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裕和堂。
甄應嘉失魂落魄走出大房宅院,跟在身邊的甄大太太,已嚇得不停抽泣。
內院四處腳步紛亂,衣甲鮮亮的跨刀校尉,蜂擁進入庭院,在各處路口廳堂保守。
內院丫鬟姬妾婆子四處躲避,不時發出驚恐的尖叫,聲音充滿絕望和羞恥,顯得異常刺耳。
甄家是世家大族,男女大防,禮數嚴謹,內院的主子女眷、婆子丫鬟通常都不見外男。
內院除了自家子孫之外,偶爾會有老親子弟入內,向甄家女眷長輩致禮,但都是未至舞象之年。
哪里會像今日這般凄惶,后宅中擠滿粗魯魁梧的軍卒大漢,什么男女大防都成了笑話。
即便上回錦衣衛入甄家大宅搜查,因甄家尚未定罪,鑒于其家在江南名望,以及甄老太妃余威。
就算王彰江這等冷厲人物,對此還是多有顧忌,做了諸般避嫌之舉,以免引起江南士林抨擊。
入內院搜查之時,他只帶領帶領六名心腹校尉入內,還有六名從應天府征調的大獄女卒。
內宅搜查之前,讓甄家女眷在女卒監督之下,提前予以回避,規矩周到,無可指謫。
但此次皇帝定罪圣旨下達,卻再也沒有這等優厚之情。
甄家大宅立戶近百年,從沒出現這等悲涼情景。
甄應嘉看到這等后宅亂象,失魂落魄般喃喃自語:“百年大家,毀于一旦,斯文喪盡,顏面掃地…”
等到各處皆被錦衣校尉把守,甄應嘉看到兩名戶部文官,帶來一幫小吏衙差,紛紛進入內院。
這些人手拿著筆墨賬冊,進入內院各處宅院、廳堂,開始清點登錄各類物品財貨。
等到他腳步踉蹡的走近裕和堂,看到堂中已跪了幾位甄家同輩偏房子弟,還有他的嫡子寶玉。
這位和賈家寶玉同名的少年,也是十五歲,同樣廝混內宅,養尊處優,毀僧誹道,自視清高。
如今卻嚇得渾身發抖,滿臉是淚,形狀頗為狼狽…
甄應嘉跌跌撞撞進入堂中,看到錦衣衛千戶王彰江,手持黃緞圣旨,屹立堂中,目光冷厲。
王彰江身邊站著一位四品官員,正是被甄大太太譏諷沒根底貨色,應天府府尹賈雨村。
兩人身后還站著五名禁軍校尉,身材魁梧,撫刀而立,滿面風塵,看著像是遠道而來。
王彰江見甄應嘉進入堂中,沒有耽擱半分的意思,冷冷說道:“犯官甄應嘉接旨!”
甄應嘉連忙跪倒,以頭觸地,聽見頭頂傳來王彰江冰寒徹骨的聲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金陵甄氏,世宦之門,鼎食之家,世受皇恩,久沐天榮。
然其家不惜恩福,不報國恩,驕奢成性,行止荒悖,以致忤逆橫生。
子弟暴戾,私營火器,對峙官府,意圖不軌,雖亡非命,罪無可恕。
犯官甄因嘉,身居三品,德行平庸,政無建樹,治家無功,教養敗德,難承官爵之重。
經三法司復核定罪,依律革除官身,抄籍七成家產,監居緩押,如有再犯,再論重罪,欽差。
甄應嘉聽完圣旨,渾身忍不住顫抖,強自支棱精神,才能讓自己不暈厥過去。
革除官身,抄籍家產,圣旨上這兩句話,猶如重錘擊打在他胸口,讓他心如死灰。
方才他和夫人還在商議,等到事情風聲過去,再行籌謀操持起復之事。
因為上回圣旨下達,他只是被革職查辦,即是革職,就可復職,仕途沉浮常有之事。
所以甄大太太才會拿賈雨村說事,借此安撫自家老爺。
因賈雨村為兩榜進士,雖因怠政貪弊,被彈劾罷官,但并不是罷黜官身,所以才能起復。
甄應嘉實在沒有想到,此次圣旨下達居然這般嚴厲,前番已將自己革職,此次還要剝奪官身。
這讓自己失去要緊根基,從此在仕途上已是絕路。
至于抄籍家產,說是七成,實際查抄,官吏上下其手,借機發財,所謂七成,只多不少。
