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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遠兄弟”

  王夫人院兒。

  王夫人端坐高堂,手中緩慢轉動捻珠,與堂下的探春道:“我知你是個孝順孩子,你姨娘的錯兒又不是因著你,也不用來尋我請罪。你不如過會子去勸勸你姨娘,往后行事規矩些。這上上下下都瞧著,她出了錯兒,我若不懲治了,又如何鎮得住下人?”

  探春乖順應下。

  王夫人就道:“罷了,你快去吧。”

  探春斂衽一福,扭身略略蹙眉,嘆息一聲到底出了王夫人房。

  迎面又有周瑞家的快步而來,饒有深意瞥了探春一眼,待其瞧過來趕忙換了一副笑臉,待與其錯身而過這才快步進得房里。

  那周瑞家的見了禮正要言語,便有玉釧兒道:“太太,夏姑娘來了。”

  王夫人頓時露出幾分笑意來,道:“金桂這孩子來了?快叫進來我瞧瞧。”

  夏金桂入府幾日,非但寶玉盛贊有加,便是下人也都贊其是個‘賢明’的。這夏金桂又極為有眼色,隔三差五便往王夫人房里來,可不就入了王夫人的眼?

  錯非夏家不過是一介商賈,王夫人倒是真想撮合兩個小的了。前兩日忽而想起陳斯遠與黛玉情形,王夫人倒是心生一計——何不效仿此二人?如此一來,夏金桂兼祧夏家,料想夏家太太定是滿意的,還不耽誤寶玉另娶大婦。

  王夫人越琢磨越動心,于是心下不由得待夏金桂更看重了幾分。

  少一時,夏金桂噙笑入內。她雖自小驕矜刁蠻,卻分得清自個兒的位份。比照榮國府的掌家太太,夏家實在不值一提,因是夏金桂自是待王夫人奉承有加。

  入內見了禮,王夫人便探手將其招呼上前,扯了其的手道:“好孩子,怎么沒陪寶玉?”

  夏金桂早知王夫人性情,當下就蹙眉道:“我新才來,寶二爺新鮮兩日也就是了,又哪里能整日介來尋我耍頑?那會子他倒是來了,聽我說要多讀書,便有些不大高興。”

  王夫人頓時沉了臉兒道:“我的兒,你說的才是正理,寶玉近來的確有些憊懶了。”

  這后頭嚴加管教的話兒,王夫人沒說,自是因著此時寶玉有賈母護著。老太太位份太高,她這個當母親的反倒沒法管教親兒子…這上哪兒說理去?

  略略說過幾句,王夫人便讓夏金桂落座。

  下首站著的周瑞家的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回話兒。

  那王夫人為表信重,徑直說道:“金桂也不是外人,有什么話你盡管說來。”

  周瑞家的應下,思量著道:“太太,這兩日也不知打哪兒傳起的閑言碎語,說是太太有意將蘭哥兒留在房里教養。”

  王夫人瞇眼掃量周瑞家的一眼,道:“這倒是有趣,可知是打哪兒傳出來的?”

  周瑞家的道:“四下都有人說,我一時間倒是不知打哪兒查起。”

  王夫人就道:“左右不過是閑言碎語,不去理會就是了。”頓了頓,又道:“是了,珠哥兒媳婦聽了去?”

  周瑞家的道:“這卻不知了,不過昨兒個蘭哥兒往老太太處去了一趟,轉頭兒二奶奶便尋了兩個妥帖的小廝,今兒個一早便護著蘭哥兒往遠大爺新宅讀書去了。”

  王夫人有些不大甘心,又問道:“老太太可有別的話兒?”

