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有意將賈蘭留在房里教養?
陳斯遠嘆息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面前李紈好似不解,緊忙抬眼看向陳斯遠,對上那一雙清亮眸子,頓時又趕忙垂下螓首。
陳斯遠氣定神閑道:“大嫂子莫慌,咱們且坐下說話兒。”
李紈頷首應下,又不敢抬眼去瞧陳斯遠。自打那日失態而歸,李紈誦讀了幾日佛經,雖每日飯食、藥膳都親自過手,卻都是讓兩個丫鬟去送,自個兒再不肯去見陳斯遠。
如今甫一聞聽噩耗,手足無措之余,立時便來尋陳斯遠。本道疏遠幾日,這心下早已平復,誰知再見面依舊心下怦然亂顫。
陳斯遠引著李紈入座,掃量一眼,便見其一襲丁香色暗花緞面鑲領淡青色對襟披風,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著藍色馬面裙。頭插金簪,鬢貼宮花,瞧著素凈之余,又一如既往的老氣。
陳斯遠不動聲色,撩開衣袍落座,待香菱奉上香茗,這才笑著與李紈道:“大嫂子是關心則急啊,若依著我,此事如今只是些許閑言碎語,大嫂子無需去理會。”
李紈頓時蹙眉不已,道:“遠兄弟也知我就蘭兒這一個命根子,若真個兒養在太太房里——”
陳斯遠擺手止住李紈話頭,身子略略傾過來,壓低聲音道:“大嫂子沒聽明白…我以為,便是這些許閑言碎語,只怕沖著也不是大嫂子,而是——”
陳斯遠手指往上頭指了指。
李紈蕙質蘭心,略略思量便道:“是…老太太?”
陳斯遠笑著頷首,李紈這才明白陳斯遠為何方才說了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王夫人恨屋及烏,因不待見李紈,連親孫子賈蘭也不怎么理會,又怎會好生生的突然要養在自個兒房里?
沖著燕平王那親口允諾?王夫人心下只疼惜寶玉一個,若真要動此念,莫不如私底下害死了賈蘭呢,又何必領到自個兒房里親自教養?
此舉分明是學了賈母,將孫兒養在自個兒房里。這話傳進賈母耳朵里,賈母如何作想?攔也不是——畢竟賈母就是這么干的;不攔也不是——若王夫人將賈蘭養歪了可怎生是好?那可是賈家轉型的希望。
由此,進退兩難,等于指著賈母的鼻子罵街,賈母卻不敢作聲。
說到底,還是賈母與王夫人對寶玉的期許不一樣。
于王夫人而言,她既然能教導出賈珠來,心下自然篤定也能教導好寶玉。只怕其心下早就極為厭嫌賈母將寶玉教歪了,否則若其親自教導,說不得比賈珠還要出色呢;
于賈母而言,老太太人老成精,豈會真個兒信了那勞什子銜玉而生?寶玉乃是二房嫡次子,這榮國府承襲有賈璉,二房家業承襲有賈蘭,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寶玉承襲家業。
如此,那寶玉這個嫡次子有何用?
既然銜玉而生了,何不順勢推波助瀾,自小將其養在脂粉堆里,洞悉姑娘家的心思,來日尋一樁妥帖婚事,正好填補榮國府的虧空!
這賈母與王夫人之爭,從寶玉的撫養權、婚配權一直爭到榮國府的大權,追根溯源還是二人理念之爭。
心下思量分明,陳斯遠也不點破,只笑著頷首道:“大嫂子只是遭了池魚之殃,也不用去理會那起子閑言碎語…嗯,若大嫂子果然放心不下,不若讓蘭哥兒多往老太太處走動走動。”
李紈頓時眉頭舒展,情知有些事兒蘭兒去說,比她自個兒去說更有效用。
暗自舒了口氣,李紈心下稍定,因心下有了數兒,便不再去想那些閑言碎語,可對著陳斯遠難免又別扭起來。
她也不好才來就走,只得耐著性子說起旁的來,道:“虧得遠兄弟指點,不然我真真兒不知如何是好。”
陳斯遠笑道:“大嫂子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此時不過急切之下少了忖度,待過后仔細思量了,定會想個分明。”
李紈搖頭道:“我素來短智計,怕是過后也想不分明。”抬眼瞥了那星眸一眼,李紈被那清亮的眸子瞧得心下怦然,又趕忙遮掩道:“是了,蘭兒這幾日朝著要去遠兄弟新宅讀書…我思量著那歹人盡數伏法,想來蘭兒此時去讀書也無恙?”
