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兒甫一推開窗欞,遙遙便見邢夫人領了苗兒、條兒進得儀門來,于是趕忙與寶釵道:“姑娘,大太太來了。”
寶姐姐心下雖瞧不上邢夫人,卻礙于陳斯遠,每回見了其都恭順有加。聞言趕忙迎出門來,便正在房門前接了邢夫人。
寶姐姐斂衽一福,邢夫人就道:“我害怕遠哥兒短了人照看,早知你來,我就不用這般急著來了。”
寶姐姐嫻靜道:“我也是才回,大太太快請進,遠大哥這會子還睡著呢。”
邢夫人邁步入內,隨口道:“還睡著?可別白日里睡飽了,夜里再睡不著。”
寶釵隨行其身旁,回道:“頭晌王太醫開了補氣血的湯藥,內中有一味藥有安神之效,這才多睡了一會子。”
邢夫人笑著頷首,旋即面上一怔。門窗才開,內中古怪氣息又哪里會散了干凈?邢夫人又不是不經人事的寶釵,只聞了聞便知是什么氣息。非但是邢夫人,便是苗兒、條兒兩個也面色古怪起來。
邢夫人不動聲色,一徑進得西梢間里,抬眼便見陳斯遠覆著錦被兀自酣睡不已。邢夫人落座凳子上,趁著寶釵張羅茶水,悄然在陳斯遠手上掐了一把。那睡夢中的陳斯遠只蹙了蹙眉,旋即又歪頭睡將過去。
邢夫人心下了然,小賊這是睡著了被人占了便宜?好個寶釵,素日里扮得嫻靜,誰知竟也是個狐媚子…不對,邢夫人忽而想起來,她可是與寶釵前后腳過來的,相差頂多半盞茶光景夠干什么的?
“大太太請用茶。”這會子寶姐姐親自捧了茶盞來。
邢夫人接過茶盞暗自掃量,見寶釵面上并無異樣,心下便篤定此事怕是與寶釵無關。
事涉小賊,邢夫人自是要護著,這事兒不好張揚,反倒只能暗地里探尋。當下呷了口茶水,邢夫人就問道:“怎么不見你母親?”
寶釵道:“想來是在后頭歇著呢?”
恰鶯兒打后頭回轉,便道:“太太正與姨太太說話兒呢。”
邢夫人暗自蹙眉,這薛姨媽與王夫人都在…總不能是姐兒兩個一道兒欺負了陳斯遠吧?想想都不大可能。
于是乎邢夫人又問:“那會子我見你媽媽與你都在,還想著遠哥兒無人照料呢。清堂茅舍的丫鬟怎么都不在?”
寶姐姐陪坐一旁,笑著道:“也是趕巧了,香菱的母親來了,香菱去了新宅;紅玉一早兒踩凳子趕蟬,誰知一腳踩空傷了腳踝,只好留在清堂茅舍養傷;柳五兒身子不大好,又熬了一夜,我眼看她不中用,便讓她回去歇著了。
不過這房里也沒短了人,先前留了同喜照看來著。”
邢夫人笑著頷首道:“誰不知寶丫頭是個周全的?也就是我實在掛心,才多嘴問了一句…是了,同喜呢?勞煩她照看半日,我須得給她些賞賜才是。”
寶姐姐還真沒瞧見同喜,忙扭頭看向鶯兒。鶯兒也搖了搖頭,說道:“許是瞧見姑娘回來,同喜往寧國府瞧戲碼去了吧?”
邢夫人訝然道:“看來同喜也憋悶的夠嗆。”
又說過幾句閑話,眼看陳斯遠始終不曾轉醒,邢夫人便起身告辭。寶姐姐起身來送,卻被邢夫人留住,道:“常來常往的,再說你也不是外人,且留著照看遠哥兒吧,我走了。”
這句‘不是外人’說得寶姐姐心花怒放,歡喜之余到底送至院兒里,這才在邢夫人嗔怪之下扭身回了房里。
那邢夫人到得東北上小院兒儀門前,眼看那守門的婆子兀自瞌睡,便停步問道:“下晌都誰來瞧遠哥兒了?”
