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輪方中,木船調轉。
淯湍湮三河交匯處,水聲滔滔,涌渡襄漢。
望船頭漁燈隨風搖晃,船只漸南,無有懸念,云采溫立在遠處,瞳中疑光渙散。
一旁的陰癸元老聞采婷用一種古怪且捎帶鄙夷的眼神瞧著她。
似乎在說:這人也需要忌憚?
“采溫,可是你多慮了?”
“我出道江湖的時候,像這樣的小輩還在牙牙學語,哪用得著你這般謹慎,連船都不愿上。”
聞采婷的話音中,透著幾分強勢。
說話時輕搖秀發,散發無限魅力,她的魅功幻術足以配合天魔大法形成陣勢,又精通采補之道,功力甚高。
從外表看上去,橫豎不超過二十五歲,膚白勝雪,桃腮含春,二目勾魂攝魄。
“不過嘛,這小子還算老實,模樣更是俊得叫我喜歡,道門玄功果真奇妙,到了襄陽,我倒是要好好嘗嘗。”
她用舌頭舔了舔猩紅的嘴唇,有些迫不及待。
云采溫眉頭微皺:“不可大意。”
“倘若平平無奇,怎能叫楊鎮等人甘心屈服,哪怕有太平鴻寶,那也絕對不可能。”
說起太平鴻寶四字,她的語氣倒也平淡。
畢竟陰癸派手握天魔策,對于后冒出來的第五奇書,不覺稀罕。
聞采婷冷笑一聲:“道門秘術能破邪極宗魔煞,如今邪極宗入主冠軍城,南陽眾勢力心懷忐忑,自然對他趨之若鶩。”
“這有什么難理解的?”
“到了襄陽,仔細問過就是,他想活命,只能做我面首,還怕他不聽話?”
云采溫輕輕嘆氣:“宗尊尚未歸來,師姐你不該隨意拿主意,當下邪極宗的事沒有解決,再惹道門乃是節外生枝,況且此人有師承,背后還有一位老天師。”
“其徒被我們拿下,他若是召集道門朋友,我們兩面受敵,雖說無懼,但不利于宗尊大計。”
聞采婷搖頭:
“道門雖有厲害人物,但各自為道,分治經典,罕有在一起幫人尋仇的。而且你說的那人虛無縹緲,這等師承在本宗面前算得了什么?”
“若真有本事,何必在雍丘蠅營狗茍,更不會被焚山門。”
“南陽與邪極宗都該快刀斬亂麻,越拖越不利。”
“采溫.”
“你一直擔心邪帝,但此人絕非宗主對手,否則尤鳥倦何至于奔逃萬里,跳入三峽。”
“道心種魔大法難練,不要被最高之秘的名頭嚇倒。”
云采溫看向朝白河下游而去的木船:“希望你是對的。”
“兩位前輩,我有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公子只管問。”
裴綃一邊劃槳一邊說話:“到了襄陽,我們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不用守太多秘密。”
周奕朝兩岸一瞥,對粉衣老妖婆道:
“兩位上次給人劃船,是什么時候?”
裴綃露出追憶之色:“約摸三十年前。”
“船上是什么人?”
周奕雙手攤開,“你們別這樣看我,小可只是好奇。”
“自然是宗主。”
“除了宗主,誰配坐我們的船?”
周奕微微一笑:“那么三十年后,兩位一把年紀,想必陰后也不舍再叫兩位劃船。”
“看來,這真是小可的榮幸了。”
兩個老妖婆心中不是滋味,像是有些被他惡心到,木船沒一開始那穩,左右搖晃。
著綠衣的笙梅冷哼一聲:
“公子只是被老身押去襄陽,有什么好得意的?”