陳斯遠道:“保險起見,大嫂子不若尋老太太提一嘴,想來老太太定會安排周全了。”
李紈笑著應下,又問過陳斯遠身子骨,待一盞茶飲過,慌忙起身告辭而去。
陳斯遠將其送至院兒里,瞧著其身形匆匆出了院兒門,暗自搖了搖頭,又負手回了屋里。這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陳斯遠說自個兒不心動那是假的,奈何今時今日再不是當日光腳之事,總要權衡了利弊。
若因著李紈是惹得寶姐姐、林妹妹心下不快,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思量一番,陳斯遠心下癢癢,又生怕牽連出一場風波來,于是到最后也不曾拿定心思,只想著隨緣就是了。
卻說李紈出得清堂茅舍,眉宇間不見了愁緒,又是一副恬淡模樣。那隨行的碧月便道:“說來還是遠大爺有法子,奶奶急得什么也似的,誰知遠大爺三言兩語便說中了要點。”
素云也道:“還要你說?誰不知遠大爺是個有本事的?”
李紈聞言面上帶了笑模樣,心想遠兄弟可不就是個有本事、有能為的?她們孤兒寡母的,多虧了其連番照拂,否則還不知如今是個什么情形呢。
忽而面前劃過陳斯遠的面容,李紈頓時蹙起眉頭,心下默念佛經,快步往稻香村回返。
隨行的素云、碧月眼看李紈又帶了愁緒,不知自家奶奶又起了什么心思,只得閉口緊隨其后。
少一時到得稻香村里,賈蘭跑出來迎,眉頭緊蹙著問李紈道:“母親,遠叔是個什么說法兒?”
李紈搖了搖頭,示意入內敘話。
誰知賈蘭卻誤會了,著惱道:“遠叔也沒法子?罷了,不若我去求了老祖宗,反正我不想去太太房里!”
后頭的素云掩口笑道:“哥兒果然是個孝順的,奶奶沒白疼。”
碧月道:“哥兒不用急,遠大爺早給了主意,說是不用掛心呢。”
賈蘭怔了下,抬眼去看李紈,見李紈點頭,這才悶頭隨著其進了稻香村里。當下李紈略略說了陳斯遠之言,待聽聞此事不是沖著他們母子,而是沖著老太太,賈蘭頓時松了口氣。
再聽聞不日便能又去遠叔新宅讀書,賈蘭頓時面上歡喜起來。
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兒,最是活潑好動,如今心事盡去,略略小坐一會子便去外頭耍頑了。
那素云還贊嘆道:“奶奶,我看哥兒如今自個兒都知道上進,來日說不得也能跟遠大爺一般有出息呢。”
那碧月就掩口笑道:“你當哥兒去遠大爺新宅只是讀書?我上回聽小廝提了一嘴,說是遠大爺立了規矩,每日哥兒背過了書便能隨意耍頑。哥兒又是個聰慧的,每次半日便能背熟了,余下半日可不就撒著歡兒的耍頑?”
李紈略略蹙眉,總覺著這般縱著賈蘭有些不妥。可念及陳斯遠這般年紀便中了舉,說不得其另有深意?于是當下便沒說旁的。
恰這會子外間香菱來了,待素云將其迎進內中,香菱就笑著道:“大奶奶走的急切,我們大爺一時間也忘了。今兒個寶姑娘將本月膠乳營生的分潤帶了回來,大爺方才才記起來,緊忙打發我給大奶奶送了來。”
李紈訝然道:“今兒個就有分潤了?不是說遠兄弟那營生本月才接手嗎?”
香菱笑道:“我也不大懂,不過聽大爺提起過什么預售,大抵是將后頭月份的膠乳提前發賣了,這才有了分潤。”
李紈應下,待素云將銀票遞過來,李紈掃量一眼,頓時心下五味雜陳。這四百兩銀子,頂得上她兩年的月例銀子了。算算如此兩個月,所得出息便比得上自個兒一年所得,果然是天大的好營生。
算一算,一年三、四千銀子,五年下來豈不是翻著翻的賺回來了?
