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乾陽宮。
許坤聽到嘉昭帝冷然之言,心中不由自主激起凜然之感。
同時不免有些遺憾,鎮安府劉彬芳接到舉告,出手動作未免太過快捷。
如他晚半日去甄家別苑盤查,甄家長房的十三個銀箱,必定已經送入北靜王府。
到那個時候,北靜王水溶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許坤作為錦衣衛指揮使,手下耳目眾多,是耳聽八方之人。
他自然清楚,圣上對北靜王水溶并無好感。
對他善養名望,禮賢下士,結交名流諸般做派,多有鄙視厭煩之意。
一旦甄家那十三個銀箱送入王府,北靜王府勾結犯官,罔顧國法,牽扯不軌等罪名,便再也難以逃脫。
一個異姓王爵勾結牽扯火器私造犯官,甄家之案將會衍生出多大變故…
錦衣衛身為皇帝鷹犬走狗,自然要張大圣意,就此扳倒一個異姓王爵。
所謂時勢造英雄,他這錦衣衛指揮使必要名動天下!
許坤想到這一樁,心中難免泛起嗜血的快感。
只是,事情終究棋差一著…
當聽到嘉昭帝突然問起舉告之人,許坤心中微微有些氣餒。
說道:“啟稟圣上,據劉彬芳所言,舉告人是位十六七少年,身形微胖,面目黝黑,像是市井勞苦之人。
他自稱居住甄家別苑附近,早晚見到別苑中人行跡可疑,這才向官府舉告,是想借此賺些賞金。
市井中像這等靠販賣消息,賺取官府賞銀謀生之人,一向都不少見,所以鎮安府早習以為常。
直到劉彬芳在甄家別苑盤查出事故,便讓衙差據少年留下的姓名住址,去他住處傳喚問話。
可到了地方,卻查無此人,問過附近街坊,有人曾見相似形貌少年,近兩日在附近出沒,但無人知其底細。
由此可見,此人絕不是販賣消息謀生,否則不會舉告后銷聲匿跡,連官府賞銀都不要。
依臣推測,此人不是受人指使,便是與金陵甄家有仇,才會有如此怪異的舉動。”
嘉昭帝喃喃自語:“這少年如是受人指使舉告,指使之人必定早就知曉甄家秘事。
但甄家入京藏銀,是為不軌之舉,必定要掩人耳目,低調行事,他又是如何得知?”
許坤聽了嘉昭帝之言,不由微微一震,心中多少有些心虛。
因他心中明白,事先得知甄家送銀入京之事,自然大有人在…
金陵錦衣衛千戶王彰江,如此精明干練之人,對甄家私運大批金銀出城,難道會毫無所知?
以許坤對這位下屬的了解,這種事情決計不會發生。
因為十余日之前,朝廷下達甄應嘉革職查辦圣旨前夕,許坤收到王彰江最后一份密函。
上面有這樣的含胡言辭:甄家生肇禍之危,疑似遣人入京斡旋。
自從知道鎮安府盤查甄家別院所得,讓許坤更加肯定,王彰江對甄家入京藏銀之事,早就有所察覺。
之所以王彰江在密函中未曾明言,或許是因當日圣旨未下,甄家罪責未定,有不便深究徹查之處。
還有一種隱晦的原因,就是王彰江欲擒故縱,種因求果,愿者上鉤,羅織罪名的手段。
這樣的陰森伎倆,在錦衣衛衙門并不算稀奇。
但因這類手段過于晦暗,大違司法正律,極易留下話柄口實,成為日后獲罪的禍根。
所以大都會隱晦行事,即便同衙同僚,彼此之間都不會說破。
許坤身為錦衣衛主官,自然明了這等潛規則,看破也不會說破,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甄家人真的入京斡旋,被錦衣衛抓住話柄入罪,其中功勞自然少不了許坤,他又何樂而不為。
所以,這等陰森之事,他即便再標榜忠于君王,也絕不會對嘉昭帝坦誠,不然他這指揮使就做到頭了…
因此,他收到王彰江最后一份密函,便派出人手關注城中動向。
姚壽安和劉寶正家的首日入城,還沒下榻安置,便直接去了榮國府,迫不及待找王熙鳳游說。
倒是暫時躲過錦衣衛在城中耳目,但當晚他們入住甄家別苑,許坤便得到消息。
再回想王彰江密函所言,他自然安排人手,緊盯姚壽安等人的動向。
只是這些人兩入神京賈家,并無其他異常之事發生,許坤原本想靜觀其變,守株待兔,以待所得。
實在沒想到這種要緊時刻,有人向鎮安府舉告,使得事情過早發作。
既然金陵王彰江能察覺甄家北上動向,自然也會有其他有心之人,查探到甄家此番舉動。
此人最終不知出于何種緣由,暗中遣人向鎮安府舉告,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許坤對這個壞事的舉告之人,以及可能的幕后指使,可是一點好感都沒有,不過眼下難以追查罷了。
“啟稟圣上,這舉告之人的確十分可疑,臣已安排人手搜查此人,眼下還未有頭緒。
只是不管舉告之人居心何在,甄家戴罪之門,私運家財入京藏匿,逃避國法刑律,難脫罪責,應予懲處。”
嘉昭帝說道:“許愛卿所言有理,朕昨日依據三法司案情復核,已對甄家下旨確罪定罰。
本念在甄家祖上于國有功,甄老太妃又是新喪,對甄家處置之法,已經多施寬宥。
沒想到甄應嘉曾為朝廷命官,屢受皇恩,已生罪責,不知悔改,無視國法,行此貪弊愚昧之事。
甄家是金陵豪門望族,在江南六州一府頗具威望,言行舉止,為江南世家大戶垂范關注。
其家原本牽扯火器私造,以致民議口碑敗壞,如今又再行妄為之舉。
江南豪門如人人效仿,民風何在,綱紀何存!