“別生氣,”周奕生怕她們誤會,“陰癸派乃圣門最強大的一支,我對宗尊也是仰慕已久,此際雖說是苦中作樂,內心也著實激動惶恐。
兩位前輩親自邀我,看來小可的微薄之名,已是入了宗尊法眼。”
“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你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其實破綻多多,本宗想把你查清楚,再簡單不過。”
笙梅撥動白河之水:“太平道這名頭還算有點用,所以我們沒殺你。”
“公子最好識抬舉,須知你這太平道承不算秘密,旁人也能查清,亂世平定,沒有哪位帝王能容你,你若跟著本宗,忠心侍奉宗主,便能逍遙世間。”
“搭上我們這趟船,也算叫你找到一條明路。”
周奕微微點頭:“有道理。”
“小可再多問一句,這一趟我們去襄陽,打算叫我做什么?”
兩個老妖婆陰陰一笑:“其余不談,立時有一樁美事等著你。”
“哦?”
“聞長老瞧上你了,她可是青春妖嬈,魅骨天成,此時選你當面首,準備與你一道練功,陰陽合修,豈能不美?”
“此事不假?”周奕的眼睛微微瞪大。
“何須騙你。”
“聞長老大我太多,算不上美事。”
周奕認真道:“聽說宗尊有一親傳徒兒,我雖沒見過,嗯姑且不考慮她的長相,總算年紀相仿。我不選聞長老,選這位一道練功,可以嗎?”
“嘿哈哈哈!”
兩位老妖婆聞之怪笑,聲音難聽至極。
笙梅道:“公子是不是做過賬房先生,算盤打得震耳欲聾。”
裴綃道:“你沒得選。”
“從你上船之后,就沒有資格做任何選擇。就像這白河水一樣,只能乖乖朝漢水而去。”
周奕朝岸上一瞥,已經感受不到那些視線了。
他一手摸著下巴,另外一只手朝腰間摸去:“哦這樣啊.”
兩個老妖婆江湖經驗豐富。
此時雖在嘲笑,卻也沒有放松警惕。
周奕稍有異動,兩人同時停下劃槳動作。
木船安靜下來,三道凌厲氣勢忽然撞在一起!
白水以木船為中心,朝周圍蕩出一圈又一圈波浪,氣勢越來越烈,停在沙渚上的眠鷗驚飛數點,唳聲沒入蘆花深處。
“你要找死?”
兩位老妖婆心下詫異,對方忽然表現出的氣勢,絕非登船時可比。
“難道不是你們找死嗎?”
這一句話,更讓她們疑心大起。
“把船劃得這樣遠,你們的幫手還能照顧得來嗎?”
方才任人拿捏的青年,此時一邊笑著拔劍,一邊說話。
“我給陰后一個面子,這才上船陪你們聊幾句,不會真以為你倆是我的對手吧?”
“上了你們的船,叫我丟了一匹汗血寶馬。”
“這筆賬,要記在你們陰癸派身上。”
二魅縱然是以二敵一,卻因他之言,聯想到云長老的提醒,登時心生破綻。
又聽他扯什么汗血寶馬,怒火澆心。
河風似是吹響了對方劍刃,當下只想搶占先機,二魅連忙舉掌!
船舷處衣袂破風聲乍響,兩股陰寒勁氣分左右兩側絞來。
周奕一點船板,二人見他身形如柳絮般旋起,哪里是登船時的模樣!
長劍切風而過,化一片銀虹,破開兩道勁氣。
船板在三人氣勁余波下裂開蛛網般的細紋,木屑隨著他騰起的氣流簌簌墜落。
粉衣妖婆撥動血色絲帶,如靈蛇吐信,從紛飛的木屑中穿過,纏向他握劍手腕。
見那絲帶末端泛著幽藍光芒,淬了劇毒。
青鋒微顫,劍刃竟在半空中劃出數道殘影,影中分光,絲帶與劍刃相觸,發出刺耳尖嘯。
劍氣更烈,相觸較力之下,把附帶真氣的絲帶,段斬而下!
裴綃吃了一驚,腰肢款擺,血綾帶朝前一遞,驟然繃直如鋼鞭,掃將過去!
周奕翻身躲過,絲帶打中左側碗口粗的桅桿。
只聽“喀喇”脆響,桅桿從中部裂開,手臂粗的木段“砰”地砸在甲板上,將三寸厚的船板砸出臉盆大的凹坑!
