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探春院。
賈琮一番清冷話語,讓繡房內的氣氛有些凝固,一時之間眾人都默默無語。
姊妹們都是聰慧之人,都知自二房遷居東路院,寶玉卻依舊棧留西府,還顯得堂而皇之。
雖其中有老太太寵愛不舍的原故,多少有些不合家門禮數。
但作為家主的賈琮,卻對此事不聞不問,從不說一句閑話,反倒讓有些人覺得理所應當一般。
但迎春、黛玉等姊妹心中清楚,賈琮不是不知內外禮數。
只是他和姊妹們定居東府,偌大西府只剩下賈母和王熙鳳,寶玉愛住就住,他懶得理會這等小事。
他每次去西府走動,多半是按禮數去榮慶堂說話請安,或者去王熙鳳院里商量事情。
很少會和寶玉碰面,左右兩人也是性情不和,日常少見面少說話,耳根清凈罷了。
即便寶玉常自視清高,在賈琮進士及第的喜日子,身處榮慶堂大放厥詞。
或在私下暗語賈琮為祿蠹之輩,整日只懂仕途經濟,慣愛玷污清白女兒。
還時常想要招惹黛玉,并在酒后言癡狂沖撞…
甚至讓賈琮目睹他在賈政書房,與夏家丫鬟胡混亂搞的丑態。
這些雖讓賈琮對他日漸厭惡,但也不屑多做理會,因覺得寶玉是個癡漢,不值得為他耽誤工夫。
但直到王夫人想沾惹金陵甄家藏銀,還將出面勸阻的探春責打重傷,終于惹出賈琮的真火。
而方才他對襲人那一番話,雖然話語顯得淡然,但其中意思已很不客氣。
言下之意,如今寶玉還未成家,暫居榮國府,還算是給賈母盡點孝心。
等到成親之后,就要按著家門禮數,搬出榮國府,返居東路院,給自己父母盡孝才是正理。
至于家中姊妹日后如何,不是他一個外男該管的事。
探春是寶玉親妹妹,他倒是可以管她,但自出了東路院之事,探春難道還會輕易回去。
所以也不用他操心,自己自然會好好照顧…
他這番話雖說的清冷,話音也頗不中聽。
但其中話意卻冠冕堂皇,即便襲人回去傳話,賈母和王夫人聽了生氣,也挑不出半點毛病。
就算這話傳到外頭,外人只會說賈琮身為家主識大體,懂禮數,傾心教導族中子弟向正。
如今他可是春闈榜眼郎,大周有史最年輕的翰林學士,教導寶玉這沒進學的紈绔,旁人不會說半個屁字。
在場姊妹人人都能聽出,他以往因賈政的緣故,對二房多有包容的態度,已經有所轉變。
襲人聽了賈琮一番話,臉色漲紅,神情尷尬。
史湘云雖和襲人關系親近,但一時間也沒了話語,她雖有些大大咧咧,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丫頭。
多少清楚二太太打了探丫頭,三哥哥心疼起來,連寶玉的臉面都不給了…
姊妹之中只有迎春出來打圓場,說道:“襲人,琮弟說的也是正理,都是一家子兄弟,都指望寶玉能好。
寶兄弟眼看著就要成家立業,二老爺又一心盼著他讀書進學,這也是二房的正經大事。
你在寶玉身邊年頭長,你的話他能聽得進去,有空多在他跟前勸導,說不得他就聽進去了。
以后寶兄弟但凡能夠頂門立戶,你也好跟著一起享福,多好的事情。”
襲人聽了賈琮一番話,已是如坐針氈,但又不敢馬上起身離開,以免顯得心有怨懟,再次觸怒到賈琮。
雖然在寶玉和王夫人心中,總將賈琮列為對等的位置。
但像襲人這等下面的丫鬟奴仆,都深知這位家主雖然年輕,平時也看著和藹。
但只要清楚他如何攀升今日地位,就知是個極不好惹的人物,在他跟前可不敢有半分強項。
襲人只等和迎春又應承幾句,稍微緩和了幾分氣氛,便急忙告辭離去。
等到襲人走后,史湘云性子直爽,對探春調笑道:“三姐姐吃了點虧,三哥哥又是涂藥又是包扎。
就是這樣還心里氣不順,到處幫你出頭,如今你可得意了,羨慕死我了。”
賈琮笑道:“以后你要是吃虧,我也幫你出頭。”
