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見朱厚照還在饒有興致的嘗試著,一時半會兒估計也沒心情理會自己的密報。
只是有了禮部門前的教訓,他也不愿意再留下什么和錢寧勾結的把柄。
裴元伸手示意了下,錢寧頓時會意,兩人避開旁人的視線到了路旁。
裴元見路邊有些碎石,便蹲地上抓在手中攥緊。
想要起身,錢寧已經蹲在一旁。
裴元便把手中的石子拍在地上,指著其中一粒中間的石子對錢寧說道,“這就是陛下,而這些…”
裴元指了指那些周圍的石子,“這便是你們這些圍簇在天子身旁的近臣。”
裴元用的是“你們”,錢寧也覺得理所當然。
畢竟裴元雖然說是錦衣親軍,但基本上那個很少在天子面前露面,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外面辦事,基本可以看做外臣。
裴元繼續說道,“大家其實都明白,這些位置其實是有限的,你們明白…”
裴元又指了指散落在別處的石子,“他們也明白。”
錢寧沒有吭聲,這點危機意識他還是有的,不用裴元來點破這點。
裴元繼續循循善誘道,“他們想擠占你們的位置嗎?”
不等錢寧回話,就主動回答道,“當然想。只不過,大多數時候,你們這些贏家也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除非…”
說著,裴元將那些緊密圍著“朱厚照”的石子彈開一顆,“除非出現了合適的位置。”
錢寧慢悠悠的回了一句,“如今陛下有心于邊事,開始大力的重用武官,又廣收義子,希望可以跳開兵部的束縛,直接指揮這些武官。想要將這些邊將踢出去,是不可能的。”
裴元說道,“這就是卑職勸指揮使遠交近攻的道理。”
裴元指了指地上聚攏在一起的石子,又指了指外面的石子,對錢寧說道,“敢問指揮使,是這里的石子多一些,還是外面的石子多一些?”
錢寧道,“自然是外面的石子。”
裴元繼續道,“江彬雖然拉攏了李琮和神周等人結黨,但是這區區數人,又怎么能代替整個邊軍體系?”
“那些外面的石子想要擠進來,能夠代替的自然不是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的錢兄,也不是司禮監和東西廠的幾位大珰,更不可能是那些文學侍臣。”
“他們能取代的…”
裴元指著幾枚圍在“朱厚照”旁邊的幾粒石子說道,“他們能取代的,只能是江彬、神周和李琮。”
裴元一邊說著,一邊一粒粒的將那些石子彈開。
裴元輕聲對錢寧說道,“所以都指揮使與其結好那些大珰,或者我這樣的人,不如去結交那些邊軍的將士。那些邊軍的武人,才是最迫不及待要趕走江彬的人。”
“而且天子的心意,錢兄也比別人明白。”
“與其你們自己努力把他們幾個擠走,還不如讓其他的邊軍武人把他們從這里拖出去。”
錢寧頓時覺得如同撥開了迷霧一般。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做的,就是拉攏其他圍在朱厚照身邊的“石子”,希望大家合伙將“江彬”他們排擠出去。
結果這個舉動并沒有起到多大的效果。
如今裴元只是簡單幾句話,就給他挑明了其中的利弊。
錢寧下意識向裴元詢問道,“可是江彬他們一直以邊軍武人的代表自居,不少邊軍武人都十分擁戴此人,只怕我就算想拉攏,也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
裴元為錢寧解釋道,“那是因為其他邊軍武將沒有什么進步的階梯,所以就只能期望著依靠江彬的得寵,能夠帶掣他們。”
“在沒有別的門路可以投奔的情況下,他們自然只能圍繞在江彬身旁,成為擁戴他的力量。”
錢寧臉色有些難看的說道,“之前的時候,為兄為了打擊江彬的威望,幾次阻撓他引薦人選,已經、已經把不少人都得罪了。現在為兄想要轉變立場,就怕他們不肯信我。”
裴元聞言笑道,“這有關系嗎?不管指揮使是不是得罪過他們,他們想要上位,就只能去搶江彬、李琮和神周的生態位。”
“指揮使又不需要和這些人做朋友,指揮使要的是…,江彬死啊!”
錢寧的神色又舒緩了不少,他雖然不能明白生態位是什么意思,但也模模糊糊有些判斷,當即點頭道,“不錯。”
裴元繼續道,“至于如何取信其他武人,讓他們相信錢指揮使能給他們門路,卻也不難,有一個人倒是能從中說上話。”
錢寧立刻捉著裴元的手感嘆道,“今日和賢弟交心,才知道相逢恨晚。若是早有賢弟替我籌劃,不知道要少走多少彎路。”
“如今這個局面,為兄已經悔之不及,是還是得靠賢弟指點迷津啊!”
裴元想著錢寧也是朱厚照男寵的事情,不動聲色的抽回手來,對錢寧說道,“錢兄難道忘了,當初大議功的關鍵時刻,是誰站出來奔走呼喊,為邊軍和京軍的武將們奔走呼喊,以正視聽的?”
錢寧略一思索,立刻精神一振,“谷大用!”
裴元贊許道,“不錯!正是此人!”
“谷大用曾經擔任過提督軍務太監,和那些武將們都是熟識的。”
“當初朝廷要治谷大用的無能之罪,便是那些邊軍和京軍的武將們紛紛踴躍,泣血上書,為谷公公申明冤屈。”
“正是這些武將的力挺,最終使得谷公公得以昭雪,不至于因為那些文官們栽贓的污名,抱恨終生。”
錢寧聽得頻頻點頭。
他雖然也覺得谷大用可能是個草包,但是沒親自上戰場,誰知道是個什么情況。
谷大用可能平時草包了點,但是說不定臨陣卻有名帥之姿呢?