積攢下來,單是這一筆銀錢就足夠蘭兒來日花銷了。
回過神來,李紈起身邀香菱吃些果子,香菱推說清堂茅舍如今離不得人,便匆匆告辭而去。
這日夜里李紈幾次捧起佛經,奈何幾次又心有雜念,夜里更是輾轉反側,自不多提。
待轉過天來,那些閑言碎語果然傳到了賈母耳中。
待鴛鴦低聲將此事說過,賈母蹙眉思量了一會子,頓時冷笑起來。她與兒媳王夫人斗了三十幾年,從前都是隨意拿捏了其,也是薛家進了榮國府,這才被其打了個措手不及。
如今老太太早已熟悉了薛姨媽的路數,又哪里瞧不出此番乃是指桑罵槐?
老太太思量一番,也知此番不好應對,卻渾沒將那些風言風語當回事兒。她這個歲數,這個位份,本就是超品的誥命,又何須給兒媳婦交代?
賈母情知王夫人心氣兒高,卻是個眼界窄的,到如今也不曾瞧出寶玉是個什么貨色。若真個兒是個有能為的,賈母又豈會攔著其上進?
反倒是那蘭哥兒,自個兒知道上進不說,又得了天大的機緣。
正思量著,大丫鬟琥珀回道:“老太太,蘭哥兒來了。”
賈母回神,頓時歡喜道:“快叫進來。說來也是兩日沒見了,這兩日蘭哥兒都忙什么了?”
說話間賈蘭已然進得榮慶堂,規規矩矩給賈母施了禮,口稱‘老祖宗’。賈母掃量一眼,見其小小年紀便氣度沉穩,得賈珠之才智,又無賈珠之輕狂,頓覺那陳斯遠果然不曾說錯,來日賈家還真要指望這蘭哥兒了。
這般想著,賈母頓時滿面堆笑,慈愛道:“好好好,蘭哥兒快坐,你這兩日怎地沒來瞧我?”
賈蘭苦惱道:“母親一直催逼著我背誦文章來著,實在不得空,這才沒來。”
賈母頓時唬著臉兒道:“你母親也是…你才多大年紀,便是要用功,也沒這會子便死命下功夫的道理。”
賈蘭道:“老祖宗,我此來是想問過老祖宗,如今賊人盡數伏法,我可能去遠叔新宅讀書了?”
“哦?”
賈蘭赧然道:“老祖宗不知,遠叔立了規矩,先生每日教過的,我只消會誦讀的,便能隨意耍頑。”
賈母頓時笑吟吟道:“是啊,那你都耍頑什么了?”
說起這個,賈蘭頓時來了精神頭,心下暫且將李紈囑咐丟在一旁,屈指點算道:“那可多了!騎馬、射箭,池塘里抓蛤蟆,上樹抓蟬,有時還會領著鸞兒挖蚯蚓釣魚。”
賈母頓時歡喜得連連頷首,贊嘆道:“這才對,每日家老氣沉沉的,哪里像是個孩子樣兒?這男孩兒就得粗糙些才好。遠哥兒這般安排,正合了勞逸結合之說。我看啊,蘭哥兒心下定然十分想去?”
賈蘭赧然著點頭不迭。
賈母便道:“既如此,那往后照舊去就是了。只有一樣,你身邊兒須得多帶些人手,免得再被外頭的賊人惦記上。”
當下又叫了鴛鴦,吩咐道:“回頭兒與鳳丫頭說一嘴,明兒個起給蘭哥兒多安排幾個妥帖的小廝隨行,一定要護得蘭哥兒周全才好。”
鴛鴦應下,道:“我這就去尋二奶奶交代。”
賈母笑著點頭,見鴛鴦快步而去,又與賈蘭道:“如此安排可好?”
賈蘭歡喜著點頭不迭,連聲應好。
賈母不禁愈發歡喜,瞧著賈蘭,竟依稀瞧出幾分老國公模樣。當下又打發琥珀取了玫瑰露來,哄著賈蘭吃用了一盞,好生享受了一回膝下承歡,這才打發賈蘭出去耍頑。
因心緒大好,賈母愛屋及烏,不由得想起陳斯遠來。見鴛鴦回轉,便問道:“我這兩日也忘了問…遠哥兒可好些了?”
鴛鴦回道:“聽說大好了,如今都敢在院兒里走動了。不過那袖箭帶了倒刺,王太醫說傷口不大好愈合。”
賈母頓時憂心道:“這正趕上暑天,可不就難好?”略略思量,忽而想起了一樁事來,道:“府中是不是還存著一壇子陳芥菜鹵?”