婆子正要回話兒,邢夫人朝一旁遞了個眼色,苗兒便塞過來一把銅錢。那婆子歡天喜地,趕忙道:“回大太太,今兒個都去東府瞧戲了,只大奶奶下晌時來了一回。”
大奶奶?珠哥兒媳婦,李氏?
邢夫人瞠目不已,細細琢磨卻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不然為何平白無故的白白借給小賊那般多銀錢?不然怎么小賊三番兩次維護著母子倆?更有甚者,此番為了那賈蘭,小賊更是險些搭上性命!
越琢磨越有道理,邢夫人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旋即心底里又納罕不已,也不知這二人是如何攪在一處的。如今不好探尋,待小賊搬回清堂茅舍,總要逼問個清楚才好!
思量間出了東北上小院兒,那條兒氣不過,禁不住道:“太太,就這么算了?”
邢夫人乜斜一眼,道:“與你們何干?這事兒咽進肚子里,少四下說嘴壞了遠哥兒的名聲!”
條兒忿忿應下,一旁苗兒咬牙道:“若是讓我知道是哪個沒起子的,定要揭了她的臉皮!”
當下再無別的話兒,主仆三個氣哼哼自是回返東跨院。
卻說寶釵只顧著心下歡喜了,不曾去想邢夫人為何面色古怪。待內中散了味兒,緊忙吩咐鶯兒將門窗緊閉。又眼看陳斯遠熱得額頭出汗,便又湊坐床邊打了扇子。
俄爾,寶姐姐這才想起去看薛姨媽,誰知才起身,便見薛姨媽與王夫人一道兒往儀門而去。
待須臾,薛姨媽果然進得前頭正房里。甫一入內,寶姐姐便嗔怪道:“媽媽不是留了同喜照看?我那會子回來,房中竟一個人也沒。”
薛姨媽支支吾吾道:“是我打發了同喜、同貴去瞧熱鬧,本待自個兒看著遠哥兒一會子,誰知你姨媽就來了。”
寶姐姐眼見薛姨媽面上古怪,緊忙問道:“姨媽說了什么?”
薛姨媽道:“也沒什么…不過是夏家姑娘后日要來園中的事兒。”
薛姨媽目光閃躲,偷眼瞧了眼還不曾轉醒的陳斯遠,心下自是五味雜陳。
“夏家姑娘?”寶釵略略蹙眉,果然不再糾纏無人照看陳斯遠之事,禁不住問道:“她怎么來了?來了又住在哪兒?”
寶姐姐極不得意夏金桂那驕矜刁蠻的性兒,二者雖早就相識,卻不過是表面姐妹罷了。
薛姨媽就道:“夏家太太要南下辦營生,這一來一回少說便要兩三個月,夏家姑娘無人照看,這才求了你姨媽。這不,寶玉搬去了綺霰齋,那怡紅院剛好閑置下來,夏家姑娘來了剛好住進去。”
寶釵聞言不禁冷笑道:“果然是遠香近臭。”
薛姨媽起先還不解,待思量一番才知說的是自家。因著親近,又拆借了不少銀錢,結果寶釵只能住蘅蕪苑;反倒是那夏金桂,不過拆借了一萬兩銀子便能住怡紅院,可不就是應了那句‘遠香近臭’?