  “不曾。”

  王夫人聽了回話蹙眉不已。前頭放出這等風聲,自是要惡心賈母的,誰知老太太來了一招裝聾作啞,這倒讓王夫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向短于智計謀算,思量半晌也無所得,只得先將周瑞家的打發了下去。

  那夏金桂陪坐下首,方才聽二人說話兒,目光一直在王夫人與周瑞家的身上來回轉動。入府不過幾日,夏金桂拋灑出去幾百兩銀錢,又有胡嬤嬤出謀劃策幫著分析,自是將榮國府的情勢掌握了大半。

  由是,這‘史太君、王夫人’之爭夏金桂又如何不知?當下鼻觀口、口觀心,回思著胡嬤嬤這兩日所說的話兒,以備回王夫人。

  待那周瑞家的退下,王夫人便笑道:“也是古怪,我好端端的為何要教養蘭哥兒?也不知是哪個沒起子的傳出來的。”

  夏金桂眼珠轉動,笑著說道:“前有老太太教養寶二哥,如今太太教養蘭哥兒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說了,我聽聞太太將珠大哥教養得極為出色,錯非天不假年,只怕這會子早就頂門立戶了。若蘭哥兒得了太太教養,說不得來日也能飛黃騰達呢。”

  王夫人心下沒當回事兒,只笑道:“偏你這丫頭會說話兒。”頓了頓,又苦澀道:“只可惜我的珠哥兒了…”

  夏金桂心思轉動,獻言道:“逝者已矣,太太也不必再傷心。且…一飲一啄、皆有定數,珠大哥雖天不假年,可那份聰明才智如今不正落在了蘭哥兒身上?我聽聞又有貴人允諾?太太若是教導個七、八年,蘭哥兒飛黃騰達自不必說,說不得來日還能幫襯寶二哥一回呢。”

  “咦?”王夫人驚疑一聲兒,不禁蹙眉思量起來。

  所謂虎毒不食子,她雖厭嫌李紈,卻不曾對親孫兒賈蘭起過歹心——再怎么說也是珠哥兒的兒子。王夫人不過是因著李紈之故,與賈蘭不大親近罷了。

  如今聽夏金桂這么一說,王夫人頓時動了心思。那寶玉如今快成了王夫人的心病,她自是不甘心讓寶玉只當個混吃等死的富貴閑人,私心也想著讓寶玉有所作為。

  奈何老太太一直攔阻,王夫人與老太太斗法不知多少回,雖占了些便宜,這寶玉的養育權、婚配權卻一直不曾奪回來。

  前幾日與妙玉去了一趟宮里,大姑娘聽聞與薛家婚事生了變故,蹙著眉頭極不歡喜。王夫人又過問其宮中情形,大姑娘更是含混以對。

  王夫人便是再傻也知道元春在宮中情形不大好,暗忖定是那吳貴妃使了手段,心下自是對吳國丈一家恨得咬牙切齒。

  如今聽夏金桂這么一點撥,王夫人倒是醒過味兒來…何不順勢真個兒將賈蘭養在自個兒房里?

  一來,賈蘭如今年歲還小,前幾年不大親近,往后說不得便親近了。如此一來,來日賈蘭有了出息,自不會忘了自個兒這個祖母;

  二來,蘭哥兒有了出息,說不得求了那貴人,將機緣留給寶玉呢;

  這三嘛…王夫人一直厭嫌李紈,若將賈蘭奪了來,將那李紈慪死了豈不正好兒?

  一舉三得,真真兒是好主意!

  王夫人思量罷,笑著道:“罷了,我如今也上了年歲,哪兒還有精力教養蘭哥兒?這事兒啊,往后再說吧。”

  夏金桂笑著頷首,轉而說起旁的來。偷眼掃量王夫人,眼見其笑容更盛,便知自個兒說動了其心思。夏金桂不由得暗自得意,暗忖媽媽先前將榮國府說成龍潭虎穴,如今看來不過爾爾。

  忽而外間傳來一陣喧鬧聲兒,王夫人不禁納罕道:“這又是怎么了?”

  須臾便有玉釧兒入內回話兒,道:“太太,是尤家兩姊妹來瞧遠大爺。”

  王夫人狐疑道:“遠哥兒不是大好了?怎么又來?”