鴛鴦倒是如數家珍,仔細回思一番便笑道:“老太太怕是記差了,上好珍大爺打了小蓉大爺,老太太不是打發人將那陳芥菜鹵送了去?”
“是了,我竟忘了。”賈母苦惱道:“既這樣,你得空與遠哥兒提一嘴,就說那法源寺得了天寧寺的秘法,如今也有陳芥菜鹵,此物對那創口炎癥最是有效。他若不見好,不若往法源寺去求一壇子陳芥菜鹵來。”
鴛鴦笑著應下,道:“過會子伺候了老太太用過早飯,我便去清堂茅舍提一嘴。”
一旁琥珀面上噙了笑,心下十分古怪——這老太太素來不待見遠大爺的,怎會這會子又掛念起來了?
一徑到得這日辰時過后,待服侍過老太太用了早飯,大丫鬟鴛鴦這才往清堂茅舍而來。
須得到得院兒前,便見紅玉拄了拐杖正吩咐著粗使婆子將院兒前的甬道拾掇了。
眼見鴛鴦來了,紅玉趕忙笑道:“鴛鴦姐姐怎么來了?”
鴛鴦訝然道:“我如何來的且不說…你既傷了腳,哪里還好亂動?”
紅玉嗔怪道:“我倒是想歇息歇息,奈何留在家中也是自個兒待著,爹媽自早忙到晚,又哪里得空管我?這幾日也是五兒、佳惠得空來瞧我,這才沒餓著。昨兒個與爹媽商議一遭,左右只是一只腳傷了,又不耽誤旁的,我便回來了。”
鴛鴦打趣道:“怕是也掛心你家大爺吧?”
紅玉雖紅了臉兒,卻飛速點頭應下,低聲道:“我家大爺這般的,不知府中多少狐媚子惦記著呢,可不就要看緊點兒?”
鴛鴦心下隱隱有些艷羨,便岔開話題道:“你且忙活著,我給老太太傳了話兒還須得回去呢。”
紅玉應下,往內中招呼一聲兒,便有苗兒來迎。鴛鴦頓時一怔,旋即扭頭掃量紅玉一眼,暗忖這狐媚子說的莫非是苗兒?
當下進得內中,鴛鴦笑吟吟將賈母的囑托說了一遭,自是惹得陳斯遠道謝連連。這會子非但寶姐姐在,便是小惜春也在。
鴛鴦說過幾句,也不多留,起身便往榮慶堂回轉。誰知出園子時聽茶房的婆子說嘴,也不知怎么了,太太又拿了趙姨娘的錯處,這會子正罰趙姨娘立規矩呢。
鴛鴦搖搖頭,緊忙快步回了榮慶堂。
卻說清堂茅舍里,那鴛鴦一走,寶姐姐與惜春都上了心。方才兩人可是眼瞧著王太醫換過傷藥的,那傷口隱隱有化膿的趨勢,自是俱都擔憂不已。
惜春就道:“那陳芥菜鹵極為有用,小時我染了風寒,高熱不退、咳嗽不止,只喝了兩回便好了許多呢。”
寶姐姐也道:“天寧寺陳芥菜鹵聲名遠揚,不想法源寺竟也得了秘法。既然管用,我過會子便去求了來。”
那勞什子陳芥菜鹵陳斯遠根本沒聽過,哪里敢信?奈何他又不是學醫的,倒是隱約記得一戰時曾有人用蛆蟲吃去傷口腐肉,只是他一時間又去哪兒找干凈的蛆蟲?
因一時沒旁的法子,陳斯遠只得應下道:“如此,有勞妹妹了。”
寶釵嗔怪著瞥了其一眼,當下也不停留,領了鶯兒便去了。
小惜春圍著陳斯遠嘰嘰喳喳說了半晌,待丫鬟來催去前頭三間小抱廈上女紅課,頓時癟了嘴蔫頭耷腦而去。
她這一走,陳斯遠正思量著表姐邢岫煙會不會來,誰知來的只是篆兒。那篆兒入內癟嘴道:“怡紅院得了新茶,顯擺著要弄什么茶會,我們姑娘躲不開,只得往怡紅院去了。便是能來只怕也要下晌的,姑娘特意打發我來跟遠大爺說一聲兒。”
陳斯遠暗忖,這夏金桂是籠絡過了下人,又開始籠絡起主子來了?