薛姨媽心事重重,也無心去計較寶釵言語。不過略略坐了會子,便往后頭歇著去了。
寶姐姐陪坐半晌,眼看陳斯遠眼皮下的眼珠轉動,便知其要醒了。果然,過不多時陳斯遠便惺忪著睜開眼來,待辨認出床邊坐著的是寶釵,這才露出笑模樣。
寶姐姐也笑問:“可是好睡…這會子都快未時,你可餓了、渴了?”說話間將晾在一旁的茶盞端過來,伺候著陳斯遠飲了半盞,又吩咐鶯兒去小廚房瞧瞧,取些可心的吃食回來。
待鶯兒去了,寶姐姐見陳斯遠靠坐時略略蹙眉,趕忙問道:“怎么了?可是牽動創口了?”
陳斯遠古怪道:“奇怪,怎地小腹這般疼?”
寶姐姐試探道:“莫不是方才起得猛了?”
陳斯遠想不出旁的緣由,便只當如寶釵所言,于是蹙眉說道:“待傷勢好了,那樁功須得撿起來才好。”
寶姐姐笑而不語,陳斯遠眼見鶯兒不在,緊忙探手擒了柔荑。有情人溫言細語,自不多提。待過得半晌,寶姐姐忽而說道:“方才姨媽來說,那夏家姑娘后日便要進園呢,就住怡紅院。”
陳斯遠愕然不已。夏金桂要住進怡紅院?這…往后怕是有樂子瞧了。
正待打趣一嘴,忽而聽得外間脆生生的小嗓兒嚷道:“遠大哥,我來瞧你啦!”
話音落下,便見四姑娘惜春捧了個盒子笑吟吟跑了進來。
那迎春、探春或許還有顧慮,惜春仗著年歲小卻是百無禁忌,一徑進得內中,與二人廝見過,惜春便將盒子打開,內中乃是陳斯遠先前送的動畫盒子。
寶姐姐就笑道:“這不是先前遠大哥送的嗎?四妹妹怎么又拿了過來?”
惜春道:“拿來給遠大哥解悶兒的。別看外頭一樣,里頭的畫兒我可是盡數都換過了的。”
一旁彩屏笑道:“我們姑娘這兩日點燈熬油的,也不知揉爛了多少畫紙,今兒個可算是做成了。”
陳斯遠笑著道:“還是四妹妹心疼我,快拿來讓我瞧瞧。”
惜春應了一聲兒,湊過來親自搖動把手,陳斯遠湊近了觀量,因在室內無光源,是以略顯昏暗,不過還是能瞧出惜春下足了心思。那內中畫的是小女孩上山偶遇仙鶴,得其贈與仙丹,白日飛升的故事。
雖略顯潦草,有些地方也不大連貫,可依舊惹得陳斯遠贊嘆不已。他自個兒瞧過了,又邀寶釵來看,寶釵看罷也是盛贊有加。
惜春被夸贊得紅了臉兒,面上卻得意不已。
陳斯遠笑瞇瞇看著惜春,心下暗忖畫為心聲,只怕惜春心下這會子便存了隱遁塵世之意…
心生憐惜之余,陳斯遠便道:“我與寶妹妹正說著呢,過兩日便有個姊妹要來園子里。”
惜春納罕道:“莫不是云姐姐要回來了?”
寶釵道:“是夏家姑娘。”
“她?”惜春聞言頓時蹙眉,因寶姐姐在跟前兒,小姑娘只道:“那倒是愈發熱鬧了。”
陳斯遠與寶釵都瞧出來惜春不大高興,正待要問,又見素云提了食盒來,便暫且將此事揭過。
倏忽兩日。
這日一早兒王夫人便打發了車馬去接夏金桂。早間寶姐姐來瞧陳斯遠,陳斯遠便苦著臉兒道:“今兒個無論如何我都要搬回去了。”
寶姐姐納罕道:“何必這般急切?”
陳斯遠道:“許是認床?不知為何,這兩日睡下來,非但小腹疼,如今連腰也酸疼不已。”
寶姐姐便道:“此事可不是你能拿主意的,待過會子問過王太醫再說。”
至早飯過后,鶯兒請了王太醫來診治。那王太醫診過脈,又給創口換過藥,不禁撫須笑道:“遠大爺身強力壯,非但余毒盡消,連傷口也已結痂,往后仔細別牽動了傷口,將養上月余光景也就痊愈了。”
陳斯遠歡喜道:“那我可能搬回去了?”