此乃血綾魅的陰魅綾法,瞧著地上斷帶,自知對招敗北。
慶幸的是,她們有兩個人!
“不可留手!”裴綃喘氣提氣時大吼一聲。
右側殺機大盛,笙梅的追魂鞭,已砸向周奕后頸。
那鞭身鱗片在日光下泛起銀光,如魚鱗起伏。
笙梅運功時嘴唇發綠,寒蟾勁迸入鞭中,掃起一片陰寒毒霧!
周奕旋身之際,下一口真氣已經提上,他真氣轉提之速,遠非二魅可比。
劍刃蕩起劍氣,與銀鱗軟鞭相擊處爆起火星。
笙梅眼睛微微瞪大,鞭身鱗片竟被劍氣片片削落,“叮叮”跌在甲板上如落玉盤。
未及收勢,鞭尾倒刺已掃中船舷,碗口粗的木欄應聲而斷。
粉衣老妖婆裴綃一掌激出,掌風卷起地上鞭鱗。
然而周奕也打出劈空掌力!
二人掌勁相碰,裴綃又輸了,鞭鱗自空中倒折,卷向二人。
“誒!”
她們朝左右各拂一袖,銀鱗呼嘯沖向白河兩岸,沒來得及飛起來的沙鷗被當場打斃。
船身受勁搖晃,周奕足點桅桿,朝前點踏向二人卷起劍風!
甲板上立時爆出深及木芯的劍痕,木屑飛濺間,劍氣又將船頭漁燈劈成碎片,燈燭墜入水中。
二魅才將掌風撥開,哪里肯接,各自跳入白河。
身后粉綠二色裙裝延后,被劍風攪碎!
“轟!轟!”
兩道炸水聲再響,二魅沖水而出。
裴綃從腰間抖開絲帶,血綾驟然漲至兩丈,如巨蟒纏身般絞來,周奕一讓,血綾絞中主桅。
“轟”的一聲巨響,成人合抱的主桅從中折斷,半幅帆布“嘩啦”墜下。
恰被周奕劍氣掃中,竟如刀削豆腐般裂成兩半,布片乘著河風掠過綠衣妖婆面門,驚得她鞭勢一滯。
“小崽子,你的真氣怎能提得這樣快!”
裴綃厲吼一聲,須知斗兩人與斗一人,那是全然不同的概念。
功力強一點的人,也不可能吃得消。
如非功法逆天,沒有哪個人不怕被圍攻。
“自然是你們提氣太慢,丟人現眼,找個棺材躺下吧。”
“豈有此理!”
笙梅怒喝一聲,綠色衣衫振舞而飛,一身寒蟾勁以用到極限。
她的追魂鞭朝白河中一戳,以冰力為束,忽然拔起丈高浪頭!
水浪之中,夾著她的寒蟾勁力與鞭中蟾毒,這等招法,叫人躲之不及,又沒法硬接。
乃是她殺招中的殺招!
只見面前白衣青年把劍一束,低喝一聲,他掌風奇烈,一股洶涌天霜寒氣劈空打進鞭浪。
咔咔咔咔!
霎時間浪頭歇止,凝作冰晶,堆迭在船舷之上。
日光照耀下,在他身上折射出七彩光輝。
二魅心下大駭,以致于心神有失,這時感覺船身朝笙梅處劇烈傾斜,乃是周奕一腳踩下。
他毫不停歇,抓住這個難逢機會,以余下半口真氣斬向笙梅!
若只她一人,此招之下,她是必死無疑。
一旁的裴綃不敢再攻,血綾捆住笙梅,在她回氣關口,一把將她拽開!
“咔嚓”一聲巨響。
船舷被斬去半塊,周奕大吸一口氣,舉掌朝著被拉走的笙梅追去。
這綠衣妖婆終于回過氣來,舉掌對接,一直拼勁到裴綃身邊,裴綃舉掌按在笙梅身上。
三人對掌!