甄家連基本的富貴也沒了,從此等同百姓庶民…
王彰江宣讀過圣旨,賈雨村上來說道:“甄家老爺,今日戶部會清點府上家產,登記造冊,充入公庫。
甄家一應奴籍,四十以下,皆入管庫發賣,四十以上,發放遣散,自謀生路。
甄家嫡脈三代,男女老幼,遷出甄家大宅,押送甄家城西農莊安置,三年內由應天府看管,期滿同于庶民。”
賈雨村話音剛落,不說甄應嘉如喪考妣,羞憤欲死,裕和堂后立刻傳來一片女眷哭聲。
這些往日富貴內宅的甄家女眷,從此再也無法尊榮嬌貴,更無法仆婦成群的過活,心中怎么不悲愴凄涼。
像甄大太太這樣的當家婦人,更清楚甄家城西農莊,是個什么樣的去處。
那農莊附近大片田地,被官府征用修筑官道,甄家靠著金陵大族人脈,借此從官府撈取大筆賠金。
那處地方不大的農莊,也從此在城外荒廢,日常除了幾個老仆守護,多少年都沒人去過。
那里只怕是房舍家具都不齊全,如何還能夠住人,更不用說甄家嫡脈三代都遷居過去…
王彰江和賈雨村,各自宣讀圣旨并交待要領,然施施然離開甄家大宅。
余下錦衣校尉嚴密看守甄家大宅,府衙官吏出入各處宅院,將一干奴仆丫鬟,驅豬趕狗般匯聚一處。
這些原先衣裳鮮亮的奴仆丫鬟,如今只是甄家抄沒家產的部分,到處都是哀求哭喊之聲。
甄家寶玉一等宣召欽差離去,便跌跌撞撞爬起,也不管父母家人,只跑去自己宅院。
看到自己兩個心愛丫鬟,正被府衙差役推搡驅趕,頓時心如刀割,上去就要喝止。
一個差役上來就是耳光,將甄寶玉扇倒在地,恥笑說道:“你這兔兒一樣的小子,倒養了一屋子俏丫頭。
必定都能買上好價錢,如今還以為自己是大戶公子,敢攔著官府行事,小心你的狗命。”
甄寶玉一向是甄家內宅的鳳凰,從來都是萬千寵愛,甄老太太的掌上明珠。
他哪里受過這等兇暴之舉,頓時嚇得連話都不敢說一句,眼看著衙差將他的丫鬟拉走。
甄大太太深知兒子性情,她入正堂不見兒子蹤影,便知道其中緣故。
于是帶著大房心腹侍妾,一路跟來正看到這等情景,連忙攙起兒子,心痛撫著他紅腫臉龐,敢怒不敢言。
此時,一戶部官員上前問話:“為何二房宅院空無一人,連細軟都不見蹤影,如刻意隱匿,可要罪加一等!”
甄大太太聽到罪加一等,恍如驚弓之鳥,整個人都嚇了個哆嗦。
旁邊侍妾連忙說道:“二房太太十多日前,便去了惠州娘家省親,并不是有意隱匿,官爺千萬不要誤解。”
那戶部小官混跡官場,多少知道二房有些來歷,且此次大房獲罪,二房并無罪責,主次有別。
既然人家十余日前就離開金陵,遠在圣旨頒發之前,也不算有意枉法。
到時讓府衙或錦衣衛追索便是,對查抄清點家產的戶部來說,不算要緊之事,問過也就罷了。
看到戶部小官不再追究,那侍妾松了口氣,隨口說道:“二太太倒是有福,出門省親,躲過一場禍事。”
那侍妾說者無心,甄大太太聽了心頭一跳,卻是聽者有意。
如今她細想往事,心頭愈發疑竇叢生,老太妃半年孝期已過,芳青據說已離開神京,為何現在還未到家。
十天前她的心腹劉顯家的,便已在大宅現身,說是提前返回金陵報信。
那幾日這婆子在二房宅院進出,之后二太太就說要去惠州省親,當時只是習以為常。
如今細想起來,這事未免太過巧合,倒像是二房故意避開家中災禍,不然怎連房中細軟都搜刮走了。
二房的芳青可是出名的精明厲害,難道她在神京聽到風聲,才提前將母親接走…
甄大太太逢遭劇變,丈夫剛被圣旨剝奪官身,二房的前程全都毀了,連個下賤差役都敢打自己的寶玉。
正是在滿腔憤恨之際,一肚子郁恨無處發泄,嫉恨之心油然而生。
甄家逢遭大難,為何只有大房承受苦楚,二房居然毫發無損,置身事外,這不公平!