王太醫自是笑著頷首。一旁的寶姐姐也歡喜不已,趕忙賞了兩枚銀稞子,客客氣氣送過了王太醫,待薛姨媽打前頭王夫人院兒回來,便說起陳斯遠回清堂茅舍事宜。
薛姨媽聞言舒了口氣,與寶釵道:“既無大礙,合該讓遠哥兒搬回去了。再如何說,你如今也不曾與遠哥兒下定,事急從權住上幾日自是沒什么,若住的久了,難免有閑言碎語。”
寶姐姐笑道:“想來他也有此念。”
母女兩個計議停當,轉頭兒尋了丫鬟、婆子來,因生怕牽動陳斯遠傷口,特意讓其躺在春凳上,任憑兩個粗使婆子抬回了清堂茅舍。
有道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個兒的狗窩,許是習慣了之故,甫一回了清堂茅舍,陳斯遠頓覺神清氣爽,連小腹也沒那么疼了。
如今香菱還在新宅,紅玉回自家養傷去了,這清堂茅舍里便只余下柳五兒與小丫鬟蕓香兩個。
寶姐姐思量著要將同喜留下來照料陳斯遠,誰知這會子邢夫人來了,三言兩語便定下苗兒留下照看陳斯遠。
寶姐姐眼看苗兒竊喜不已,條兒癟嘴氣惱,便知邢夫人存得什么心思。于寶姐姐而言,這主仆有別,丫鬟再得寵也不過是個玩物罷了。是以心下并不在意,還笑吟吟扯了苗兒說了半晌話,倒是惹得苗兒受寵若驚,心下拿定主意,來日須得待寶姑娘殷勤些,可不好得罪了來日的當家主母。
待諸事停當,寶姐姐這才領了鶯兒而去。
寶釵才走,邢夫人立時將丫鬟都打發了出去,湊到陳斯遠近前正要言語,陳斯遠便涎笑湊過來攬了其腰肢,道:“女菩薩救苦救難,快救救小僧。”
邢夫人一怔,蹙眉納罕道:“你房里好些個呢,還用得著我?”
陳斯遠叫苦道:“哪里就好些個了?香菱去了新宅,紅玉傷了腳踝,五兒年歲還小…女菩薩不知我這幾日是怎么硬挺著熬過來的。”
邢夫人掩口笑道:“那不是還有寶丫頭嘛。”
“能看不能吃啊。”
“寶丫頭不中用,不是還有珠哥兒媳婦嘛。”
陳斯遠一怔,蹙眉道:“好生生的,怎么扯到大嫂子身上了?”
邢夫人觀量其神色,眼見不似作偽,不禁愈發狐疑道:“你…果然與珠哥兒媳婦沒什么?”
天地良心,陳斯遠倒是有點兒賊心,可這不傷了嘛,哪兒來的功夫去兜搭李紈?
于是陳斯遠指天畫地叫屈道:“天地良心,若我果然與大嫂子有染,叫我出門就遭了雷殛。”頓了頓,又著惱道:“我不過是念著大嫂子孤兒寡母的不容易,前番又拆借了不少銀錢,這才幫襯了兩回…誰知你竟這般想我。”
邢夫人趕忙賠笑道:“我不過是說笑,偏你還當了真。”
陳斯遠冷笑一聲,道:“不對,你方才可不像是說笑。”
邢夫人一噎,扭頭四下瞧瞧,方才壓低聲音道:“倒是有一樁事…”當下她將那日情形說了出來。
陳斯遠愕然之余,總算知道自個兒為何小腹疼了…這怕是被薛姨媽砸的吧?