如不對其加以要嚴懲,以儆效尤,長此以往,江南之地必生大亂!
郭霖,將此事傳諭三法司主官,甄應嘉再行枉法之事,需擇日再開廷議論罪。”
許坤心頭微震,他知三法司確證錦衣衛所查,昨日圣上下旨,甄家長房貶官為民,抄沒七成家財,以儆效尤。
今日甄應嘉新罪再發,罪上加罪,只怕難逃劫數…
許坤又說道:“啟奏圣上,甄芳青自從離京之后,已經月余,依舊未至金陵,下落不明。
臣得圣上諭示,已命錦衣衛沿途搜尋,曾經得到線報,有人見到甄家車隊曾在水路出現。
但之后又失去蹤跡,此事頗有些蹊蹺。”
嘉昭帝悠悠說道:“朕記得甄家二房甄應泉,雖然沒有官職,但其人精通商賈之道。
甄家能在金陵豪富,都賴此人行商之功,且此人和金陵衛軍大案,背后頗多牽連,是個頗有手段的人物。
好在六年前他出海遇難,要是他能活到今日,這種不甘寂寞之人,還不知會攪出什么風云。
甄應嘉和他這兄弟相比,貪弊短視,頗有不如。
甄芳青是他的獨女,行事才智,不弱須眉,如今想來頗有其父之風。
這女子在這個時候,突然杳無音信,如果她不是遭遇不測,那就是早看出時勢,生出避禍之心。
錦衣衛繼續翻查,務必找出此人下落,朕想知道她有何企圖,即便太上皇問起,也好有個交待…”
姑蘇城南,這里遠離城中鬧市,夏日炎炎,四下可見田野青草,燕飛蟬鳴,河道翠柳,郁郁青青。
幾輛馬車首尾相顧,行駛在村間田壟道路,最終在一處綠樹成蔭的宅院前停下。
一個中年婆子下了車架,快步走到后面馬車前,扶著一個容顏俏美的女子下車。
那女子十六七模樣,正是女兒家最美好的年華,身形窈窕,腰如扶柳,風姿綽約。
雖然是位嬌嬌千金,但雙眸清澈安定,眉宇有颯爽之氣,舉止不見嬌弱之態,顯得落落大方。
那女子下車之后,又轉身扶了個中年婦人下車。
那婦人看著周圍陌生的環境,一臉都是困惑之色。
問道:“芳青,我們在城中住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搬走,那可是你父親當年置辦的產業。”
甄芳青笑道:“我知道那是父親置辦的產業,地方寬敞精致,出入方便,住的也很是合意。
父親當初購置那處產業,并未入公中清單,很少有人知道這處宅邸,但家中人多嘴雜,不代表就無人知道。
如今家中這種情形,女兒不得不多加小心,這次把娘接出金陵,就是想躲避家中風波,免得娘受到驚嚇。
顯叔已得到金陵消息,十多日前朝廷已下圣旨,大伯已被革職查辦,甄家這場禍事,怎么都躲不過了。
如今神京三法司派員復查案子,那也不過是做個過場罷了,家中大局已定,難以挽回了。
按著時間計算,這個時候三法司復查多半已定案,只怕神京很快會再下圣旨,到時說不定要抄家論罪。”
甄二太太聽了臉色發白,說道:“事情真到了這等糟糕地步,大老爺都已被革職,難道這還不夠。”
甄芳青說道:“娘,大房三哥參與火槍私造,犯了當今圣上大忌,甄家又是江南世家望族翹楚。
圣上如不對甄家嚴懲,如何震懾江南士族,如何皇威赫赫,如何以儆效尤,皇權大勢,甄家逃不過的。
而且顯叔探聽到消息,大太太的兄弟帶了十幾只箱子北上,要將大房私財藏匿賈家。”
甄二太太臉上變色,說道:“她要藏銀也該是北靜王府,怎么會是賈家。
大太太到底是怎么琢磨的,這不是憑白給琮哥兒惹禍嗎。”
甄芳青嘴角微微一牽,說道:“我琢磨他們想多留條后路,覺得女兒和玉章有牽扯,賈家必會賣這份人情。
