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乾陽宮。
自錦衣衛查獲甄家藏匿家財之事,嘉昭帝讓三法司就此事依律定罪。
三法司主官對此事各有論斷,對量刑各抒己見,這也是刑律權衡常有之事,并不足為奇。
這日一早,嘉昭帝召大理寺卿韋觀繇、刑部尚書陳茂舒、左都御史周顯揚入宮專議此事。
原本這樣一樁事情,尋常只讓三法司按律磋商,最終上報皇帝簽署即可。
嘉昭帝之所以鄭重其事,召集三法司主官入宮商議,是想完全掌控此事走向,不因律法磋商而走偏。
金陵甄家對于嘉昭帝來說,不是簡單的獲罪犯官之事。
其背后牽扯火器私造謀逆,隱蔽四王八公舊勢趨向,關系父子君王潛勢此消彼長。
嘉昭帝更需要嚴辦此案,對意圖染指火器的謀逆勢力,予以嚴厲打壓威懾。
甄家之案已不止是甄應嘉一人罪責大小,而是嘉昭帝張大皇權,權衡掌控朝政的要緊籌碼。
所以,針對甄家戴罪之身,私匿家銀之事,三法司可以依刑律,但必須符合皇帝的預想和利益。
大理寺卿韋觀繇說道:“圣上,甄應嘉在革職查辦期間,不待朝廷有司依律判定,陰私藏匿家財。
此乃枉顧國法之行,必須予以懲戒。
原本圣上顧念甄家祖上之功,及甄老太妃遺澤,下旨查抄甄家七成家產,已對其家格外寬宥。
然甄應嘉不知感恩,再行狂悖之舉,臣以為應對其加刑處置,查抄其全部家產,以為懲戒。”
韋觀繇是中正嚴明之人,稽案斷兇才是大理寺主責,他自然會不遺余力,但對判刑定罪一向偏于中庸。
雖然作為嘉昭帝的近臣,他知曉皇帝對甄家之案的深遠籌謀。
但從大理寺稽案定兇出發,甄家之罪在于甄世文私造火槍,甄應嘉并沒有參與其中。
甄應嘉作為甄家家主,甄世文的父親,有治家無德、教養無方之罪,罷官抄家已足夠予以懲戒。
至于他私藏家財,所為有悖律法,但并不算死罪,加重懲戒即可。
他作為大理寺首官,如果動輒刑罰于人生死,有失三法司首衙體統,那和推事院還有何區別。
韋觀繇話音剛落,嘉昭帝不動聲色,目光之中似若有所思。
刑部尚書陳茂舒說道:“啟稟圣上,韋寺卿所言雖然公允,但刑律判罰需應時勢。
江南乃士族豪門聚集之地,文教盛行,黎民富庶,人心多變,大戶豪門奸惡不法,時有發生。
即便本朝開元以來,江南世家罪愆殞落,也并不鮮見。
金陵甄家乃江南豪門翹楚,在當地名望深入人心,言行舉止為人關注,更為人潛移印證。
甄應嘉以朝廷戴罪之身,私匿家產,逃脫刑律,此等行徑,流傳市井,以為效仿。
以后但凡世家大戶身犯罪愆,都如他這般藏匿私財,以圖后路復起,朝廷律法森嚴,從何談起。
一旦法弛懲弱,豪強失之敬畏,江南六州一府,從此將會愈發多事。
因此,臣以為甄應嘉私匿家產之事,必須嚴懲,只是抄沒全部家產,難儆效尤,必須加罪專懲!”
嘉昭帝看向還未發言的左都御史周顯揚,問道:“周愛卿有何諫言?”
周顯揚聽了皇帝問話,心中微微一凜。
比起韋觀繇的嚴明中允,陳茂舒的法家之言,都察院向來是三法司中最為激進的衙門。
都察院從來以風聞奏事為任,行事以明快銳利著稱,也被人詬病為快嘴臭嘴之瑕…
都察院雖有時讓皇帝都有些厭煩,但到了合適時候,卻能成為帝王最鋒利的刀劍。
周顯陽能做到都察院首官,自然是非一般人物,精明干練,觀風望勢之能非普通臭嘴御史可比。
三位入殿官員,圣上單單對自己開口,自然是想自己說些中聽的話,甚至是稍息偏激的話…
周顯陽說道:“啟稟圣上,臣認同韋寺卿和陳尚書之言,甄應嘉戴罪之身,私匿家財,罪家一等。
臣以為不僅要加抄其全部家產,更要對其刑罰專罪,肅正江南豪門士族風氣。
且此事不僅罪于甄應嘉一人,他會千里送銀入京,必是京中有人與其沆瀣一氣,才讓他覺得有機可乘。
臣以為甄應嘉之罪不可恕,其余陰私不法之輩,也不可不察!