只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再如何也改不了驕矜刁蠻的性兒,她如今還能扮上一時,說不得來日便暴露了出來。到時情形如何,想想就有趣。
那篆兒悶頭而去,本道這日再無旁的事兒,香菱捧了書卷來正要為陳斯遠讀,誰知外間蕓香又回道:“大爺,姨太太來了!”
薛姨媽回來了?
陳斯遠落地去迎,才到梢間門口,那薛姨媽已然快步進了內中。瞥見陳斯遠,薛姨媽唬了臉兒道:“怎么下地了?快躺下將養著。”
不待陳斯遠言說,香菱就嗔怪道:“姨太太快勸說幾句吧,我家大爺這幾日閑不住時常走動,方才王太醫來瞧,那傷口都要化膿了!”
“誒唷唷,這可不好!”
薛姨媽教訓幾句,陳斯遠無奈之下,只得老老實實重新躺回床榻之上。
自有五兒搬了椅子來,薛姨媽便陪坐床邊,仔細問過陳斯遠這幾日情形,聽聞寶釵自請去那法源寺請了陳芥菜鹵,薛姨媽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我說方才同喜去尋,怎么不見寶釵人影兒呢。”
因著夏金桂之事,陳斯遠自是有話要問薛姨媽;薛姨媽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那日情形,她實在不好說出口,倒是能說些旁的牢騷。
于是過得半晌,薛姨媽推說與陳斯遠商議營生上的事兒,便將一應丫鬟都打發了出去。
待內中只余下二人,陳斯遠便道:“你這幾日怎么回了老宅?”
薛姨媽有苦難言,只蹙眉道:“還能如何?不過是那互典之事…姐姐說我家抽傭太多,我顧念姊妹一場,又重新做了賬目,到底將那抽傭還了回去。”
陳斯遠訝然道:“咦?你倒是大方…不對,你此前可不是這般說的吧?”
薛姨媽生怕被陳斯遠窺破行跡,直勾勾盯著陳斯遠,蹙眉遮掩道:“到底是親姊妹,她既叫了苦、低了頭,我也不好不盡姊妹情分。再說攏共就幾千兩銀子事兒,我跟寶釵還要在榮國府幾年,總不好為這撕破了臉面。”
實則那日薛姨媽自知抵賴無用,又生怕牽連了陳斯遠,干脆自個兒悶頭認了下來。其后自是被王夫人好一通教訓。
這二人三十幾年姊妹,便是偶有算計,也不會傷了姊妹情分。薛姨媽拿定了王夫人不會揭破此事,又松口吐出來不少好處,此事也就就此揭過。(IF線有表,這里不贅述)
陳斯遠思量著此為情理之中,渾沒注意薛姨媽反常之處。待說過此事,陳斯遠便道:“是了,那夏家所作所為,可是你教的?”
薛姨媽訝然道:“夏家做什么了?”
陳斯遠便低聲將夏金桂邀買人心之舉說了一通,薛姨媽頓時蹙眉道:“我雖與夏家太太有往來,可又豈會將此事告知?料定不是姐姐偷偷說給夏家姑娘的,便是那夏家太太臨行前囑咐的。”
頓了頓,又道:“金桂身邊兒跟著個厲害的婆子,說不得是那人給的主意。”
此事說過,薛姨媽又轉而道:“昨兒個寶玉是不是又尋你鬧騰了?”
陳斯遠笑著道:“此事連你都知道了?”
薛姨媽輕哼一聲兒道:“我才從姐姐那兒來,又如何不知?”
“哦?莫不是太太查到了?”
薛姨媽鄙夷道:“有那沒安好心的娘,生出個壞種來也不奇怪!那事兒便是環老三擠兌寶玉的!”
陳斯遠好一陣無語,暗忖這趙姨娘多少還知道些好歹,自個兒傷了還送了不少吃食來…雖說被廚房給坑了,可好歹盡了心意不是?再看這賈環,真真兒是連趙姨娘都不如啊。
他擠兌寶玉時就沒想想會將自個兒賣出去?
薛姨媽又道:“這會子姐姐尋了趙姨娘錯處,正罰立規矩呢。等環老三散了學,有他的好兒!”
狗咬狗的事兒,陳斯遠懶得管。那薛姨媽又關切了一番,情知不好久留,便匆匆告辭而去。
這日到得下晌時,寶姐姐郁郁而歸。
入得內中不禁著惱道:“那法源寺的和尚實在不近情理!我好生央求,又舍了五百斤香油,誰知住持竟說那陳芥菜鹵乃是有佛緣之人才能享用,說怎么也要瞧過你一場,才好決定給還是不給。”
陳斯遠笑了,道:“那些大和尚慣會裝神弄鬼。他既不給,咱們也不用去求。”
寶姐姐咬牙切齒一陣,又搖頭道:“還是要求的。那陳芥菜鹵對創口最是有效用,說不得你用過幾回就大好了呢?”