史湘云笑著擺手,說道:“三哥哥還是多盼我點好,我寧可不要你出頭,也不要吃虧。”
榮國府,寶玉院。
寶玉自從上次去過梨香院,薛姨媽大談成親生孩子的熱絡話題,將他嚇得不敢輕易再去。
又聽說只要寶姐姐在家,姨媽多半也守在身邊,只有寶姐姐去東府走動,姨媽才會去榮慶堂嘮嗑。
總之如今梨香院也變得古怪,讓寶玉心中更添愁悶,多了幾分悲風嘆月的情懷。
他每想起往日的薛姨媽,見到便我的兒叫一通,總是夸他性子乖巧,長得一等得意。
那時他去梨香院,姨媽也喜自己和寶姐姐說話,有時還會讓他留飯。
如今竟完全變了副模樣,見了面不是姻緣,便是成親,還在寶姐姐面前,夸獎夏姑娘宜生養。
她自己庸俗不堪也就罷了,偏偏要在清俊姑娘家面前,生生玷污自己這清白人。
以往自己說女人出嫁前是珍珠瑰寶,出嫁之后就變得沒了人樣,竟都成了死魚眼珠。
旁人還說自己這話無理,如今看來自己果然真知灼見。
寶玉因不敢再去梨香院,雖心情十分不舒暢。
但只要心中憐惜自己幾分,細細剖析他人荒謬庸俗之處。
便能讓他再次處之泰然,愈發覺得自己卓爾不群,于是一天天也就混過去…
前幾天聽說探春被太太責打,兩只手都被傷得腫脹難看,受了不輕的苦楚。
寶玉心中痛惜妹妹,又聽說她是阻止什么甄家藏銀,才和太太起了爭執,這才重重挨了家法。
心中不僅為探春感到惋惜,好好的女兒家不過清凈日子,卻管人家藏銀不藏銀。
不僅自己墮于庸俗,還白白挨了太太的責打,當真也太不值當。
至于說自己太太做的不對,寶玉是絕不敢說的,只覺家里老爺太太,愛動家法這一樁,實在有些不好。
后來又聽說甄家藏銀之事,賈琮也是知曉并大加反對,探春阻止太太行事,便因此而來。
寶玉知道其中緣故,不免又有些捶胸頓足,嘆息天道不公,世道污濁。
自己多好的一個妹妹,都被賈琮這些銀錢俗務,生生污損了清白情懷,當真可恨可嘆。
他雖然心里埋怨探春不爭氣,但畢竟還是心疼妹妹。
但東府門檻太高,只能讓襲人幾次去探望,也好讓東府的各位姊妹,知曉自己痛惜女兒的心意…
方才襲人去了不少時間,還不見人回來,寶玉心中正有些焦急。
正見襲人神色低落的進了院子,他連忙問道:“三妹妹的傷好的如何,姊妹們有說女兒節想怎么過?”
寶玉常恨自己生成了須眉濁物,所以最愛慕的節日,便是有女兒節之名的七夕乞巧日。
他私下覺得這也該是自己節日,不負自己一貫敬仰女兒的心意。
在女兒節那日和姊妹們嬉戲說笑,聞香嗅玉,那才是平生樂事,便是為她們死了都愿意…
襲人見寶玉一臉熱烈殷勤,滿懷希望的神情,想到剛才探春房里,異樣冷落的氣氛,暗自有些苦笑。
二爺也不想想如今家中光景,還在做沒來由的夢。
家中姑娘現在都住在東府,她們要過女兒節,只會想到琮三爺,哪里還會想到二爺這人。
襲人雖早早引誘寶玉,在他房里暗中爭寵邀位,但也出于貧家女子立身之念。
在其他事情上,她倒是有幾分克制,并不是秋紋那樣奸私跋扈。
再說今日賈琮那番話太冷厲,傳給自己二爺聽了,除了徒惹生氣吵鬧,無其他好處。
所以說了還不如不說,省的節外生枝起來,只當二爺都不知道,在西府還能多住幾日。
寶玉見襲人遲疑,皺眉說道:“姐姐可是毒日頭底下走久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說話。”
襲人說道:“三姑娘的傷已大好了,我過去時三爺正幫她涂藥打紗布,照顧好著呢,二爺不用擔心。”
襲人想到賈琮給探春收拾傷患情形,別提多要好多稀罕,兩人倒比二爺更像親兄妹。
原先三姑娘是二爺親妹子,心中多少還偏向二爺,現被太太一頓家法,以后可名正言順偏心給三爺了。
襲人只是隨口一言,寶玉心中聽了十分酸楚。
說道:“三妹妹雙手受傷,自有大夫給收拾傷口,哪用賈琮自己動手,這像什么樣子!”
