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業第一次,將一個活人拖入那由神通構建的地獄之中。
在外人看來,只知道秋水仙陷入一團幽暗,但陳業能清晰地感受一切。
秋水仙的肉身,在火焰灼燒下迅速消融。神魂被強行剝離,暴露在地獄之中,開始了無止境的折磨。
烈焰焚身,并非凡火,而是直透靈魂本源的灼痛;毒牙噬咬,啃噬的不僅是虛幻的魂體,更是意識深處的每一寸神經。
每一次的痛苦,都比她生前所能想象的任何酷刑,都要劇烈百倍,而她根本無從逃避,連昏過去都辦不到。
而陳業不再是尋常的旁觀者,在秋水仙的痛苦哀嚎之中,他還看到了這魔頭一生的罪孽。
入魔之人,多半前半生都過得很凄慘。
秋水仙也并非例外,幼時流離失所,稍長便被賣入煙花柳巷,在那泥沼中輾轉沉浮數年。待到年華稍逝,又染上了一身難以根治的惡疾,便被老鴇扔了出去,差一點便凍死在街頭。
或許是瀕死之際的不甘與怨恨徹底爆發,她強撐著最后一口氣潛回了青樓,手刃了幾個曾經欺凌過她的仇家。
若是故事到此為止,也只能算是有怨報怨。
但逃亡之時,為了躲避官府追殺,便將好心收留她的一家人都殺了,只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蹤。
至此,走上“寧我負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負我”的路。
或許是她身上那濃重到化不開的惡孽與怨氣,終究引來了“同類”的注意。就在她舊病復發、即將真正油盡燈枯之際,一個路過的涅槃宗妖僧地發現了她,便收了她當個修煉歡喜禪的爐鼎。
活是活了下來,但也不過是茍延殘喘。
秋水仙心中更恨這世道,平日里行事更加殘暴不仁。
殺人練功是涅槃宗的常事,這秋水仙將來也肯定是被拿去練功的下場。
只是她運氣不錯,那個將她當做奴隸的“師父”死了。
秋水仙也不知他怎么死的,總之就是一次出門之后再也不曾回來。秋水仙索性也選擇了假死,實際上則是躲起來苦修,最終修得通玄境,這才回歸了涅槃宗。
這期間殺了多少人,秋水仙自己也記不得太清楚了,直到墜入地獄之后才一一想起,而所犯下的每一分罪孽都化作赤練火蛇回饋到她的身上。
烈焰無休止地灼燒,毒牙永不停歇地啃噬。
秋水仙不斷哀嚎著,甚至想要就此死了一了百了。
但墮入地獄之后生死不能自已,在償還所有罪孽之前,只能如此被折磨下去。
這十八層地獄的神通不會給予他任何復仇的快感,相反,陳業需要感受這份罪孽帶來的沉重與痛苦,如此才有資格掌控這十八層地獄。
或許正因如此,這門神通才有如此威力。
眼看陳業以秘術將秋水仙收了,眾人也是心有戚戚。這便是黃泉宗宗主的厲害,悄無聲息之下就能將這魔頭給吞了。
曦月更是滿心激動,親眼見得這位恩人后,她便覺得聞名不如見面,陳業比她想象中還要厲害幾分。
看來自己前來北疆投靠黃泉宗是選對了。
了解了此行最大的目標,陳業便又問起了望月樓之事。雖說曦月并非涅槃宗的魔頭,但這望月樓的樂曲令人如癡如醉,而曦月之前的曲調確實有迷惑人心之效,陳業還是要問個明白。
曦月也不隱瞞,坦白告訴陳業,這是她家傳的秘法,能以樂曲調動人的七情六欲。
“宗主請放心,此法不能害人,只是能將人心中情緒放大,化作七情六欲的紅塵之氣。以陣法收納之后,可以作為修行所用的丹藥,對凡人說不上有什么壞處。”
曦月直接帶陳業來到望月樓的最高處,俯瞰便能看到這座高樓所布置的陣法。
陳業仔細觀察一番,也看得出許多玄妙。
只是當曦月將那所謂的“紅塵之氣”所化的丹藥取出來,陳業便發現了其中蹊蹺。
這哪里是什么紅塵之氣,分明就是一種煉制手法粗糙的“香火丹藥”。
怪不得曦月說這紅塵之氣對修行用處并不大,這駁雜不純的香火之氣確實是連血丹都不如,反倒是曦月那祖傳的樂譜更有價值些。
曦月之前對陳業所用的樂曲也并非魅惑,而是勾動陳業心中情緒,將喜怒哀樂都放大。讓人情緒失控,露出破綻之后自然容易對付。