  玉釧兒道:“說是昨兒個夜里高熱不退,香菱、五兒兩個忙活了一宿,這才將高熱退下。”

  王夫人唏噓不已,當下緊忙打發玉釧兒去瞧,自個兒則心下若有所思,卻面上不顯。

  清堂茅舍。

  尤三姐、尤二姐領了丫鬟,隨著香菱快步到得院兒前,門前紅玉拄著拐杖來迎,幾個女子俱都是眉頭緊蹙。

  尤三姐問道:“怎么樣了?”

  紅玉道:“大爺一早兒就退了燒,太醫給換了藥,說是傷口發炎了,不大好…這會子大太太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話音落下,就聽內中邢夫人高聲道:“那勞什子法源寺的大和尚真個兒拿大,我就不信拿了大老爺的帖子去,那些賊禿還敢推拒!”

  旋即又有寶姐姐低聲道:“大太太…也不是大和尚推諉,實在是這陳芥菜鹵效用因人而異,早年便有不少人得了此物給病人用了,誰知不曾起了效用,反倒害了性命去…從此法源寺便立下規矩,有佛緣者才能得此物。”

  尤三姐朝著紅玉點點頭,當下邁步進了院兒,待進得正房里,又聽邢夫人道:“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規矩…罷了,明兒個我打發璉兒帶著哥兒走一趟法源寺就是了。”

  床榻上的陳斯遠笑道:“姨媽,不用勞煩璉二哥,我如今能走能動的,自個兒走一趟就是了。”

  “你甭管了。”

  邢夫人話音落下,瞥見尤三姐、尤二姐,見二者俱都掛心不已,當下略略蹙眉也沒多說什么。只叮囑了幾句,便起身領了條兒回轉。

  刻下內中只寶姐姐、邢岫煙兩個,先前三春、黛玉都來瞧過了,怡紅院打發了寶蟾來瞧,綺霰齋打發了襲人,余下鳳姐兒、李紈等都親自來瞧了一回,奈何此間逼仄,眼看來人絡繹不絕,三春等這才先行告辭而去。

  待邢夫人一去,尤三姐自是撲在床榻前抹淚不已,尤二姐便尋了寶姐姐獻言。

  陳斯遠笑著安撫了尤三姐幾句,自個兒精神懨懨的,只覺渾身無力。他暗自思量,這傷口發炎料想是因著細菌感染?陳芥菜鹵既融了青霉素,想來定有效用。

  只是大和尚們只怕將青霉素與亂七八糟的霉素一股腦的融于鹵汁,趕上倒霉的過了敏,可不就要一命嗚呼?明兒個去那法源寺,陳芥菜鹵自是要求的,可長了青霉的芥菜才是陳斯遠的目標。

  他自個兒仔細采用一些,說不得毒性比那陳芥菜鹵還低呢。

  尤三姐哭了一會子,起身說道:“我與二姐這就去法源寺,說不得我們兩個就有佛緣呢。”

  邢岫煙在一旁道:“既如此,我也去試試吧。”

  邢姐姐佛道之說都有翻看,想著沒準兒自個兒也有些佛緣呢。

  陳斯遠出言攔阻,奈何這會子卻沒人聽他的,寶姐姐仔細叮囑一番,便送了三女一道兒而去。

  這日陳斯遠昏昏沉沉,便是李紈送來的飯食也食不下咽。至下晌,陳斯遠昏昏沉沉睡下。寶姐姐守了一會子,眼見陳斯遠又發了燒,趕忙與香菱一道兒在其腋下、手足心擦拭烈酒。

  至傍晚時,邢岫煙郁悶回返,言道她與尤二姐、尤三姐走了一遭法源寺,奈何大和尚相看過都說無緣,只得無功而返。

  寶姐姐也是苦悶不已,只暗暗期盼明日陳斯遠親自前去,能入得大和尚的法眼。

  這邊廂暫且不提,卻說那稻香村里的李紈一直掛著心。

  晚飯時李紈打發了素云去送飯,待其回轉,將邢岫煙等無功而返之事說了一遭,李紈頓時蹙眉不已。

  那素云便道:“奶奶,明兒個遠大爺要親自去,既如此,奶奶是不是就不用——”