本就千瘡百孔的木船就要裂開,二人加在一起上百年的功力哪怕是周奕也休想卸走。
船身吃到三人勁力,木屑如同利劍將對掌三人劃傷。
“喀嚓”一聲!
船裂之時,三人立時撤掌,一股河浪從船斷裂縫處爆沖而出。
周奕回氣更快,趁著對面兩人同處于提氣之機,舉掌打在水幕上,他感覺肩膀刺痛,已被二魅抖射的毒針命中。
但二魅更慘。
吃了周奕掌力,噴血飛出斷船,砸得白河水花四濺。
“兩個老妖婆,此刻是誰漂向下游?”
裴綃、笙梅信心全無,身受內傷,哪敢回頭,朝對岸拼命劃水奔去。
周奕正要追擊,忽覺對岸遠處有人影掠來。
“給陰后一個金面,這次先不殺你們,好自為之。”
左肩傳來火辣辣的感覺,右肩則像是沁入冰窟。
心中警鈴大響,再無半分戰意。
當下踢飛斷桅,砸入河面,飛身踩上,一桅渡河。
才至對岸,不顧體內連續提運真氣帶來的空乏之感,駕馭驚云神游,朝著南陽方向發足逃命。
他的人影才消失在蘆葦蕩中,白河東岸,有兩道人影鬼魅般掠來。
“裴綃、笙梅,你們兩個怎么回事?!”
聞采婷身上蕩漾的無限情意消失了,魅艷的臉上,充斥著一股冷色,可再冷的面孔,也遮掩不住那絲驚詫。
“快,快追!”
裴綃按著胸口喊道:“他中了我的毒針,跑不了多遠。”
聞采婷正要行動,被云長老一把拉住。
“別追了,深入南陽,那邊都是他的人,你孤身追入,太過冒險。”
聞采婷道:“你與我一起道,南陽隨意行走。”
“不妥,”云采溫搖頭,“我叫你回頭查看,可是我說對了?”
“這件事,須得叫宗尊定奪。”
那裴綃道:“這小崽子好生狡猾,此前知道你們綴在身后,才虛以逶迤。他一上船,便用低劣的輕功欺騙我們,如此奸詐,渾不似道門中人。”
笙梅擦掉嘴角一絲血漬:“乍然受騙,被他亂了心神,否則我二人聯手,不至于此。”
聞采婷皺著眉頭:
“就算你們氣勢上暴露破綻,可聯手之下,以你們的功力,怎沒能將他拿下?”
裴綃喘了一口粗氣:
“你有所不知。”
“只怪他的真氣連綿不絕,歇氣回氣總比我們快,加之身法如電,劍法迅疾,氣勁渾厚凌冽,我們竟奈何他不得。”
“今日若旦梅或者錢綃有一位在此,我們三人聯手,足以拿下他。”
聞采婷的眉頭皺得更深:“那還真有些棘手,道門之中,竟有這般天才涌現。”
云長老倒是平靜:“本宗與佛門不也有絕世天才嗎,何以為怪?”
“不!”
聞采婷來回踱步:“以我們對他的了解,此人在雍丘該是武功平平,只在短短兩年之間,恐怕連我也無必勝把握,這豈是天才二字可以定義的?”
云長老道:“想來是厚積薄發,突然參透《太平鴻寶》。”
“難怪江湖上要傳太平鴻寶為第五奇書.”
聞采婷又露出厲色:“一旦我們放任,不久將來,他也許能成為寧道奇一樣的人物,于我圣門而言,豈不是一塊巨大絆腳石。”
云長老微微變色,柔聲勸說:
“聞長老,此事你不可擅作主張。霞長老也沒同意你這次安排,南陽之事還是以邪極宗為主。”
“采霞一直是這樣,她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聞采婷朝二魅問道:“你們是什么意見?”
“能殺自然要殺!”裴綃露出一股恨意。
笙梅道:“老身也是這個意思,但宗主說過,諸事由元老們決定。”
“采溫,這樣好了”
聞采婷露出魅笑:“宗主不在此地,我們叫邊不負來一趟,由他打破我們在決定上的平衡。”
“本宗豈有暗暗吃虧的道理?”