要不然那些囂張跋扈的武將為何會如此踴躍?
而且在兵部爭功的關鍵時刻,那些武將們本來鬧得沸反盈天,但是一聽說谷大用要出來評理,立刻就異口同聲的贊同了此事。
若說在整個大明,能得軍心者,谷大用簡直不作第二人想!
更何況,按照裴元的理論,他和谷大用屬于不同的生態位。
他是絕對不可能去做太監搶谷大用的位置,谷大用身為西廠提督,地位比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高多了,更不會跑來搶他的職權,何況他一個太監,也搶不了。
錢寧在心中瞬間有了決斷。
聯合谷大用,拉攏邊軍,先把江彬搞死。
錢寧想明白了這些,也看到了通向成功的路線圖,頓時覺得渾身松快,這些日子困擾他的難題,都不翼而飛了。
他越發感慨道,“為兄真是和裴賢弟相見恨晚啊,賢弟不如就來北鎮,我可以做主,給賢弟升個錦衣衛指揮僉事的實職,賢弟以為如何?”
裴元聽了半開玩笑的說道,“錢兄,咱們可都是錦衣衛啊。如今我在外做事,還能做好兄弟,若是你把我要去北鎮,只怕早晚會傷感情啊。”
錢寧立刻意識到了裴元這是什么意思。
是了。
裴元也是錦衣衛,兩人的生態位是相同的。
如果天子有裴元這樣又能打,又能謀劃,箭術還好的錦衣衛,那么還要自己做什么?
想到這里,錢寧也對裴元的坦蕩很是生出好感。
裴元能這么大大方方的把這話說出來,就證明了他根本沒有想當周圍那些石子的念頭,兩人一內一外,確實是維持感情的最佳相處方式。
錢寧不由笑道,“裴賢弟多慮了。”
卻也不說愿和裴元分享富貴這等鬼話,而是道,“為兄在這個位置,和賢弟在這個位置是一樣的。賢弟有什么用到為兄的地方,為兄絕不推辭。”
裴元笑道,“有錢兄這句話,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接著眼珠微動,對錢寧道,“實不相瞞,我情愿留在鎮邪千戶所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不知錢兄可有耳聞?”
錢寧想了下,立刻想起了當初那個大明第一深情的傳聞。
不由古怪的問道,“莫非真是為了韓千戶?”
裴元點頭,又對錢寧道,“小弟正好有一件事,要求到錢兄,不知道錢兄能不能幫忙?”
錢寧剛剛認識到裴元的價值,雙方又正虛偽的說著交情,當即拍著胸脯道,“但凡兄弟能做到的,賢弟盡管說就是了。就算為兄做不到,也會幫你想辦法。”
錢寧嘴上說的信誓旦旦,但是這話有幾分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好在裴元求他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元當即對錢寧暗示道,“我記得陛下以前曾經提過要替卑職賜婚的事情,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懂事,現在有點后悔了。若是以后小弟再有寸功,僥幸使龍心大悅,希望錢兄能幫著敲敲邊鼓。”
錢寧聽了心花怒放,就這?
他當即大包大攬道,“賢弟放心,這事兒為兄一定放在心上。只是等以后喝喜酒的時候,賢弟可別忘了我這媒人。”
裴元也誠心誠意的謝過了錢寧。
現在谷大用在朱厚照心中有著“無能”的疑慮,如今更是外放山東,單靠他的聲勢,根本不能吸引到那些邊軍武將了。
可若是谷大用居中作保,為他們聯系上寵臣錢寧,那么那些武人卻一定能動心。
畢竟谷公公有恩必償,大議功期間的表現完美,幾乎堪稱是“轅門立木”的效果了。
有谷大用幫著在其中摻和,裴元借雞生蛋的計劃,會進行的更加順利。
兩人簡單的交流完成,都避嫌的回了各自的位置。
過了沒多久,多次試射沒有成功的朱厚照,興致盡了,策馬又奔了過來。
這次他沒再皮那一下,而是很熟練的挽住馬,對裴元說道,“走,你和我具體說說山東的事情。”
裴元聽了甚是欣慰。
這天子貪玩歸貪玩,大事上還是不糊涂的。
朱厚照說完,徑自策馬離去。
裴元看他的方向,乃是往永壽伯府那邊去了。
錢寧在旁示意,立刻有錦衣衛替兩人牽馬過來。
裴元和錢寧一同上馬,正要盡快追上朱厚照,卻不想磨磨蹭蹭在那邊又兜了一圈的江彬,策馬斜刺里過來。
江彬的臉上有一道難看的箭疤,他咧開嘴露出一個丑陋的笑容,看著裴元問道,“剛才你們在說什么?”
錢寧立刻想到了江彬打殺周騏的事情,當即頭皮發麻,厲聲呵斥道,“大膽!裴千戶是天子要見的人,你豈敢妄為?”
裴元有些不確定錢兄說出這有些激將的話,心中是不是有些躍躍欲試。
但是他對江彬的那公然挑釁,也確實很不爽。
他心念閃動,竟然有了和當初江彬被周騏指責時同樣的念頭。
既然雙方已經有了矛盾,與其以后讓江彬在朱厚照面前陰自己,不如直接就撕破臉,挑破兩人的矛盾。
如此一來,江彬再使手段的話,以朱厚照的多疑,說不定就能幫自己免疫不少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