  話音還沒落下,李紈便搖頭斷然道:“不可!佛緣一說真假難辨,我親自走一趟,說不得還能多一些機會。”

  素云眨眨眼,趕忙道:“是我想差了。”

  素云、碧月兩個都瞧出來李紈為陳斯遠掛著心,心下只當自家奶奶感念遠大爺活命之恩,倒也不曾多想。

  那李紈也沒來耕作的興致,只悶坐房里誦念佛經不止。只是那佛經從金剛經換做了《普賢行愿品》——

  待轉過天來,李紈一早兒答對了賈蘭,剛過卯正便領了丫鬟往前頭來。

  那前頭的管事兒得了鳳姐兒吩咐,自是早就等候在儀門處。因著只李紈主仆三人,當下輕車簡從,須臾出得角門便往外城法源寺而去。

  陳斯遠這邊廂倒是要拖沓些,蓋因昨兒個夜里陳斯遠又發燒不退,直到今早請了王太醫瞧過,又略略用了些早飯,及至辰時方才乘車往法源寺而去。

  那法源寺位于外城偏西,始建于唐代,至今已是千年古剎。

  卻說李紈一行輕車簡從,一徑進得山門里,待知客僧引至客院方才下得馬車。管事兒的領著小廝上前與知客僧答對,少一時來回:“奶奶稍待,知客僧去請至善法師了。”

  李紈頷首應下,領著素云、碧月兩個丫鬟進得禪房里等候。過得半晌,外間傳來一聲佛號,門扉推開,旋即便有一個清癯老僧款步入內。

  李紈趕忙起身一福,那老僧稽首一禮,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來意,老僧業已知曉。只是鄙寺規矩如此,那陳芥菜鹵能救人,亦能害人。非佛緣深厚者不得用,還望女施主見諒。”

  李紈蹙眉道:“卻不知如何才算有佛緣?”

  至善掃量李紈一眼,搖頭道:“以老僧觀之,女施主塵緣深厚,與我都無緣…”

  話音落下,李紈頓時蹙眉不已。一旁的素云道:“大師空口白牙便能斷我們奶奶有無佛緣,此一說難免不能服人。”

  老僧面上無悲無喜,說道:“便知女施主不信,西路有一處玉佛殿,女施主若不信,只管去叩拜玉佛便是。”

  碧月納罕道:“敢問大師,這又是什么說法?”

  至善道:“玉佛殿前有一水缸,女施主只管舀了清水放置佛像前金缽中。若女施主有佛緣,則金缽下沉,花開佛現。到時不用老僧,自有僧人前來,不拘女施主有何所求,鄙寺一應答應。”

  素云思量道:“既是下沉,那只管多多舀水就是了。”

  至善哈哈一笑,又稽首一禮,便扭身而去。

  李紈見此立時搖頭道:“若是這般簡單就好了。”

  這客院在法源寺東路,往西路去不好乘車。主仆三個計較一場,碧月便回馬車上取了斗笠帷帽來,李紈戴上之后便往那玉佛殿而去。

  到得西路大殿,過祖殿,其后便是那玉佛殿。李紈主仆掃量一眼,便見果然不少善男信女在殿前祈求禱誦不迭,又有人戰戰兢兢舀了清水來,小心翼翼進入玉佛殿注入那金缽中,而后死死盯著金缽不放。

  眼看那金缽一動不動,頓時哀嚎道:“嗚呼,天要亡我啊,咳咳…”

  當下便有沙彌上前攙了那香客往外行去,殿外余者無不禱誦得愈發殷勤。

  素云掃量一眼,便與李紈說道:“奶奶,過會子我與碧月也求一場,如此一來咱們能試三回,總能多一些機會。”