“果然有用?”
寶姐姐白了其一眼,又說了一通陳芥菜鹵的制法。
待聽聞‘日曬夜露,使芥菜霉變,長出綠色的霉毛來,長達三四寸’時,陳斯遠頓時悚然。
心下暗忖,這不是青霉素嘛!好家伙,原來此時就有青霉素了!至于后頭融于鹵汁里,在陳斯遠看來完全就是多此一舉。
不若徑直將那青霉…不對,好似不是所有的青霉素都沒毒?大和尚將青霉盡數融于鹵汁里,好似是起到了稀釋之用?如此一來,效用雖然低了,這毒性自然也低了。
陳斯遠又發散開來,想著自個兒能不能遴選一株青霉,往后仔細培養,而后培養出真正的青霉素呢?
看來,這法源寺自個兒合該走一趟啊。
于是便應承道:“也罷,過兩日若不見好,那我便往法源寺走一遭。”
寶姐姐松了口氣,面上頗為欣慰,頓時惹得陳斯遠哭笑不得。寶姐姐這會子何止是大婦做派?瞧著全然是姐姐做派。
陳斯遠正賊心漸起之時,外頭又有丫鬟回話,道:“林姑娘來了!”
說話間雪雁打了珠簾,黛玉已然邁步進了內中。抬眼往梢間里掃量一眼,立時笑吟吟道:“唷,我來的可是不巧了。”
寶姐姐頓時氣惱道:“林丫頭你再渾說,仔細我撕了你的嘴!”
黛玉頓時掩口咯咯笑個不停。入內見過陳斯遠,當下也不廢話,說道:“我聽說遠大哥傷口化膿,王太醫一時也無法,便查了查醫書。誰知果然查到一個方子,也不知中不中用。”
說話間遞過來一張紙箋,寶姐姐掃量一眼,面上納罕不已,又遞給陳斯遠瞧。
陳斯遠只見其上娟秀字跡寫著:白糖一兩,梅片一錢。用砂鍋將白糖炒黑,成塊為度,加冰片研細末,用香油調涂傷處。
陳斯遠思量著,這是用白糖封住傷口,加速創口愈合?奈何這會子化膿了,晚了啊。
當下他也不明說,只是笑著謝過黛玉。此時又有素云來送食盒,入內問過幾句,待聽聞陳斯遠傷口化膿,頓時蹙眉折返。
稻香村。
李紈方才教導過三個小姑子,此時正換了一身布衣荊釵在田間鋤草。田埂邊的竹籃里放著佛經,李紈有一下沒一下的鋤著草,時不時去掃量那佛經一眼。
恰此時素云回返,李紈方才回過神兒來,問道:“食盒送去了?遠兄弟今兒個如何?”
素云沉著臉道:“奶奶,遠大爺好似不大好。我聽說傷口好似化膿了,連王太醫都束手無策呢。”
“啊?”李紈頓時掛心不已,蹙眉思量一番,說道:“府中不是還有陳芥菜鹵?我去求了老太太去。”
素云趕忙拉住李紈道:“奶奶怕是忘了,前一回小蓉大爺挨打,老太太便將那壇子送了去。”
李紈頓時揪心不已,思量一番,道:“總是因蘭兒而起,如今遠兄弟受難,我又如何好置身事外?過會子我去求了老太太,正好蘭兒生辰將近,我去法源寺求一回吧。”
素云、碧月兩個對視一眼,什么樣兒的主子便有什么樣兒的丫鬟,這兩個情知李紈拿定了心思便不會改易,當下也不勸說。只隨著李紈鋤過草,伺候著其換了衣裳,便往榮慶堂而來。
入得內中,李紈得空尋了賈母懇求。
賈母便道:“法源寺規矩古怪,先前那一壇還是老爺三年前求來的。我本道來日讓老爺再去求一回,奈何老爺近日庶務繁忙,實在不得空。”
李紈就道:“老太太,到底是因著蘭兒,我不好不管。求老太太容我去法源寺求一回。”
賈母便道:“罷了,那后兒個我多打發幾個人隨行,你就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