“這小子不是真氣連綿嗎,邊師兄的魔心連環也是連綿不絕,這不是很有意思嗎?”
云長老沒什么好說的。
聞師姐這是鐵了心要動手,邊師兄貪花好色,宗主的親女都曾被他玷污,聞師姐又練得一身采補之術,兩人在一起豈能不勾搭?
勾搭在一起,邊不負還能有什么意見?
周奕發足狂奔數十里,在亂林中找到一株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榕樹。
正巧有個樹洞。
把里面幾條手腕粗細的長蟲全都丟了出去,占住蛇窩打坐療傷。
兩個老妖婆,手段真不賴。
還有什么聞長老,更是不得了。
心比天高,竟饞本天師純陽之體。
周奕長呼一口氣,先定了定神,不多去想,嘗試把兩肩的毒逼出來。
老妖婆的毒挺狠。
但這個世道,除了少數陰險毒經,任何毒藥碰到精微真氣,只能在戰斗時提供副作用。
想把人毒死,除非對手真氣耗盡,抑或是沒時間排毒任憑毒氣攻心。
顯然,周奕不對應任一條件。
真氣走過幾個周天,兩肩不同的毒素,已全部煉化。
同時,身上所受的外傷也在快速恢復。
半個時辰后,呼吸漸次平穩。
掀開袖子,胳膊上被毒針、木屑劃出來的傷痕,已經結痂。
用手來回揉動,傷痂掉落,露出里面的嫩肉。
有點不同啊。
練出長生真氣后,這傷勢的恢復速度較以往更快。
同時,在三股真氣下,自己回氣的速度,也遠超尋常人。
哪怕沒有特殊武學功法,也能靠真氣的出放效率以一敵二。
對付兩位高手,就算各都比自己弱上一線,也是危險得很。
若是一開始就動手,被陰癸派這幫人圍攻,今日若是逃不掉,想不去襄陽和聞長老睡覺也不成了。
汗血寶馬丟了,這筆賬記下。
不過,暫時沒能力朝陰癸派要賬,遲早要讓陰后拿東西來還。
還有這兩個該死的老妖婆、聞長老。
又想到這幾個人可能會追來,周奕顧不上繼續回復真氣,腳步不停,直朝南陽方向奔去。
這一路上,心情頗為沉重。
陰癸派的態度,或許會打亂他的一些計劃。
畢竟,以現在的能力,遠不能對抗這魔門第一大派。
倘若陰后駕臨,又該如何。
天魔大法,空間力場,驚云神游不知能不能跑得出去。
一路走來,思緒繁雜。
到了第二日午后瞧見南陽城時,他心中才安定一些。
好在還有個安穩大后方。
南陽東城門忽然騷動,防務守將奔出,其后跟著二十多名守城兵士。
跑在守將之前的,還有一名提劍大漢。
正是南陽幫的孟得功。
他看了周奕一眼,又凝神掃向周奕身后的大片郊野。
“觀主,你這是.”
周奕有些狼狽,發髻散亂,衣衫多有破洞。
不及回答,又有人跑了出來。
“觀主!”
裘文仲大叫一聲,帶著灰衣幫的人迎了上來。
見他們露出擔心之色,周奕擺了擺手,云淡風輕道:
“無礙,只是與魔門兩個老怪斗了一場。
不用往我身后看,那兩個老怪現在正找地方療傷,不可能追來。”
“原來如此,”孟得功道,“觀主才從遠方回來,要不要去見大龍頭?”
“暫且不必。”
周奕抖了抖衣服:“我這樣子,怎么見人。”
孟德功笑了笑,不由點頭。
“給我一匹馬,我先回山調息幾日,之后自去尋大龍頭。”
裘文仲跑去牽馬去了。
他在城中牽馬,周奕已與孟得功入城,接過遞來的韁繩時,看到裘文仲欲言又止,周奕直接說道:
“我有你爹的消息了。”
裘文仲瞳孔放大:“我爹他還好嗎?”