臣聽聞錦衣衛已拿問甄家入京之人,據其招供事由,因北靜王為甄家之婿,甄家私銀欲藏北靜王府。
北靜王水溶堂堂王爵,位高名重,是否真行此枉法之事,還請圣上查糾,勿枉勿縱。”
韋觀繇和陳茂舒聽了周顯揚之言,心中都一陣古怪。
御史不是一貫以清流自居,這位周大人堂堂都察院左都御史,怎么也變得不要臉面,開始揣摩起圣意?
嘉昭帝聽周顯揚之言,嘴角不易察覺的牽動,說道:“三位愛卿之言,皆頗為中肯,此事便依此處置。”
韋觀繇和陳茂舒聽了嘉昭帝此話,都是面無表情,只是低頭口稱遵旨。
他們心中多少有些嘆息,圣上心中早已乾綱獨斷,只不過需要臣子言之于口,方可制衡朝議分歧罷了。
那位偷運家私上京的甄應嘉,只是三人這聊聊數語,圣上一句依此處置,罪名就已被死死框定。
卻不知這位北靜王爺,今番該當如何,多半只要應對不善,就要因此落下罪名。
這等勾結犯官世家之名,雖不會讓北靜王府像當初寧國府一般,因此被除名削爵抄家。
但北靜王爵至此終了,從此難以世襲,如同其他舊勛降等襲爵,多半要成為順理成章之事…
三位三法司主官正各自心思流轉,乾陽殿六品值守太監袁競快步入殿。
說道:“啟奏圣上,北靜王爺在奉天門外求見,有本上奏自辯。”
三位官員聽到此言,心頭皆微微一震,這位北靜王倒是不含糊,這么快就有了回應。
嘉昭帝說道:“朕正在與各位愛卿商議政事,眼下并無閑暇。
既是北靜王自辯之本,將折子遞進宮就是,等朕看過再宣他說話。”
韋觀繇等人聽了這話,心中多少都品味出來,圣上對北靜王的觀感,當真乏善可陳。
水溶想要攜帶本入宮自辯,圣上都推脫不見,可是半點臉面都不給,只讓他的奏本入宮。
聽說這位北靜王爺賢名遠播,滿腹詩書,能言善道。
如果他能入宮自辯,只怕會有一番滔滔不絕,可惜圣上根本不給機會,倒是錯過一場精彩。
嘉昭帝冷笑道:“據甄家仆役在錦衣衛昭獄供述,朕昨日已派人向北靜王問話。
他言甄家人與王府來往走動,因屬內宅親眷之事,一向由王妃甄氏操持,他從不過問,也并不知情。
對甄家藏銀之事,言辭含糊,頗有推卸之意。
按著這個道理,朕何須他上本自辯,讓北靜王妃甄氏向皇后自辯即可。
朕也懶于在這上頭閑扯,且看看他的自辯奏本說些什么,三位卿家也可參詳。”
韋觀繇等人都是官場老饕,通曉人情世故,鬼蜮伎倆,知道北靜王回復言辭,心中各自有些不屑。
眼下甄家是獲罪之門,這等關鍵要命之時,甄家人和王府往來,北靜王水溶怎可能毫不知情。
即便王府長史等屬官都是死人,不懂得及時提醒王爺。
北靜王妃甄氏素有賢名,據說是個極懂進退禮數之人,如今緊要關頭和娘家往來,不可能不知會北靜王爺。
水溶拿這種冠冕之言,來推脫糊弄圣駕,圣上何等精明之人,心中豈能不鄙夷于他。
怪不得堂堂王爵請宮覲見,圣上半點臉面都不給,只讓奏本入宮,人卻是不見的。
只是過去稍許,六品內侍袁競便急匆匆入殿。
手持奏本說道:“啟奏圣上,北靜王自辯奏本在此,請圣上御覽。”
嘉昭帝接過奏本,只是翻開看了幾眼。
意味深長笑道:“沒想到北靜王競有這等忠義之心,對甄應嘉私匿家財立陳其弊,滿腔憤慨。
朕觀他奏本中諸般主張,竟和三位愛卿之言,頗為吻合。
郭琳,將奏本給三位卿家傳閱。”
韋觀繇等人見向來嚴肅的嘉昭帝,正值與官員議政之時,竟少見的露出笑容。
只是這笑容著實有些異樣,充滿了譏諷和不屑的意味…