不過這事想瞞過尋常人容易,想要瞞過金陵那個王彰江,只怕是很難的。
一旦這事被人戳破,大老爺必定要罪加一等,到時多半不止抄家就能了局。”
甄二太太有些擔憂,說道:“玉章不會礙于你的情面,真收下大房的銀子,被人察覺可是會壞事的。”
甄芳青明眸閃動,說道:“娘你放心好了,玉章沒那么糊涂。
原本這些事都是大房的罪過,我們二房或許還能偏安,但事態如果激變,二房會不會受牽連,那就難說了。
如今二房就剩下我們兩個女人家,要是真的遭了禍事,哪是我們經得住的,女兒不得不小心謹慎。
咱們早些從察院街宅院搬走,就早些多份穩妥。”
兩母女一邊說話,一邊進了這所頗為精致整潔的宅院。
甄二太太四下打量這座宅院,說道:“這城外鄉間之地,還有這等別致的好宅子,也算很難得了。
芳青,這宅子是哪里來的,我們住在這里就能穩妥,不會被人知道?”
甄芳青笑道:“娘盡管放心好了,這宅子是玉章讓鑫春號置辦的,絕對安全可靠,你就放心住著。”
甄二太太聽了很是意外,笑道:“他人在神京,這大老遠的距離,你怎么還能指使上他了。”
甄芳青說道:“那日我離開神京,玉章給我送行,便提醒我此次回南,要多些小心謹慎。
我原為了穩妥,就想過不會直入金陵,要在姑蘇駐留,觀看形勢,正好玉章在姑蘇有人脈,可以照料到我。”
甄二太太笑道:“你們兩個倒是默契,如不是他家中出了變故,你們必定夫妻都做了,也是差了些緣分。
玉章多出色的人物,原本你終生有托,我做娘的也了卻一樁大事,再沒想到事情變成這樣。
如今甄家就要敗落,抄家去業,再不是什么金陵豪門望族,兩家再難像以前那樣般配。
他如今官爵隆重,才只到舞象之年,以后還不知何等攀升,這門親事只怕難了,明明你們兩個還很和睦…”
甄芳青聽了母親絮叨兩家門第今非昔比,二人從此鴛盟難諧之類話語,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下意識的磨蹭右手幼嫩光滑的掌背,俏臉上泛起一絲紅暈,一雙明眸盈盈流動,別樣動人。
想起那日他來送行,兩人在車中飲酒暢談,他動情之下便緊握了自己的手。
因為握得太過用力,自己手背上還留下他的指痕。
明明已經過去很久,但她覺得那指痕,從來都沒有褪去,就像是烙在自己心里…
金陵,太平門。
這里夏季酷熱,原本烈日當空,只是頃刻之間,陽光突然變得黯淡,天空涌出大片烏云。
緊接著淅淅瀝瀝下起雨,沒過一會兒時間,城門口的浮土便已泥濘一片。
進出城門的人群,都是匆匆而行,或打著雨傘,或以袖遮頭,各自在雨中穿梭。
守護城門的兵馬司兵丁,沒心情在雨天站崗,都躲進城門洞子避雨,抱槍拄刀圍在一處,百無聊賴的扯淡。
突然不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守城兵丁看到五匹快馬首尾相隨,在雨中狂奔,飛快向城門沖來。
幾個兵丁臉上微微變色,各自站直身子,舉槍握刀,便想要攔馬盤查。
未至非常之時,城門口嚴禁快馬奔馳,這是日常守城鐵律。
因城門口人流穿梭,快馬飛馳,極易出現踩踏之事,且快馬沖城,還易出現其他不虞之險。
所以守城兵丁攔馬盤查,也是一向慣例。
幾個兵丁對著飛快接近的馬隊吆喝,但對方絲毫沒有放慢速度的打算。
只是頃刻之間,馬隊已沖到城門洞子前,依舊沒有放慢馬速。
所有守城兵丁都大驚失色,不由自主閃到一邊。
為首的騎士對著個動作稍慢的兵丁,爆喝:“滾開!”