  李紈頷首應下。

  當下素云尋了小沙彌取了竹簽號牌,折返后守著李紈默默等候。

  刻下不過辰時過半,這玉佛殿前便等了許多人。碧月上前掃量一圈兒,回來便道:“早著呢,前頭還有三十幾號人,只怕有的等了。”

  此時又有小沙彌來請,蓋因榮國府的名聲,這才請了李紈往側殿歇息等候。

  閑言少敘,待過得兩刻,便有小沙彌來請。李紈主仆三個打起精神來到得玉佛殿前,那素云便道:“奶奶,我與碧月先試試,過后不行奶奶再求一求。”

  “嗯。”李紈應下。

  素云上前舀了滿滿一舀子清水,挪動蓮步進得玉佛殿里,待將舀子中的清水盡數注入,便見那金缽一無反應。她心下納罕,探手去壓那金缽,卻見其果然一動不動,頓時蹙眉道:“這…莫非有詐?”

  一旁小沙彌道:“女施主慎言,方才可是有一位善信得償所愿而去。”

  素云道了聲兒‘古怪’,只得蹙眉回返。

  那碧月汲取教訓,這回舀半數清水入內,卻如同素云一般毫無反應。

  李紈眼見兩婢都失了手,頓時提起了心來。手中提著舀子一時間躊躇不前。

  有后來者催促不已,小沙彌也上前道:“女施主,這后頭還等著呢,還請女施主快一些。”

  李紈舒了口氣,蹙眉上前舀了清水,挪步往玉佛殿而來。待進得內中,便見巨大蓮花骨朵將佛像緊緊包裹,那蓮花臺前又有金缽一個。

  李紈心下惴惴,不禁將舀子先行擱置在地上,撩動衣裙跪在蒲團上,又將帷帽斗笠摘下,雙手合十,朝著那蓮花里的佛像禱誦道:“善女子李蘭苕(讀調)叩首祈求,我佛慈悲,愿憐惜遠兄弟…

  他本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卻因救我兒性命而罹患重癥。若能讓他熬過此劫,弟子愿終身茹素,每日誦經百遍,為他祈福延壽。”

  正當此時,忽而一陣風吹入,蓮花臺前長明燈閃爍不停。

  李紈一驚,趕忙一個頭重重磕下。

  起身時,額頭已有了紅印,待看向蓮花時,已帶了哭音。

  “若佛祖嫌弟子心不誠,弟子愿終生茹素,以半數陽壽來換遠兄弟好轉——”

  “大爺慢一些。”

  車內輕咳一聲,香菱攙扶著陳斯遠踩凳下了馬車,小廝慶愈與知客僧說了半晌,扭頭跑回來道:“大爺,知客僧安置了禪房,大爺先去歇息,過會子至善禪師便來。”

  又有蕓香的三姐冬梅湊過來道:“老爺不知,這至善禪師乃是至信禪師的師弟,修為最是高深,都說能一眼斷出前世今生呢。”

  陳斯遠心下不以為然,此間他又不是沒嘗試過,連那通靈寶玉都是噱頭,又哪兒來的得道高人?

  緩步進得禪房里,才落座,香菱便蹙眉道:“大爺,換一件衣裳吧。”

  陳斯遠低頭,便見肩頭沁出膿血來,將衣裳染了一塊。

  陳斯遠煩惱不已,心道自個兒莫非還真要死于細菌感染不成?當下五兒、香菱伺候著陳斯遠褪去外衣,香菱又小心地重新換過包裹著的紗布,這才從包袱里尋了一件干凈衣裳為陳斯遠換上。

  此時便聽得外間一聲佛號,旋即便有清癯老僧踱步入內。

  陳斯遠起身拱手作禮,那老僧聞到濃重藥味兒,不禁聞到:“阿彌陀佛,施主可是身上有傷?”

  “不錯,在下為賊人袖箭所傷,如今創口化膿,不得已,只得來求貴寺賜下陳芥菜鹵。”

  至善蹙眉道:“陳芥菜鹵并非神丹妙藥,能不能對癥,須得看這位公子有沒有佛緣。”

  陳斯遠思量道:“那禪師以為在下有無佛緣?”