“好,他武功大有增進,不過攪得江都大亂,正在東躲西藏。”
周奕又加了一句:“不過,他像是樂在其中。”
裘文仲聽罷,面泛苦笑。
不過得知老爹還活得好好的,已足夠他欣慰。
一旁的孟得功很驚訝:“這一點都不像裘幫主的性格。”
“有什么奇怪,你們壓根沒認識他。”
“這這倒也是.”
二人又將城內情況大致說了一下,突出一個安穩,因為冠軍城那邊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格外寧靜。
“兩位留步吧,我先回觀。”
周奕一聲告別,兩人追出幾步,望著白衣人影消失在車水馬龍之中。
孟得功拍了拍小裘的肩膀。
“別操心,你爹脫于樊籠,已得到武林人夢寐以求的心境,也許未來能在江湖上大顯聲名。”
裘文仲目眺江都:“孟叔,我只希望他活著。”
孟得功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說話.
周奕騎馬過街,控制馬速避讓行人商旅,路過當陽馬幫時,正好遇見副幫主陳瑞陽。
“觀主,觀主!”
陳瑞陽急忙跑來將他攔住。
周奕撥開亂發:“被陳幫主瞧見了我落魄時的樣子。”
“沒有。”
陳瑞陽搖頭:“我只看到觀主在人群中閃光,不得不沖上來。”
“有什么事?”周奕被他逗笑了。
“有兩件事要告訴觀主。”
“哪兩件。”
陳瑞陽道:“第一件事,單兄帶人去弘農郡接應我家婁幫主去了。”
“我們兩家關系密切,若是有麻煩,我們自然幫忙,這是我提前與他說過的,陳幫主不用再提。”
“觀主知會便好。”
“至于這第二件事”
陳瑞陽不好開口,頓了頓才道:“上次觀主的信送到牧場山城后,我家場主送來一樣東西。”
“是什么?”
“鮮果數筐。”
“在哪?”
陳瑞陽道:“就在幫內,不過觀主一直不在家,果子已經爛掉了。”
“爛果你還要嗎?”
周奕有些不解:“爛掉好生可惜,為何不送到觀內?”
“場主說要送在你手上,觀主不在家,我們怎敢胡亂辦事。”
“可有別的東西?”
“有。”
陳瑞陽道了一聲稍等,從幫中取來一封信。
周奕將信收好,很干脆道:“勞煩陳幫主將爛果丟了吧。”
陳瑞陽點了點頭,帶著好奇的表情:“觀主可有什么東西回贈的。”
“有,你且等一些時日。”
陳瑞陽還想多問幾句,比如打聽一下上次送到飛馬牧場內的東西是什么。
為何場主會給人送果子?
他的心就和貓爪的一樣,周奕卻不多話,打馬便走。
又到陳老謀那邊過了一圈。
陳老謀已經知曉弋陽、義陽二郡的消息。此時,又得知周奕與杜伏威相識之后的事。
陳老謀內心的一把火被徹底點燃。
他說要去臥室拿好茶來慶祝,周奕懷疑他是去箱子里面翻找龍袍。
于是在外邊喊過一聲,便直接走人。
他現在可沒心情搞這些,迫在眉睫是陰癸派的事。
回觀先安定下來,再等機會找季亦農打聽一下。
之前挺討厭季會主的,現在卻得幸在陰癸派內有這么一雙眼睛。
季亦農,你給我穩住。
陽興會內,此時正跪在神像前祈禱的季會主打了個哆嗦 伴著一山秋色,周奕又登臥龍崗。
靠近五莊觀時,遠遠聽到謝老伯屋前傳來說話聲,還有“嗑嗒嗑嗒”的聲響。
謝季攸正在用刀劈細竹,夏姝晏秋正在幫忙。
三人一邊忙一邊聊,很是投機。
周奕靠近時,他們也不知道。
定睛一看,原來在用細竹篾編織笭箵,所謂“尺鯉正堪烹,笭箵守孤艇”。
這是一種漁具,很輕便用來裝魚的。
“這樣就行了嗎?”
