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坂孝太郎坐在禮堂長椅上,前后左右坐滿了人。
簾幕緊閉,四周一片昏暗,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
兼坂孝太郎能理解其他人的心情,他本人同樣懷揣著一種復雜的情緒,忍不住雙手抱胸,抖著腿左顧右盼。
兩天前,他收到請柬的第一反應,以為這只是一個惡作劇。
直至他乘坐私人飛機,抵達北海道警察學院,坐在剛完工的禮堂內,聞著空氣中漂浮著若有若無的甲醛,才徹底相信,這不是惡作劇。
真的有一對情侶,邀請了全日本名偵探以及名作家,參加他們的婚禮——而婚禮儀式不是走紅毯、不是念敬酒詞、也不是請賓客聚餐,而是偵破一起兇案。
找到決定性證據以及推理邏輯鏈完美無缺的偵探,能獲得一千萬円的獎金。
那可是一千萬円啊!
金融泡沫破裂后,私家偵探不比作家,過得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能有活干就不錯了,根本不奢望能賺大錢。
現在有一千萬擺在他們面前,只要拿到這一千萬,足夠他在東京買兩套不錯的公寓,也足夠他提前退休,享受生活。
兼坂孝太郎手指抓撓著西裝標簽,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隱約有些擔心這場‘婚禮’會出意外。
“嘿,別抖腿了。”后面有人低聲說道。
“抱歉。”兼坂孝太郎沒有回頭。
“咦?”身后之人似乎有些驚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試探性問道:“孝太郎?”
兼坂孝太郎回過頭,光線太暗,他沒認出身后那人是誰:“抱歉,你是…”
“我是筒井道隆啊,你忘了嗎?以前一起做過生意的。”那人說。
兼坂孝太郎一愣,他對這家伙有印象,倒不如說絕大多數圈內人都對他印象深刻。
因為筒井道隆是個騙子。
這家伙創辦了一個名為「信用調查」的公司,每個月對外宣發,在各個紙媒以及電視臺上鼓吹‘名偵探’的人設,因此比其他偵探更加出名。
兼坂孝太郎和他打過交道。
當時兼坂孝太郎剛退出警界,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可以做些什么,每日喝酒度日。
筒井道隆通過獵頭找到了他,說是能為他提供一份工作,實際上就是黑心血汗公司,他負責打雜、外雇勞工,工資微薄,沒有保險,還經常加班加點。
他干了兩三個月,實在受不了了,申請辭職,沒拿到辭退補償金,工資還被克扣了一大半,屬于是虧本上班了。
后來兼坂孝太郎才知道,這家伙不騙別人,專騙退休刑警。
筒井道隆把那些沒了生活目標的退休刑警招來,以調查任務為由,派他們去干些臟活累活,從中抽取傭金,辭職后還不用付賠償金——名義上是一家偵探公司,實際上是一家勞務派遣公司。
在座的偵探,至少有一半被他騙過。
沒想到這家伙也來了。
兼坂孝太郎心底一陣厭惡,立馬扭過了頭。
他不想跟這家伙打交道,認為‘偵探’的名聲就是被這種人敗壞的。
可筒井道隆不依不饒,繼續拍著他的肩膀,湊近了在他耳邊問道:“哎,孝太郎,你覺得這事靠譜嗎?”