大房陷入絕境,讓甄大太太羞憤欲死,即便事先藏匿十幾萬兩財貨,卻再換不回自己老爺仕途前程。
況且一家子還要被官府看管三年,根本無法取回賈家的藏銀,這三年過得還不知什么窮日子。
她想到自己那侄女這等利索人物,要是聽聞甄家被抄,她哪里還會返回金陵。
必定帶著二太太躲的嚴實,自家去過逍遙日子,拋下家里老少大小,在金陵挨苦窯日子。
甄大太太想到這些,又看到寶玉紅腫的臉龐,心中一股逆血不斷涌動。
正看到那戶部官員,帶著兩個差役,從寶玉房里出來,應是剛清點過房中財貨。
甄大太太脫口說道:“這位官爺,二房太太并不是隱匿,而是回鄉省親。
她娘家是惠州大戶,入城一問便知,還請官爺如實上報,萬望不要牽罪甄家。”
旁邊的大房侍妾聽了一臉驚訝,不懂自家太太為何說的這等明白,這不是要坑二太太嗎。
那戶部小官也是神情古怪,都是官面上的人物,哪還不懂人情陰暗之處,心中有些恥笑。
隨口說道:“既然如此,本官會如實上報。”
甄大太太聽了這話,心中居然有些失望,也泛起一絲不安。
直到身邊侍妾提醒:“大太太,我們得趕緊收拾隨身物件,晚了只怕什么東西都留不下了。”
她聽了這話,心中一陣抽搐羞恨,連那一絲不安也都去了…
神京,北靜王府。
王府正堂,雖無金碧輝煌之氣,但諸般具家具古玩,一器一皿,透著低調奢華,似乎宣示主人的儒雅情趣。
乾陽宮六品值守太監袁競,受了內侍副總管郭霖差遣,特地到北靜王府傳話。
北靜王水溶戴簪纓銀翅王帽,穿五爪坐龍白蟒袍,面如冠玉,目似明星,相貌堂堂好人物。
只是當袁競將嘉昭帝的問話轉述,水溶那張英俊的面孔,已然瞬間變色,布滿惶恐不安之情。
說道:“袁公公,小王一向秉承正道,言行謹慎,忠君唯上,絕不敢有狂妄驕奢淫之舉。
更不敢私自溝通犯官,枉顧國法,藏匿忤逆私財,敗壞祖宗遺德。
小王王妃出身金陵甄家,日常與故交親眷走動,也是常情常理。
這等內眷之事,本王從不過問,皆讓王妃自行處置,因此甄家有人遞帖上門,本王實在不知。
王妃一貫雍容大方,行事皆遵循婦德法度,即便與故家來往,也不至于有忤逆之舉。
小王飽讀詩書,深躬圣賢法統,國法當前,家禮退避,忠義之心,惟天可表。
還請袁公公將本王心意,轉述圣上駕前,小王感激不盡。”
袁競聽了水溶一番話,心中一陣古怪。
這位王爺倒是精乖過頭,圣上只是問他幾句,他就像炸了毛的刺猬,一水將事情推得一干二凈。
說什么內眷之事從不過問,這是出了事情,就拿自家王妃出來擋槍。
話語冠冕,套路精熟,心思清冷,做王爺做成這般小心翼翼,也算很不容易了…
袁競淡然笑道:“王爺言重,咱家只是個六品太監,哪有臉面幫王爺傳話御前,當真是折煞于我。
王爺如有話要說,還是自個兒向陛下上本自辯,咱家已傳過口諭,這就告辭了。”
水溶見袁競要走,看了一眼身邊長史劉永。
劉永立刻會意,拿出張銀票塞到袁競手中。
水溶笑容滿面:“老煩袁公公跑腿傳話,小王無以為敬,些許小物,請袁公公喝茶。”
袁競看著手中五百兩銀票,暗自咋舌,北靜王府茶水價碼不低…
他心中微微遺憾,要是威遠伯給的好處,他會收的非常樂意。
笑著將銀票塞回劉永,說道:“王爺太客套,咱家傳圣上口諭,職司份內之事,不敢受王爺厚賜,告辭。”
水溶看到袁競離去的背景,臉上的儒雅恭謙之色,一下便收斂干凈,神情變得凝重。
說道:“劉長史,隨我回書房,商榷給陛下上本之事…”
伯爵府,探春院。
探春的掌傷經五六日療養,已經好了大半,這些日子賈琮每日下衙,都會到探春房里探望。
兄妹兩人閑聊說笑,比往日也要更多些,探春一場傷病,倒讓兩人更加親密無忌。
這日賈琮過來探望,遇上侍書給探春更換膏藥紗布,便自告奮勇來操持。
探春見賈琮解開紗布,手法異常輕柔,又細心刮去舊膏藥。
她偷瞧他神情異常認真,捧著自己手掌忙活,一副小心翼翼,就像捧著無上珍寶似的,心中一陣酥麻甜美。
想著自己手一直不好,三哥哥是不是一直這樣待自己…
這種妄念讓她心中害怕,但卻著魔般沉迷其中,不敢多想,但又忍不住去想。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探春覺著自己三哥哥手法高明,比起侍書要好上許多,半點沒觸到痛處。
賈琮刮去探春掌上舊藥,又讓侍書端來熱水,將毛巾浸透之后,細細擦拭掌背殘存的膏藥。
探春雙手整日包裹紗布,不見陽光,比往日越發白皙瑩潤,帶著異樣的蒼白,讓賈琮莫名心生憐意。
握住柔滑小手輕輕擦拭,竟有些不忍釋手,讓他心中微微尷尬。
探春心思細膩,頓時有所察覺,俏臉微紅,櫻唇微咬,故作不知,隨他捏著手掌在哪里擺弄…
“三哥哥,你包扎傷藥,手法很是嫻熟,比起張大夫都半點不差,以前難道也學過?”