只是陳業那銅鐘地獄的神通已經練得極為熟練,鐘聲一響便能震碎這些雜念。
雖說對陳業用處不大,但這樂曲必定來頭不小。
只是陳業對別人的秘術沒什么貪欲,只要曦月并非以此術害人性命就行。如今望月樓不僅不害人,還給那些青樓女子一個安身之所,賺下來的銀兩也在托婭麗兒的操作下也開始資助這落雁鎮的孤寡。
陳業聽到這里便開始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曦月這姑娘說得很激動,仿佛是為了黃泉宗做了天大的好事,陳業也不好潑她冷水,安撫幾句之后便找了個借口,說是黃泉宗事務相關,要跟托婭麗兒私下聊聊。
眾人識相地離去,留下陳業與托婭麗兒兩人在這望月樓的雅間之中。
陳業目光落在眼前這位看似恭順,實則眼底藏著幾分倔強的北疆女子身上,緩緩開口問道:“托婭麗兒,你老實告訴我,你在這落雁鎮建這望月樓,究竟意欲何為?”
托婭麗兒身子微微一顫,連忙低頭解釋道:“回稟宗主,屬下與曦月姑娘當真是機緣巧合之下相遇…”
“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陳業打斷了她,眼神銳利了幾分:“我是問你,為何要唆使曦月在此處建造望月樓?為何要將那涅槃宗的魔頭囚禁于此,而非直接上報宗門或自行處置?還有,你在這里一擲千金收買人心,暗中布下諸多耳目,你究竟想做什么?”
托婭麗兒明明是來學造紙術和扎紙人的,怎么開始在這里做生意,開始弄出這么大動靜來。
曦月看起來有些單純,托婭麗兒說黃泉宗以善為本,救助過無數北疆人,她便當了真。但陳業多問幾句就發現,望月樓的錢大多都扔到那些乞丐手上。
倒不是說周濟乞丐有何不對。但陳業深知,乞丐行當里自有其門道。真正孤苦無依的窮人只占一部分,更多聚集成群的乞丐與地痞流氓也差不多。
托婭麗兒冰雪聰明,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將大量金錢投入到這些乞丐身上,其目的絕非僅僅是“救助貧困”那么簡單。
這點小手段或許能瞞過旁人,又怎能瞞過陳業的眼睛?
被陳業一語道破,托婭麗兒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連忙解釋道:“宗主明察秋毫,屬下確實是有意為之。只不過,也是為黃泉宗的大業啊。”
陳業笑道:“我黃泉宗何時有了千秋大業?我又不是要逐鹿天下,當那人間帝王,這又是哪門子的大業?”
“宗主明鑒!”托婭麗兒語氣急切了幾分,繼續說:“難道黃泉宗的香火信仰,就永遠只局限于貧瘠的北疆嗎?北疆雖地域遼闊,但人口、資源,又怎能與富庶繁華的中原相提并論?
“若是能讓中原百姓也信奉城隍,敬畏輪回,那城隍閣內,該增加多少尊神像?黃泉宗的威名,又能傳播多廣?宗主,屬下以為,這落雁鎮,理應成為我黃泉宗在中原的第一處根基,將其納入管轄!”
陳業聽了,并沒有多興奮,反而盯著托婭麗兒問道:“聽你這口氣,那王霸之氣不多,反倒是有不少怨氣。說吧,是不是在這里受了什么委屈?”
托婭麗兒沉默片刻,在陳業的注視下將頭低了下去。
她沒想到陳業這么快就看出了問題所在,帶著幾分羞愧和無奈,低聲道:“宗主慧眼如炬,屬下愿意領罪受罰。”
“行了。”陳業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請罪。
“我黃泉宗的規矩,你應該很清楚,少跟我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那一套。其中因果,你不妨說個明白,對錯自有公論。”
托婭麗兒聽了,滿是委屈與憤怒地解釋道:“屬下帶著幾個想要學習手藝的北疆同胞來到這落雁鎮,本是誠心求教,卻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刁難!