三人接過北靜王的奏章,快速瀏覽一遍,臉上也露出古怪的神情。
北靜王在奏章之中,先是懇述其情,言王府與甄家藏銀之事,絕無半點瓜葛。
甄家奴仆上門向王妃投帖,只言尋常家禮之事,并未提起藏銀之意。
其人在錦衣衛供述之言,完全是惡意污蔑。
又言甄家身為獲罪之門,不思悔過自新,藏銀枉法,蒙蔽視聽,罪愆已昭。
北靜王府雖為金陵甄氏姻親,絕不敢因親親之情,與其同流合污。
奏章末尾,水溶對甄應嘉之舉,痛陳利弊,懇請圣駕予以嚴懲,不可因皇恩寬宥而姑息養患…
韋觀繇等人看過這份自辯奏章,心中都頗為震驚,還有一絲油然而生的寒意。
素聞北靜王水溶頗有賢名,卻從不知他這等深明大義。
甄應嘉可是他的老泰山,他為讓北靜王府撇清此事,言辭之中竟毫不留情,頗有殺之以快天下的憤慨…
怪不得四王八公之中,唯獨北靜王一脈,至今都未降等傳襲,依舊穩坐王爵之位,名不虛傳。
嘉昭帝淡然說道:“北靜王身為甄家姻親,對甄應嘉之罪,能這般深明大義,頗為難得,不可辜負其情。
可見三位愛卿論罪之言,精確中肯,符合眾議民心,按方才所議審斷此事,即日向金陵傳旨。
郭霖,傳朕旨意,御賜北靜王府金帛二十匹,以彰其德…”
伯爵府,探春院。
繡房之中,站了滿滿當當的人,賈琮正給探春更換傷藥。
迎春、黛玉等姊妹在旁好奇端詳,還不時指點說笑。
探春的掌傷快養了十日,這是最后一次敷藥,之后只需保養一月,便可以痊愈。
賈琮正忙到一半,內院看守小門的婆子來傳話,說西府有位襲人姑娘,過來探望三姑娘。
眾人聽了都知道其中究竟,這段時間襲人已來過一次,自然是寶玉托她過來看望。
黛玉問道:“襲人姑娘一人來的,可還有跟著旁人?”
那婆子說道:“我看的真真的,自然是那姑娘一人來,伯爺吩咐過多次,兩府小門不許入外男。”
迎春聽了嘴角微微一抽,知道黛玉問這話的意思,也知她心里防著哪個。
琮弟說什么小門不近外男,可西府除薛家大哥,就只有寶玉一個外男。
也不知道什么緣故,自那次寶玉過了生日之后,琮弟似乎愈發不待見寶兄弟。
每次有人偶爾提起,自己常會察覺到他皺眉頭,如今連林妹妹都這樣,他們倒是特別同聲同氣。
但迎春等姊妹雖懂這規矩的含義,多半覺得是賈琮不喜寶玉紈绔,才會格外不愿親近。
只有探春多少猜到其中隱秘,心中多少有些嘆息。
因她曾聽侍書說當日疑竇,猜到寶玉生日那天,似乎做了污穢之事…
而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三哥哥恰好是清楚的,并且從來不愿和自己說起。
寶玉做了這等事情,尋常又愛牽扯林姐姐,東府后宅又都是家中姊妹,三哥哥哪還會讓寶玉踏進半步…
沒過一會兒,襲人便笑著進來,看到家中各位姑娘都在,聚了滿滿一屋子,倒是微微一愣。
看到琮三爺握住三姑娘的手,在哪里涂藥膏扎繃帶,顯得異常親密和睦,家中姑娘都在旁笑看。
襲人看到這等情形,不禁微微一愣,這場景不是自家二爺最喜歡,好在他沒見到,不然還不知怎么說酸話。
在座之人中,黛玉和寶釵,一個因寶玉向來癡纏,一個因王夫人惡意誣賴。
寶玉又愛標榜清高,還常說賈琮的歪話,她們都和寶玉生了嫌隙,自然也不太和襲人多說話。
探春原本和寶玉同父,但自被王夫人家法責打,身心皆創痛懊惱。
寶玉是王夫人掌上明珠,讓她對寶玉生出疏遠之情,自然和襲人也無話可談。