賈琮笑道:“倒不是學過,以前在遼東帶兵出征,軍中每日都有士卒受傷。
我每日巡視軍營,見多了醫官為傷兵包扎傷口,即便是不用去學,看也都看會了。”
探春想起當年他在遼東征戰半年,回來時又黑又瘦,叫人看了心疼,讓他至今都無法忘懷。
那年三哥哥才剛滿十四,二哥哥還在內宅胡混度日,他卻已經不畏生死,征戰沙場…
她心中柔情難抑,故作輕松笑道:“三哥哥手法高明,比侍書擺弄好多了。
以后就都你來幫忙換藥,不能荒廢你這能為。”
賈琮笑道:“我自然愿意,每日給妹妹收拾包扎都行。
不過等你這次傷好,大吉大利,再不用幫你做這事,你也再不用遭罪,那才叫真好。”
等到賈琮幫探春換過膏藥,剛幫她包扎好紗布。
門口便傳來腳步聲,見迎春、黛玉、寶釵等姊妹過來探望。
姊妹們閑聊了一會,聽到門外又傳來腳步聲,只見平兒一臉笑意進來。
她見了賈琮也在,先向他福身見禮。
探春笑道:“倒是勞煩平兒姐姐,最近常來看我。”
平兒笑道:“這不算什么,我們奶奶身子不便,如今不好多走動,讓我代她多來看看。
三姑娘這次雖遭了罪,但是惡人自有惡人報,昨日林之孝從外頭聽到消息。
那個在東路院說話挑撥,害的姑娘遭罪的甄家婆子,不知什么緣故,突然就被官府抓了。
而且還被下了錦衣衛大獄,剛開始還嘴硬,結果被動了大刑,把甄太太往我們家藏銀的事都招了。”
一旁史湘云聽了這話,頗為解氣說道:“這婆子該有此報,上我們家惹事,還敢故意害三姐姐。”
平兒又說道:這事還未出來之前,宮里就下旨給甄家定罪,要把他們家給抄了,老太太知道嚇得不輕。
昨日二太太來給老太太請安,因為這個緣故,還被老太太好一頓數落。”
聽了平兒這話,姊妹們都不奇怪,王夫人這些日子,過得頗不順心,可不止被老太太數落。
據說探春挨了家法那日,賈政下衙聽說此事,曾對夫人大發雷霆之怒。
當晚就來東府探望女兒,好一陣安慰囑咐才回東路院。
賈琮突然想到,前幾日時間,西府嘴碎婆子便傳出話頭,頗為尷尬難聽。
二老爺在趙姨娘房里連宿五夜,如今可知這女人為何子女雙全…
平兒又說道:“我們奶奶也覺得慶幸,那日沒被那婆子糊弄,沒讓那些箱子進賈家,不然真是禍事了。
方才北靜王妃派人來咱家,打聽前幾日的事情,聽說甄家婆子胡亂說話,把北靜王府都牽連了。
聽說宮里還派人到王府問話,看情形言辭不太好聽,北靜王府看著都有些亂了,這甄家婆子真害人不淺。”
賈琮聽了這話,心頭也微微一驚,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這位北靜王爺儀表堂堂,言行舉止,處處謙恭,標榜儒雅。
金陵甄家可是北靜王府至近姻親,外頭皆盛傳,水溶和王妃甄氏伉儷情深,幾被傳為佳話。
也不知這次水溶會如何應對,如何彰其賢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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