“明明他們自己也不過是些窮困潦倒的尋常匠人,可一面對我們北疆人,就立刻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不僅當面辱罵,收了我們遠超常價的學費,還一副施舍般的的樣子,教手藝的時候更是藏著掖著,生怕我們學了真本事去!
“明明事先說好的事情,他們轉過頭就能翻臉不認賬!更有甚者,竟還偷偷向官府告密,誣陷我們是北疆派來的奸細,說我等圖謀不軌!他們不僅要騙光我們的錢,還要我們的命!
“若非遇到了曦月姑娘,恐怕我們早就和此地的官府兵戎相見了!”
或許是從未經歷過這種赤裸裸的地域歧視與排擠,這位在北疆也算是一方人物的托婭麗兒,心中對落雁鎮的某些中原人積攢了深深的怨氣。
正是這份怨氣,讓她萌生了那個大膽的想法,要將落雁鎮也變成黃泉宗的地盤。
讓此地也建立起城隍廟,納入黃泉的秩序,到那時看看那些曾經趾高氣昂的中原人,還敢不敢再歧視他們這些來自北疆的“蠻夷”。
建造望月樓,收買乞丐,布建網絡…這一切,都是在為黃泉宗的“擴張”鋪路。在她看來,只要時機成熟,就能在這落雁鎮豎起黃泉宗的第一座中原城隍廟。
陳業聽了托婭麗兒的解釋,安撫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在中原流傳太廣,有人聽得多了,自然便當成凌駕于一切道德對錯之上的真理了。算你運氣不好,恰好遇到了這樣一群狹隘之人。
“你也莫要因噎廢食,將所有中原人都視作仇寇。我黃泉宗內,從來沒有誰比誰更高貴的說法。無論是北疆人,還是中原人,只要入我黃泉宗門下,便需遵守同樣的規矩,絕無誰壓誰一頭的道理。”
陳業本來也是將自己當成中原人,但自從修得這十八層地獄之后,便有了些許改變。若要讓這套秩序真正運轉起來,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公平,絕不能搞雙重標準。
黃泉宗以人之常情為標準,這個人便是代指了天下人。
今日你可以用中原北疆兩處地域來區分對待,明日他人便能將修士與凡人區別對待,再過些日子,這樣分類肯定不夠,還會以男女性別來區分,再以窮富來區分。
標準可以無限細分下去,那與如今這世道有何區別。
不管你如何衡量道德對錯,定好的規矩便是規矩,應該是放之天下皆準的道理。
若自身不正,何以正人?何以執掌公道?
托婭麗兒自然聽懂了陳業的言外之意,連忙垂首道:“屬下知錯,請宗主恕罪。”
“嗯。”陳業點了點頭,“你雖是因私心而起,但所行之事,倒也并未真正傷天害理,便不予追究了。我只是提醒你,黃泉宗的規矩,向來講究‘冤有頭,債有主’。誰欺辱了你,誰刁難了你,你盡可以去找回場子,黃泉宗會為你撐腰。
“但若你因此便將仇恨擴大到整個落雁鎮,甚至遷怒于所有中原人,那便是你與那些欺辱你的人又有何異?是非對錯,不可不辨。”
托婭麗兒心悅誠服地應道:“屬下謹記宗主教誨!”
陳業見她真心悔悟,也不再深究。托婭麗兒是他麾下難得的有頭腦、有能力的干才,相信經過這次敲打,她自己能夠想明白其中的關竅。
正事談完,托婭麗兒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開口說道:“對了,宗主。曦月對黃泉宗的理念十分認同,且仰慕宗主您已久。屬下與她相處這段時日,深知她品行端正,屬下斗膽,想舉薦她加入我黃泉宗,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陳業聽了,疑惑道:“你可隨便為他人做決定,她自己愿意加入黃泉宗么?”
托婭麗兒笑道:“怎么可能不愿意,只要宗主你點頭,曦月她都愿意侍奉宗主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