“不知道。”兼坂孝太郎不想跟他說話。
“怎么會不知道呢,你難道不是刑警嗎?好歹有點職業素養吧。”筒井道隆推搡著說道:“看在以前的交情,給點職業刑警的判斷啊…”
“我跟你沒什么交情可言。”兼坂孝太郎拍開他的手。
筒井道隆的臉皮非常厚:“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計較了,說說看嘛,什么意見都可以。”
兼坂孝太郎煩不勝煩,沒辦法擺脫這惱人的蒼蠅,決定胡說點什么,搪塞這家伙:“不靠譜,法律不允許私藏案件物證,警視廳卷宗也是不能外泄的。”
“所以呢?”筒井道隆問。
“所以這大概是一場鬧劇,建議你早點回去。”兼坂孝太郎慫恿道。
“就算是一場鬧劇,那也很有意思啊。權當是在陪千金大小姐玩過家家,玩得最好的人,就能獲得獎金。”筒井道隆搓著手。
“過家家可不會發一千萬的獎金。”兼坂孝太郎心底一沉。
“不一定,新郎和新娘都不像缺錢的人。你還是眼界太淺了,沒見識過上流社會。富豪都不把錢當錢,隨隨便便丟幾千萬玩玩,只是家常便飯罷了。”
筒井道隆抹了下自己的油頭,他喜歡以上流人自居。
兼坂孝太郎覺得這家伙會搗亂,正要說些什么,禮堂驟然亮起燈光。
一排射燈打在講臺上,無需示意,眾人下意識屏息凝神,抬頭望去,目光聚焦在臺上的一男一女。
男人長相年輕,不過二十五六,身材高大,穿著黑色風衣,手里拄著拐杖,像是從秀場里走出的模特;
女孩則年輕過頭了,似乎只有十七八歲,佯裝老成,穿著夏洛克同款披風,頭戴棕色貝雷帽,小手托著一個煙斗。
兩人中間有一個麥克風,女孩上前一步,用低沉的語調說道:
“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
“想必各位在來的路上,已經聽過了我的名字。在此正式自我介紹,我叫源玉子,歡迎諸位參加我的婚禮。”
“大家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么要在婚禮上破解兇案?為什么不邀請親朋好友,反而要邀請一些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呢?”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的理想是成為名偵探名警部,曾發誓要以事業為重,不當上名偵探名警部就不談戀愛不結婚…”
“直至我遇到了他。”
源玉子側過身,小手對身旁的男人比了個請的手勢。那男人上前一步,對著話筒簡短地說道:“我是伏見鹿,她的準新郎。”
源玉子有些臉紅,顯然沒預料到伏見鹿會這么說。
她一時間忘了準備好的臺詞,接連干咳了好幾聲,偷瞄了一眼寫在煙斗上的提示詞,這才穩住了情緒,繼續說道:
“迄今為止,我依舊沒什么名氣,卻要和喜歡的人結婚了。”
“不出意外的話,我婚后大概要辭掉工作,做一名全職太太,所以這是我最后的調查機會…”
伏見鹿有些吃驚:“婚后你要辭職?還有這事?”
又是突發狀況,源玉子有些慌亂,小聲說道:“我不想和媽媽一樣,因為工作天天吵架…這是我偷偷決定的事情…不對…”
她說了兩句,才意識到自己沒捂住麥克風,整個教堂都能聽到她說的‘悄悄話’。
“不、不對,這個…呃…”
源玉子的小臉越來越紅,她逆著射燈,看不到觀眾的臉,只能模糊地感覺到無數目光正盯著自己,讓她心里愈發緊張,接連瞥了好幾眼煙斗。
伏見鹿接過話筒,幫她說完接下來的臺詞:
“這是我們了結心結最后的機會,所以還請諸位全力以赴,調查出兇案的真相。”
禮堂安靜了片刻,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在源玉子想象的劇本中,觀眾席上應該掌聲雷動,一個追夢新娘完成最后的心愿才對…
可惡,都怪鹿君打岔!
源玉子把自己演講沒有發揮好的原因,怪罪在伏見鹿身上。
她悄咪咪用不高興的眼神盯著伏見鹿,小嘴不由自主地撅了起來。
伏見鹿假裝沒看見,取下麥克風話筒,徑直接管了演講:“如果有其它問題,可以舉手問。”
話音一落,觀眾席上舉起了成片的手掌。
源玉子一驚,她以為自己的解釋說明工作已經做得很好了,大家應該知道自己是來破解兇案的才對,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有問題要問?
“這位先生,你問吧。”伏見鹿隨便點人。
后臺調轉射燈,燈光集中在觀眾席的一個中年男人身上。他站起來,接過九條家傭人遞來的話筒,問道:“我叫青島原,是一名偵探…”
“不重要,直接問問題。”伏見鹿打斷道。
源玉子轉過頭,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聲批評道:“怎么能這么跟客人說話?很沒禮貌啊!”
“什么客人,他們是參賽者,我們是舉辦方,出錢的人難道不是大爺?”伏見鹿捂住話筒反駁。
可聲音還是模模糊糊泄露了出來。
源玉子覺得現在不是爭論的場合,她攥著煙斗,暗自積蓄怒氣,打算下臺了再找伏見鹿算賬。
青島原很有眼力見,笑著說道:“沒事,新郎說得對,我們都是參賽者。”
他頓了頓,開門見山問道:“作為一名參賽者,我想問一下,接下來要調查幾起案件、這些案件都是真實發生的嗎?”