襲人聽了這話,心中一陣古怪,人家在自己東府里面,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
即便老太太都不去管的,二爺難道還能管得上不成,這話說的也是沒趣。
寶玉見襲人也不接話,知道這事也是沒法子,自己妹子卻讓賈琮照顧,當真豈有此理。
他又問道:“你有問過姊妹們,她們準備怎過女兒節,但凡要我勞累操心,都是可以的。”
襲人臉色有些發苦,回道:“我是問了的,但姑娘們都沒說怎么過,估計還想過這事吧。”
寶玉又皺眉頭,滿臉不愿,頓足說道:“這怎么得了,如今姊妹們都住東府,賈琮一點不知愛護。
女兒節這么大事情,他居然一點都不操心,只讓姊妹們胡混過日子,當真是褻瀆女兒。”
襲人聽了有些發暈,隨口說道:“可能三爺平時忙著上衙辦差,沒時間顧得上吧。”
寶玉聽到上衙辦差幾個字,頓時就像被人踩了尾巴。
痛心疾首怒道:“你如今也說這樣混賬話,這些仕途經濟的齷齪事,怎么有家中姊妹過節重要。
這府上當真越來越荒唐,簡直是不知所謂,人人都被賈琮的祿蠹之事熏壞了。”
襲人想到今日賈琮那番冷話,自己二爺還說這等狠話,要是話風傳到三爺耳中。
他真的對二爺做出難堪之事,二爺以后在家里還怎么做人…
襲人擔心再招出寶玉的話頭,即便被他罵了幾句,也一句都不辯解,連忙找了由頭出了房間。
她剛走到院子中間,正遇上麝月提水過來,見到襲人臉色有些難看。
問道:“襲人姐姐,你這是怎么了,愁眉苦臉的,我剛聽到二爺嚷嚷,給你氣受了?”
襲人有些話不敢和寶玉說,還被寶玉一頓搶白,心中正十分郁悶。
她和麝月一向要好,見她問起緣故,便拉她出了院子,在左近一塊山石上坐了。
說道:“以后二爺讓人去東府走動,我可是再不去了,不說咱們過去沒臉,回來二爺還有話說。”
襲人將在東府的遭遇,賈琮說的那些冷話,零零散散都和麝月說道,兩人都要有些嘆息。
麝月說道:“襲人姐姐,三爺的話雖清冷,也不算很中聽,但他每句話都在理上。
二爺從小得老太太寵愛,人人都讓他三分,但如今家里情形已大不相同,旁人都已看在眼里。
可我們這位爺是個心大的,因為有老太太庇佑,半點不想這些瑣碎事,只當一輩子都住西府。
可西府擺明就是大房的家業,哪有在堂兄家住一輩子的理兒。
只不過眼下老太太還在堂,三爺自己也不太計較,旁人才不好去說破。
聽說三姑娘攔著太太的事,三爺也發話不能沾惹的,可太太偏偏就把三姑娘給打了。
太太這不是讓琮三爺沒臉,好歹他還是個家主,以后說話誰還會聽。
他即便以前許多事不在意,但這次只怕動了真火,轉變了心思。
再說他和三姑娘從小要好,豈有不護短的道理,他和姐姐說這樣的話,就是想姐姐回來傳的。
只要這話頭一傳開,眾人都會議論這事,俗話說眾口鑠金,人言可畏。
且道理可在三爺那邊,到了那個時候,周圍人都給我們吃白眼兒,你說二爺還怎么在西府住下去。”
襲人聽了麝月這話,神情有些恍然,說道:“聽你這么一說,還真是這個理兒。
我說琮三爺以前也算和氣,今兒竟說起難聽刺耳的話,好在方才我嘴嚴,沒對二爺說出口。”
麝月說道:“我勸姐姐可別趟這趟渾水,就當自己沒聽到這些話,省的傳出話頭,丟臉的是我們自己。
左右二爺不過小半年就成親,到時候順水推舟搬回西府,二爺自己也沒話說。
即便老太太舍不得二爺,礙著家門禮數也不好攔著,這樣就坡下驢了結,大家都得臉兒,豈不是好。”