手中馬鞭隨即毫不留情抽下,那兵丁慌亂之中避開頭臉,肩頭已挨了一馬鞭,刺骨疼痛。
大聲咒罵道:“哪里來的鱉孫子,你娘的沒扎牢褲袋,把你小子漏出來了。
快馬沖城,還敢打人,想造反呢!”
他對身邊的兵頭說道:“老大,不能放過這孫子,調一些兄弟入城找到他,不然我們兵馬司的臉往哪里擱。”
那兵頭罵道:“你就閉嘴吧,眼睛也不放亮些,方才他們衣服被雨水打濕,一時不好辨認。
等到走近了看著像是禁軍的號服,領頭那個騎馬的家伙,背上包袱還包著明黃錦緞。
你他娘的還要入城找人家麻煩,你想找死自己去,那伙人八成是神京過來傳旨的。”
那被抽打的兵丁,揉著生痛的肩膀,臉上微微變色,問道:“老大,你可是看真了,真是傳旨禁軍。”
那兵頭說道:“老子看了多少年城門,從來不會走眼,十幾天前來過一回傳旨的,架勢和這一模一樣。
那會人入城沒多久,甄家大老爺就被革職查辦了,這回只怕甄家又要倒霉了…”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大房宅院。
窗外雨聲嘈雜不停,讓甄應嘉的心情愈發煩躁不安,在屋子里來回走動。
上回神京圣旨下達,不僅將他革職查辦,神京三法司各自派出官員,入金陵復查甄世文一案。
這十幾日時間,他多次被三法司官員傳訊,每日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只是過去十幾日時間,頭發都花白了一片,可見內心煎熬之深。
甄大太太親自端了熱茶進屋,說道:“老爺也不要過于憂慮,事情既然已如此,還要放寬些心。
即便以后不能做官,一家子安安生生過日子,不用應付官場上的麻煩事,也多些輕松自在。”
況且官場上被貶官員,也不是都一棒子打死,再也不能翻身,多少官員還能起復做官。
老爺莫非忘了,如今的應天知府賈雨村,當初因做官手頭不干凈,不是就被朝廷罷免。
后來不過走了神京賈家的路子,重新起復之后,才撈到應天知府的位置,官反而比以前更大。
那賈雨村是個什么貨色根底,如何能和老爺的出身相比,他這樣子都能起復,老爺將來必定也不難的。
等到這事風頭過去,老爺先調養一段時間,甄家也是多年根底,朝中還有不少親眷故交。
到時候再想法子斡旋活動,說不得就有出路了。”
甄應嘉聽了夫人一番話,也覺得極有道理,官場上罷免起復,的確是常見之事。
想要重新翻身,不過走人脈花銀子罷了,他想到這些心中不免有些慶幸。
說道:“眼下三法司已確證,只怕還會有些波動,我們擺在明面上的產業,以后會如何,還真不好說了。
將來想要成事,還要靠那批銀子,再說想要辦事,必定是從神京入手,這也多了一層便利。
壽安和劉寶正家的,已去了半個多月,不知事情辦得怎么樣?”
甄大太太說道:“按行程計算,他們到神京大概有六七日時間,必定已和賈家談妥了。
神京到金陵路途遙遠,即便讓小廝快馬回報,也需要六七日時間,想著這幾日就會有消息。
老爺不要著急,再等上一些時辰,必定就有準信了。”
夫妻兩個說著閑話,各自都有些安慰,好在他們未雨綢繆,事先藏了十幾萬兩銀子。
手頭有這么一大筆財貨,將來想要翻身也有足夠倚仗。
正當他們心中有些劫后余生的慶幸,又生出些許未來的野望憧憬。
突然門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兩夫婦臉色都不由自主一變。
經歷上次頒旨革職之事,他們都有些心有余悸,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那些腳步帶著悚人的驚慌…
就在他們心中忐忑,一個丫鬟臉色慘白的進來。
聲音顫抖的說道:“大老爺、大太太事情不好了,外頭來的許多錦衣衛番子,把整個府邸都圍了。
還來了幾位神京官差,說是要給老爺宣旨,如今人已在裕和堂候著,催老爺馬上過去接旨。”
甄應嘉夫婦聽了這話,兩人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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