只是這等事兒不好與邢夫人分說,于是轉動心思遮掩道:“哪兒來的怪味?你怕是聞到的湯藥味兒吧?那藥方子里有一味石楠花,回頭兒你自個兒尋了聞聞便知真假。”
“原是這般?你可不好哄我。”
陳斯遠撇嘴嗤笑一聲也不言語。邢夫人眼見其神色篤定,心下狐疑褪了幾分,趕忙笑道:“那許是我多心了。”
陳斯遠住在東北上小院兒四天,便生生憋悶了四天。他本就年輕力壯,加之這兩日李紈總送些大補之物,這氣血難免愈發的充盈。
眼見邢夫人不再糾結此事,他便哼笑一聲兒,低聲說道:“豈能平白被你疑心一場?”
說罷又朝著下頭呶呶嘴。邢夫人嗔怪道:“丫鬟都在外頭呢…說不得過會子還有人來。”
陳斯遠道:“過會子夏金桂來,一時半會的也沒人來瞧過。有跟我磨牙的功夫,說不得都完事兒了。”
邢夫人拗不過他,飛了其一個白眼,又眼見丫鬟都在外頭說話兒,這才俯身下去遂了他的意…
卻說這日巳正時分,周瑞家的喜滋滋來回王夫人:“太太,夏家姑娘到了。”
王夫人回過神兒來,捻動佛珠笑著道:“寶玉念叨了好幾日,知道了一準兒高興。你讓鳳丫頭領著金桂先去見過老太太,然后再去怡紅院安置,也不急著來見我。”
周瑞家的笑著應下,扭身尋了鳳姐兒傳話。鳳姐兒笑吟吟接了夏金桂進儀門,心下自是腹誹不已。她出閣前乃是王家的貴女,夏金桂是什么貨色,也要勞煩她來安置?
只是如今王夫人掌了大半的家,實在不好開罪了,鳳姐兒這才強忍著不適照辦了。
進得儀門里,只寶玉、三春、寶釵來迎,那夏金桂眼里更是只有寶玉一個。見了面兒不過與三春、寶釵略略頷首,便湊到寶玉身邊兒一口一個‘寶二哥’。
寶釵與迎春有些城府,這會子不好多說什么。那惜春年歲小,探春近來愈發嫉惡如仇,于是立時就變了臉色。
一個商賈之女,哪兒來的底氣鼻孔瞧人?真真兒是讓人笑掉大牙!
鳳姐兒張羅著往榮慶堂去,探春徑直說道:“鳳姐姐,我與四妹妹還有旁的事兒,就不過去了。”
迎春也道:“邢姐姐身子不大爽利,我須得回去照看一二。”
三春都不去,寶姐姐卻避不開,只得強忍著心緒綴在寶玉、夏金桂二人之后,往那榮慶堂而去。
這夏金桂之事雖是賈母點過頭的,可老太太連寶釵都瞧不上眼兒,又豈會瞧得上夏金桂?無奈拿人手短,少不得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兒,便催著夏金桂先去安置。
嘗有人言,欺下者必媚上,夏金桂便是如此。她認定迎春、探春都是庶出的,惜春又是東府的姑娘,所以才不屑一顧;對于寶玉、王夫人、賈母,夏金桂自是不敢短了禮數。
由是即便王夫人發話在前,夏金桂也規規矩矩先去了王夫人處。
那王夫人自是歡喜,很是叮嚀囑咐了一通,這才命鳳姐兒領著其去安置。
閑言少敘,待丫鬟婆子大包小裹將物件兒都扮進怡紅院,那寶玉不禁負手道:“此處原是我住的,不想妹妹如今住了進來…只盼著妹妹不要嫌棄我污濁了此處才好。”
夏金桂四下掃量著,只覺此處分外可心,因是笑起來面容愈發和順,道:“寶二哥住的地方自是極好,我又怎會嫌棄?”頓了頓,問道:“是了,今兒個怎么少了許多姊妹?”