  老僧端詳一眼,不禁搖頭連連,說道:“公子六根深重,只怕與我佛無緣。”

  一旁香菱等聞言頓時揪心不已。

  陳斯遠面上卻若無其事,笑著道:“禪師且不忙,卻不知我愿捐一千斤香油,可否與貴寺結個善緣?”

  老僧口誦佛號,道:“居士樂善好施,鄙寺自是感念,只是這陳芥菜鹵…”

  “誒?在下可不曾提及此物。”

  至善怔了下,道:“貧僧著相了,卻不知居士可有旁的所求?”

  陳斯遠笑吟吟道:“在下因傷口紅腫發炎,夜里高熱不退、輾轉反側,便自行翻看了醫書,內中除去陳芥菜鹵,另有寡婦灰之說,效用與前者一般無二…在下便思量著,莫非這二者有什么勾連不成?”

  “哦?”

  陳斯遠又拱手道:“因是在下此番造訪貴寺,一則求陳芥菜鹵,二則也想看一看此物是如何制備的。若僥幸窺破玄機,來日能活人無數,貴寺自是功德無數,在下也能蹭一蹭機緣。”

  至善自打進來便面上古井無波,刻下聽得陳斯遠這么說,頓時來了興致。稽首道:“善哉善哉,公子既有此善念,貧僧自是無不應允。”

  正待說話,忽而有小沙彌入內悄然耳語了幾句,至善略略蹙眉,說道:“卻是不巧,有貴客登門,老僧說不得須得招待一番。如此,我便讓我這徒兒領了居士去瞧瞧可好?”

  陳斯遠笑著頷首,道:“求之不得,禪師自去處置庶務便好。”

  至善又是稽首,扭身告辭而去。那小沙彌法號緣空,便要引著陳斯遠往西路大殿后頭而去。

  眼看香菱等要隨行,小沙彌頓時說道:“這位居士,那制菜場不便女眷入內,居士看——”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如今正值孟夏,僧人要制備陳芥菜鹵,說不得便要精赤了上身,又哪里好容女眷入內?

  當下他便囑咐香菱等留在禪房等候。香菱、五兒自是擔憂不已,陳斯遠輕咳一聲兒說道:“且放心,我如今感覺好了一些,總能撐著回來。你們且在此等候,不必隨行。”

  香菱只得應下,又趕忙去尋小廝慶愈。誰知慶愈這會子不知去了哪兒,竟遍尋不見其蹤跡。

  陳斯遠哪里等得了,只交代一聲兒便隨著那小沙彌往后頭而去。

  陳斯遠隨著小沙彌自客院出來,一路過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隨即兜轉著向西,便到得一處廣闊院兒中。

  那院兒中整整齊齊碼放著二十幾口大缸,又有赤膊僧人將新鮮的芥菜往一空置大缸中碼放。小沙彌探手一指,說道:“居士且看,此處便是本寺師兄制備陳芥菜鹵處。

  這芥菜歷經風吹日曬,須得霉變出三四寸的綠毛來方才得空,此后又挪到后頭埋置地下歷十年才得用。”

  陳斯遠負手而行,隨口問道:“如此就得用了?”

  小沙彌賣弄道:“非也非也,還須得看佛祖旨意。”見陳斯遠停步看過來,小沙彌說道:“這陳芥菜鹵,有些得用,有些毒性太大,便只能倒出來賣掉。”

  陳斯遠略略掩了口鼻,蓋因此間霉爛臭味濃重。無怪寺中廣植花草,料想便是要遮掩此處的臭味。

  陳斯遠暗自思量,想來是霉變時沾染了旁的霉素,比如那黃曲霉素?所以才導致不是每一缸陳芥菜鹵才有效用。至于之后也會死人,大抵是因著青霉素過敏?