襲人聽麝月說的頭頭是道,確實極有道理。
她在寶玉房里雖有爭寵之心,但并沒有其他大志向,只要能坐穩姨娘位置,便已于愿足矣。
至于寶玉住在西府,還是住在東路院,對襲人來說區別不大。
如今老太太雖年歲已高,但老爺確是春秋正盛,二房不管住在哪里,還不都是衣食無憂。
兩人竊竊私語,正覺得說的投機,突然旁邊有人說話,聲音清脆,帶著一絲刻薄。
“這里兩個在這里說的好話,這等就驢下坡,各得臉面好事,也說給我聽聽。”
襲人和麝月都心中一驚,連忙回頭看去,正是寶玉房里的秋紋。
她們心中不禁擔心,都知秋紋一直想出頭,又生了一張破嘴,平日常在王夫人跟前傳閑話。
麝月臉色微沉,說道:“怎么還不興我們兩個說點體己話,鬼鬼祟祟的,你過來多久了?”
秋紋有些不屑的說道:“可不是剛過來嗎,不然就把你們的好事聽全了。”
伯爵府。
襲人離開之后,姊妹們在探春屋里閑聊許久,這才各自離開。
眾姊妹剛走到院門口,湘云突然想到方才話茬。
笑道:“三哥哥,以前雖常來府里小住,卻從沒在家里過女兒節。
往年家里家里都是怎么過的,你可有好點子,說來我們聽聽。”
黛玉聽了這話,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忍不住噗嗤一笑。
說道:“三哥哥過女兒節可有點子了,他最在行那天給姑娘家洗頭,一洗還好幾個,看著可好玩了。”
迎春和寶釵聽了這話,忍不住發笑,俏麗都微微發紅。
邢岫煙因是后來的,所以不像迎春和寶釵,知道東府女兒節的典故。
但聽了這話也有些羞澀,因她知蘇揚之地的典故,原來表哥有這喜好,哪天讓他也給我洗…
史湘云聽到好玩的字眼,頓時雙眸發亮,她從小在神京長大,哪里知道南方習俗。
對著賈琮雀躍說道:“這事聽著有趣,我可是沒試過,好三哥哪天也給我洗洗頭,讓我也稀罕一下。”
黛玉愈發促狹偷笑,說道:“讓三哥哥給你洗頭容易,不過卻不能白洗,這里面可是有講究的。”
史湘云好奇問道:“洗頭還有什么講究,你講來給我聽聽。”
黛玉噗嗤一笑:“這有什么好講的,您不是教過探丫頭,只要她將來出閣許人,便什么都知道了。”
史湘云突然想起她調笑探春的情形,哪里不知黛玉說的不是好話,只怕女兒節讓三哥洗頭曖昧得緊。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賈琮,見他也在一旁發笑,一雙朗目漆亮有神,宛如深潭,正在往這邊看。
她心中不自禁有些搖晃,小臉不由一紅。
又立時覺得不對,便跑來要瘙黛玉的癢處,黛玉笑著藏在賈琮背后,兩人圍住賈琮不停打轉。
黛玉扶著賈琮肩頭,微微有些嬌喘,
突然指著她身后笑道:“你只是和我鬧,快瞧,給三哥哥洗過頭的,正往這邊過來。”
史湘云好奇轉身看去,見前面園子小路上,一個苗條婀娜的身影,正往這邊走來。
正是賈琮的大丫鬟五兒,上身穿煙松綠刺繡鑲領薄綢褙子,象牙色薄紗里衣,雪白百褶宮裙。
烏黑柔亮的青絲,秀美柔潤的臉兒,在夏日霞光映照下,嬌弱猶如扶柳,綽約宛如芝蘭。
晚風吹拂之下,裙角飄動,青絲飛揚,秀裳裹體,愈發顯得婀娜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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