兩小道童在老謝的指導下完成了手工制作。
“完成了一大半。”
謝季攸是個漁具懂行:“還需加個倒須,如此一來,不僅能裝魚,還可臨時圈養活魚。”
他抬頭說話,已看到周奕。
周奕與他對視一笑,又示意他別說話。
晏秋還沒反應過來,夏姝像是注意到了。
但沒等她回頭,忽然感覺自己和晏秋一道飛了起來。
晏秋啊呀驚呼一聲。
夏姝驚喜大喊師兄,兩人被周奕駕馭輕功,像是提著木桶一般,在一株高大柏樹上飛竄,又落回五莊觀。
謝老伯望著他們玩鬧,像是看三個普通孩子。
“師兄,好高啊!”
“師兄,還要再高!”
一個怕高,一個嫌矮,周奕把他們放在觀內后院。
院內,屋檐下。
少女一雙幽藍色的眸子閃爍一絲驚奇與詫異。
顯然沒想到某位德高望重的天師,竟還會這樣玩鬧。
這一刻,她腦海中出現一幅構圖。
正是周奕帶著兩小道童剛剛落入院落中的樣子。
“你的事情辦成了?”
“雖有波折,但還算順利。”
“那便好。”
阿茹依娜擱下畫筆,將一旁的古籍拿來:
“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周奕應了一聲,沒想到阿茹依娜竟拿起《老子想爾注》,問里間的釋意。
不是一處,是很多處。
看來她將經文看了很久。
周奕解釋幾處后,不禁問道:“你也想治此經?”
少女沒說想與不想:“此前我只研習過善母所傳的娑布羅干與教典,從未真正涉及道門之學。”
“它讓我感覺安心,就是很難讀懂。”
“我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也想了解更多經典。”
那一雙妙目飽含期待朝周奕看來:“可以教我嗎,表哥。”
“嗯可以。”
周奕面不改色:“不過有些經義最好自己鉆研,個人感悟各有不同。”
阿茹依娜點了點頭。
接著又看到周奕考察兩小道童的功課,結果是很滿意。
周奕望著他們,很想將長生訣一事說出來。
話到嘴邊,又生生忍住了。
接下來幾日,周奕叫他們把所有看過的道門經典全部溫習一遍。
角悟子師父的古經收藏,天下少有。
而他,則是將自己關在房內。
拿出一卷空白之書,咬著筆桿,參考《樓觀靈鑒秘學》。
這部法門對周奕來說極有意義,因為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樓觀祖籍。
就像松隱子所說,
這是尹通根據樓觀祖韞結合自己的領悟創出來的。
周奕并非要借鑒樓觀秘學,而是以尹通激勵自己。
“難道本天師比尹通差?”
他腦海中流淌著大量經典,再將自己的一些感悟以經義的方式編寫下來。
本以為自己能一蹴而就,將此書編成。
到了第五天,他忽生出所述不祥之感。
于是將第五天所寫的經文撕碎,只留下前四天的內容。
捧著這卷未成的書冊,周奕想著給它起一個名字。
按照太平道的風格,該叫《太平經》或者《太平清領書》,抑或者《太平疏略》之類的。
又一想,何必循規蹈矩?
念及這并不完整的經文是自己諸多想法匯成。
周奕靈光一閃,在空白書封上寫道:《天師隨想錄》
心覺大妙。
他笑了笑,再度伏案,把腦海中與長生訣有關的圖譜畫在后方,因為有過學《仙鶴手》的經歷。
結合他藝術家的身份。
他畫的圖,只要翻動書冊,人物便能串聯而動。
只這份靈性,什么廣成子、蒼璩、地尼這幫人,全都沒座,要站著看。
周奕畫了兩類圖譜,一類廣成子的老版本,一類是他的全新版本。
畫完最后一頁,用朱砂點出穴位,總算大功告成。
望著這個半成品,周奕有種滿足感。
似乎精神上,都有了一些改變。
同時還產生了一個想法,待未來功力有成,一定要把這卷未盡之經補全。
第六日,周奕出門曬太陽。
表妹,夏姝、晏秋看到他后,登時面色大變。
“師兄,你怎么了!”兩娃幾乎帶著哭腔。
只見他唇面慘白,二目渾濁,兩鬢黑發,竟沾染霜白,像是生過一場大病。
“不必擔心。”
周奕望著天空,蒼白衰弱中有股難言的奇特韻味,他心中像是有些什么,只是未曾表達。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然勞其心神.”