  陳斯遠不再多言,循大缸而行,逐個瞧過去,轉眼便到了玉佛殿后身。恰此間大缸里的芥菜霉變后長出三寸許的長毛來。

  陳斯遠強忍著腐臭味兒,卻也知此物能救自個兒的性命。當下喚來小沙彌道:“我也不求陳芥菜鹵,不知這綠毛可能給我些?”

  小沙彌想起師傅至善交代,忙點頭道:“師傅先前吩咐過,公子只管取用便是。”

  陳斯遠謝過小沙彌,自袖籠里抽出個小巧錦盒來,又用夾子專選那綠色的長毛夾取,半晌方才取用了一匣子。

  那小沙彌在一旁百無聊賴,恰此時一赤膊僧人遙遙招呼道:“緣空!你那褲子上的鼻涕被人瞧見了,快去漿洗了吧!”

  小沙彌緣空頓時臊得面色通紅,當下哪里還顧得上作陪?只告罪一聲兒,悶頭便往后頭禪院跑去。

  陳斯遠聽得那幾個赤膊僧人口無遮攔,什么葷話都說了出來,頓時搖頭不已。是了,此時的和尚極少一部分是為了佛法,大多數不過是為了一口吃食,又哪里來的六根清凈?

  正待起身回轉,忽而聽得身后佛殿里傳來女子悲切禱誦之聲:“善女子李蘭苕叩首祈求,我佛慈悲,愿憐惜遠兄弟…”

  陳斯遠頓時一怔,那悲切之聲極為耳熟…是大嫂子李紈?

  恰后殿門虛掩著,陳斯遠收攏了錦盒,便推門而入。

  殿內有回音,李紈禱誦之聲含糊起來,陳斯遠方才兜轉過來,便見那蓮花臺后頭竟有一機關。略略掃量一眼,陳斯遠便見水箱中有一膠乳球,恰好卡在孔洞上。其上又有水流緩緩注入。

  思量一番,陳斯遠明白了,這是用水的浮力將膠乳球浮起?只是這機關又有何效用?

  此時便聽李紈斷斷續續道:“若佛祖嫌弟子心不誠,弟子愿終生茹素,以半數陽壽來換遠兄弟好轉——吸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不該生出妄念來,余生愿晨更暮鼓,侍奉我佛左右…”

  陳斯遠挪步出來,便見李紈顫顫巍巍捧了那舀子自地上膝行至金缽前,小心翼翼將內中清水注入其中。清水又順著金缽下的管道流向后方水箱。

  李紈眼睜睜看著面前的蓮花,心心念念期盼著其盛開,等了半晌卻不見其動彈一分一毫。

  李紈頓時身形踉蹌,絕望道:“佛祖…不肯寬宥弟子嗎?”

  女子凄婉的質問聲,聽得陳斯遠心下一絞,心下略略思量,陳斯遠大步流星而出。他不知來日自個兒會不會后悔,卻知道這會子自個兒若不出去,只怕余生都要后悔。

  李紈正失魂落魄之時,忽而有一只大手扶住其身形。李紈扭頭抬眼,頓時愕然道:“遠兄弟?”

  她一身素凈衣裳,面上滿是淚痕,真真兒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陳斯遠溫聲道:“求神拜佛不如求己,大嫂子快起來。”

  李紈錯愕茫然間被其攙扶起,又忍不住去看那碩大的蓮花。

  陳斯遠掃量一眼,頓時笑道:“想見內中真佛還不容易?大嫂子且稍待!”當下撒開手,扭頭便轉去了后頭。

  李紈依舊不知所措,那陳斯遠到得水箱前,探手擼了袖子,伸進去便拿開了膠乳球。

  嘩啦啦流水聲中,機關轉動,便聽得嘎吱吱聲響,那花瓣緩緩綻開,露出內中一尊半人大小的玉佛來。

  李紈頓時瞪大了一雙桃花眼,又見陳斯遠自玉佛后緩緩轉出,頓時一顆心怦然作亂,張張口,千言萬語竟只化作了一句:“遠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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