“一共四起,「禮堂槍殺案」、「公寓屠殺案」、「雪地天罰案」以及「荒山女尸案」。”
伏見鹿也是昨天才知道,源玉子做后勤歸檔的時候,發現了宮崎梔子的卷宗。
尸體早就爛得不成樣子了,骨頭都被野獸叼走,根本沒有辦法辨認身份。負責調查這起案件的刑警沒有當回事,匆匆拍了幾張照,就歸檔了。
如果不是源玉子留意到現場照片,大概這起案子會積壓在檔案室里,成為無人問津的無頭懸案。
當時源玉子非常忙,所以忘了跟伏見鹿說這件事。
后來她獨自抽空去了一趟現場,什么都沒有發現,除了刻在巖石上的「天罰」二字。
源玉子覺得丟臉,身為刑警竟然沒發現線索,所以一直藏著沒告訴伏見鹿,只想等哪天有所突破,再狠狠地炫耀一下。
可惜,她最終等到的是一場婚禮。
眼下,伏見鹿繼續說道:“沒錯,這四起案件都是真實發生的。其中一名死者,曾是我們的摯友。”
“所以你們是為了復仇,才會召集這么多人查清真相嗎?”青島原問。
伏見鹿回頭看向源玉子,后者愣了一下,扶住另一個話筒,說道:“不,不是。我對兇手沒有恨,我只想要一個真相。”
“好的,那關于案件細節…”
伏見鹿打斷道:“大會結束后,工作人員會給各位發放案件信息的復印件,并且會盡力還原現場,以供諸位推理。”
青島原點了點頭:“好的,我的問題問完了。”
等他坐下之后,伏見鹿繼續問道:“還有什么問題嗎?”
舉手的人少了一大半,伏見鹿隨機點人,這次站起來的是個年輕女人,她是新晉當紅推理作家,其實不擅長調查兇案,只是感興趣而已。
“請問,在這里發生的事情,可以用作素材寫進里嗎?”女作家問道。
“沒問題,”源玉子搶答:“所有兇案、所有線索、所有推理過程,都可以用作素材…但需要隱去人名和地名,免得給死者家屬帶來煩惱。”
“好的,感謝回答。”女作家鞠了一躬,看上去有些激動。
伏見鹿再次環顧:“還有什么問題嗎?”
這次只有零星幾個人舉手了。
伏見鹿干脆無視,直接說道:“剩下有什么問題就問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回答不上來,再來問我們…就這樣,散會。”
他拍了拍手,宣布道:
“諸君,注意了,第一場兇案,正式開始!”
射燈同時熄滅,工作人員清空麥克風,快速還原講臺。紅色簾布緩緩拉開,窗外竟然亮了起來,昏暗朦朧,時間像是調轉到了下午六點。
天上嘩啦啦下著暴雨,隱藏音響傳來陣陣怒雷,把眾人帶到了三年前的那場雨夜。
哐當。
大門開了。
一個穿著風衣的女人,提著皮箱走了進來。
伏見鹿不知何時繞到了門外,跟在穿風衣的女人身后。
“進去吧。”風衣女側身說道。
伏見鹿走進門,像是在念臺詞:“不是說要特別指導么?來這里做什么?”
開場氣氛有些奇怪,觀眾忍不住回頭,想要看看新娘的反應。可惜,源玉子不在這兒,他們有些失望,只能繼續旁觀這出兇殺戲劇。
“說話要用敬語。”風衣女掏出鑰匙,反鎖上了門。
“是,教官。”
“我不喜歡繞彎子,就開門見山說了,川合的同伙是你吧?”風衣女提著皮箱,穿過一排排長椅,站在了臺上,仰望著警徽浮雕。
“我和她不熟。”伏見鹿說。
“你昨晚去見了她,還從她內衣里拿走了一樣東西,”風衣女從大衣口袋取出膠卷,輕輕地放在講臺上:“全都被拍下來了,狡辯也沒用。”
她轉過頭,追問道:“做這種下三濫的事情,不覺得愧對這身警服么?”
伏見鹿沉默不語,風衣女將皮箱放在講桌上,說道:“對于你這種不知悔改的學生,必須予以最嚴厲的懲罰…”
兩人一板一眼地扮演著,風衣女踩著新郎,似乎要玩當眾sm,大家正以為能看點勁爆的內容,另一個穿著襯衫的女孩突然從幕后闖了出來,用槍指著風衣女。
從這里開始,戲劇忽然沒了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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