寶玉道:“想來林妹妹身子骨又不大爽利…至于珠大嫂子,這幾日一邊廂要督促蘭哥兒功課,一邊廂又要給遠大哥送吃食,連姊妹們的功課都暫且停了,怕是也不得空。”
夏金桂納罕道:“珠大嫂子為何要給陳斯遠送吃食?”
寶玉道:“妹妹不知,前些時日外頭有賊人盯上了蘭哥兒,虧得遠大哥撞見了,不然還不知如何是好呢。”
他唏噓著說了一通,那夏金桂只聽了個稀奇,聽罷卻半點要去瞧陳斯遠的意思都沒,寶玉頓時欣喜不已,只覺這夏家妹妹果然不同凡俗。
于是乎寶玉纏著夏金桂好一番賣弄,直到臨近午時,一旁的麝月催著寶玉回去用飯,這才戀戀不舍而去。
此時怡紅院里業已拾掇停當,丫鬟寶蟾來回話兒,夏金桂便道:“旁的暫且不提,媽媽吩咐你的可記下了?”
寶蟾抿嘴一笑,自腰間解下荷包來晃了晃,內中散碎銀子叮當亂響,說道:“姑娘放心,這等撒銀子的事兒,我定辦得周全了。”
夏金桂笑著點頭。偏此時有婆子湊上前道:“姑娘,太太可是反復叮囑過了,往后可不敢太過張揚。”
啪——
婆子慘叫一聲捂著臉兒,便見夏金桂冷笑著乜斜過來道:“我要如何,還用你來教?再敢多嘴,明兒個便將你發賣出去!”
婆子唬得訕訕不敢言,余下人等紛紛鼻觀口、口觀心,竟無一人敢觸其鋒芒。
過得須臾,寶蟾揣著荷包先行往小廚房而來,入得內中逢人便笑,又與柳嫂子等說道:“我們姑娘才來,說往后少不得勞動諸位嫂子,又不知諸位嫂子喜好什么,便讓我給諸位嫂子送一些銀錢,權當請諸位吃酒了。”
這上到柳嫂子,下到多官等廚役,無不合掌盛贊夏姑娘寬厚。
寶蟾提了食盒得意而歸,迎面正撞見個素面朝天的李紈。寶蟾緊忙避在一旁,待李紈匆匆行過去,才問一旁過路的婆子:“嬤嬤,那位奶奶瞧著眼熟?”
婆子道:“那是珠大奶奶…瞧著又要往清堂茅舍送吃食去了。”
寶蟾暗自記在心里,別過婆子提了食盒回返怡紅院,自是不提。
卻說李紈到得小廚房前,早有柳嫂子來迎,笑著道:“大奶奶,那蟲草參雞湯已燉好了,我這就給大奶奶取了來。”
李紈噙笑頷首道:“有勞了。”
少一時,柳嫂子提了個竹籃來,內中是盛湯的瓦罐。李紈掀開蓋子瞧了眼,頓時就是一怔。
因賈蘭身形單薄,隔三差五的李紈也會央小廚房為賈蘭燉一些滋補之物,可每回都會少上一些,偏這一回不但沒少,那人參瞧著還比自個兒送來的好上一些。
李紈心下若有所思,忽而想起柳嫂子的女兒柳五兒便在陳斯遠房里,這才釋然。當下謝過柳嫂子,提了竹籃便往清堂茅舍而來。
兜轉過沁芳閘橋,少一時正撞見笑吟吟出來的邢夫人。
二人言說幾句,因這會子身心舒爽,邢夫人也沒了狐疑的心思,只是代陳斯遠謝過一遭,便領了條兒回返東跨院。
李紈到得清堂茅舍前,便見苗兒迎在門前。
不禁納罕問道:“是大太太留了你照看遠兄弟?”