賈琮原本就和襲人不熟,如今在自己的府邸,更不會特意去應酬寶玉的丫鬟,自然更無話可說。
只有迎春在西府和襲人熟悉,又因她曾是賈母的丫鬟,才不時和她應酬幾句。
迎春自做了賈琮的管家小姐,這等照顧場面,顧全大局,周到禮數也成了她自然而然舉止。
邢岫煙自來賈家就住進東府,西府都沒去過幾次,她對襲人很是陌生,又是個少言之人,自然更沒話說。
唯獨史湘云最心無旁騖,她和襲人說話最多。
因她對寶玉并沒有曲折心思,從小就是兩人高興說不停,不高興就吵上一架,自然對襲人沒有芥蒂。
加上她小時在賈母身邊長大,襲人因是賈母的丫鬟,曾指派服侍過湘云,所有兩人向來要好。
也多可有了湘云插科打諢,笑語盈盈,讓襲人忽視了眾人隱含的疏遠冷淡。
她想起自己二爺交待的話,原本是不想去說的,可這時被湘云活絡氣氛,話語多了些便利。
她想著要是不提這話頭,回去自己哪位爺必定啰嗦嘮叨。
便笑著說道:“這眼看著乞巧節快到了,我們府上最多女兒家,來時我們二爺讓問,姑娘們打算怎么過節。
我們二爺可以幫著出出主意。”
襲人之所以有此一問,因七月初七乞巧節,又稱女兒節,算是內宅姑娘的大節日。
寶玉之所以讓襲人有此一問,因為東府門檻太高,他實在跨過不去,只能借乞巧節和姊妹們多些親近。
在座的姊妹都是聰慧之人,聽了襲人的話語,自然都知道寶玉的心思。
黛玉和寶釵自然不接話頭,平常躲著還來不及,姊妹們過女兒節,讓他摻和進來算什么意思。
探春也有些冷了心思,也是默默不語。
迎春心中只有自己兄弟,她知道賈琮不喜寶玉,當然不會膈應自己兄弟,也不接襲人話茬。
邢岫煙卻看了賈琮一眼,心想過女兒節最好有表哥一起,哪里用那個寶玉操心。
史湘云原本想要說笑,見到氣氛有些壓抑沉默,一下子也收住了話頭。
襲人見場面如此冷落,神情有些尷尬,想著原本這一年多時間,二爺就和姑娘們疏遠。
如今太太打了三姑娘,好像讓二爺也更不受人待見,他這好心熱乎的打算,竟也沒有人說句應承話。
襲人的一番話,倒讓賈琮想到離七月初七,好像也沒有幾天時間。
聽說王熙鳳已分娩在即,難道哪巧姐兒真在乞巧那日出生,這對自己倒是新奇事。
這個有些獵奇的念頭,只是在他心頭一閃,然后才想到襲人話中意思。
他看到探春包裹紗布的雙手,心中忍不住痛惜,胸中不由生出郁氣。
淡淡說道:“襲人,我和寶玉雖同年,畢竟比他還大些,他已過舞象之年,又是已定了親事之人。
不能每日想著和姊妹們說笑,總要在讀書這些正經事上多下功夫。
如今他因還未成親,可在老太太身邊盡點孝心,等到成家立業,就該想著回東路院孝敬老爺太太了。
孝道禮數,天經地義,才是他該多想的事,乞巧節畢竟是女兒節,要怎么過,讓姊妹們自己打算就好。
三妹妹在東路院遭罪,我自會好好照顧,以后不會讓她再吃虧,讓寶玉放心便是。”
襲人聽了這話,臉上頓時有些發白,一向以來,琮三爺從不會對二爺說什么話。
即便三爺承襲榮國爵位,成了西府家主,老爺和太太都搬去東路院。
但是二爺依舊安居西府,按照常理已有些不妥。
但三爺似乎頗為大度,對此事也是不聞不問,任憑二爺住在西府,叫人都覺有些理所應當。
如今怎么突然說起這等冷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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