱橫家一開始著迷于裴元的野心勃勃,現在,越發覺得這樣的野心勃勃,生長在了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