那苗兒露齒一笑,說道:“我們太太說哥兒這里一時短了人手,便留了我照看。大奶奶快進來說話兒,蕓香才取了食盒,這會子哥兒正要用飯呢。”
李紈頷首應下,又被苗兒接了竹籃,便隨著其進得房里。
入得內中眼見陳斯遠竟坐在堂中,唬得李紈道:“遠兄弟傷勢未愈,怎地就下地走動了?”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大嫂子啊,我只是傷了左肩,又不是傷了雙腿,哪里就不能走動了?”
李紈正色道:“雖是如此,可四下走動說不得便牽動了傷口…”
陳斯遠笑道:“我仔細些就是了…倒是又要讓大嫂子勞神,回頭兒蘭哥兒見大嫂子如此操勞,說不得便要怨我了。”
李紈道:“你為蘭兒險些喪命,我做這些…也是求個心安。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旁的。”
眼見李紈滿是內疚之意,陳斯遠實在不知如何勸說,便只得由著她。
苗兒將瓦罐小心放在桌案上,掀開蓋子頓時香氣四溢。
陳斯遠掃量一眼,頓時心下哀嘆,又是這般大補之物…再吃下去,他可就要有肚腩了。
正待此時,外間便有蕓香嚷道:“五兒姐姐、苗兒姐姐,庫房撥了新紗幕與冰塊,我自個兒提不了,兩位姐姐快來幫手。”
苗兒與五兒應了一聲兒,緊忙出去幫手。
李紈還不曾走,見陳斯遠只一只右手實在不便,便上前為其鋪展了食盒,又尋了湯碗,用羹匙自瓦罐里舀了一碗蟲草參雞湯。
那湯方才還坐在灶上,自是滾燙無比。李紈原本還能忍著,誰知抬眼正對上陳斯遠的眸子,李紈忽而心下一亂,那湯汁自碗中溢出,霎時間疼得李紈撒了手。
稀里嘩啦,湯碗打翻,坐在桌案后的陳斯遠緊忙起身避開,那李紈失手之后生怕燙到陳斯遠,驚呼著也往前撲來,好巧不巧的二人正撞在一處。
“遠兄——額——”
陳斯遠身量頗高,李紈這一撲正撞在其懷里,那濃重的藥味兒之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男子氣息。李紈這幾日每晚入睡前都要翻看佛經,那好不容易方才壓下的心緒,霎時又被勾了起來。
“大嫂子可燙著了?”
陳斯遠說話之際,二人氣息攪在一處,李紈頓時紅了臉兒,心下暗罵自個兒不知檢點,緊忙退后兩步,囁嚅道:“你,你可燙著了?”
“無妨,只是衣襟上沾了些湯水,沒旁的事兒。”
“我…我…”
陳斯遠抬眼便見李紈耳尖泛紅,他又不是初哥,見此頓時愕然不已。那李紈抬眼與其對視一眼,頓時愈發慌亂,扭身便走,只留下一句‘我先走了’。
慌亂之際,李紈手足無措,本要抽出腰間的帕子擦拭沾染了湯汁的手,誰知手腳不利索,那帕子才抽出來便落在了地上。鬼使神差的,李紈只想逃離此地,竟不管那掉落的帕子,倉惶著快步行了出去。
陳斯遠略略蹙眉,到得門前拾起帕子,見其上只繡了翠竹,頓時撓頭不已——這是鬧得哪一出啊?他倒是有些賊心,可至今也沒什么動作,怎么就將李紈嚇成這樣兒了?
不提陳斯遠,卻說李紈出得清堂茅舍,兀自遮掩不住羞紅的耳根子。一路快步而行,虧得此時正值午點的當口,園中只丫鬟、婆子,并無眾金釵。
她一徑到得稻香村前,面上方才緩和下來。與門前耍頑的賈蘭招呼一聲兒,待進得自個兒房里,立時捧了桌案上的佛經,連封皮都不曾翻開便咕噥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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