三人望著他這副樣子,目眩神迷。
站在他們眼前的不像是青年天師,而像是一尊道韻交織的老天師。
也許,這是他未來才有的樣子。
只這一刻,他的氣質,便能讓人精神波動。
三人恍惚時,又過了一日。
周奕打坐調息后,兩鬢霜發烏黑發亮。
同時,長生真氣也以神奇速度貫通帶脈!
本需苦修數月,竟然一夜功成。
觀中三人松了一口氣,青年天師又回來了.
黃老大殿,周奕正在看牧場山城的來信。
兩小只乖乖在一旁看書。
周奕從懷中一掏,隨手將一卷書冊丟到他們面前。
夏姝拿起來一看。
一旁的晏秋念道:“天師隨想錄?”
夏姝湊近了一些,眨著烏黑的大眼睛問:“師兄,這是什么?”
“哦”
周奕頭也不抬,隨意道:
“我打算在一年后的今天,正式傳授你們武學。”
“這個呢,是一門基礎的養生功夫,你們隨便看,隨便練一練,熟悉一下打坐姿態。”
一聽到周奕確定了傳授武功的時間,兩小道童高興極了。
又是給他捶背,又是倒茶。
周奕正在看信,沒工夫搭理他們,擺手將他們攆走。
不過,卻用斜斜的目光偷瞥過去。
兩娃對他毫無防備,說什么信什么。
正在用一顆平常心去看待這《天師隨想錄》。
他微微一笑,將目光轉回信箋,上面寫著: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這是楚國大詩人屈原的《九章·橘頌》。
商秀珣叫人送來的,正是橘子。
信上又提到“文帝好食柑”,每年都會有人從巴蜀進貢。
信中言明,這次送來的果子,正是巴蜀貢品。
大抵意思是,送給他嘗嘗鮮。
周奕明白過來,也許是這位牧場主人誤解了,以為自己和她一樣,饞嘴畫中的果子。
曉得這位是個老饕,心中有了主意。
他花費兩個多時辰,回信一封,叫觀中門人送信,交給陳瑞陽。
又在觀中打坐一日,將狀態全面調整好。
接著下山尋大龍頭去了,這陰癸派,不得不防 立冬。冠軍城。
一棟陰森詭異的大殿內,高挑一盞盞青銅古燈,那燈爪全是鬼手形狀,照耀著兩側排排豎起來的棺槨。
大殿中央,有一座高臺,孤高于棺林。
周老嘆正坐在一把精致王座上,一旁身著宮裝的金環真,放下手中的長生訣竹簡,正在翻動老嘆的研究記錄。
肉眼可見 周老嘆比往日滄桑,臉上寫滿疲憊,眼中的鬼火,也沒有之前旺盛。
然而,他無形中生出的氣勢,卻像是散發出一陣銳光。
一個眼神在棺林中掃過,登時大殿中所有青銅古燈上的火焰都在富有節奏的跳動,像是萬魔同舞。
這般睥睨四方的氣勢,并未持久。
氣勢一散,他臉上的疲憊逐漸消失,眼中鬼火大旺,整個人容光煥發。
“呵呵呵哈哈哈哈!”
一陣大笑過后,周老嘆聲音響起:
“師姐,你覺得如何?”
沒等金環真開口,他又接著道:
“我嘔心瀝血,終于創造出這部殘缺的《真魔隨想錄》,哼,師尊他老人家如此防我,我卻不服!”
他哼了一聲,大殿中的燈火頓時熄滅一半。
“他老人家縱然厲害,天賦也比我強得多,但終究是練前人功法,我卻要另辟蹊徑,創出屬于我的真魔奇功,叫他老人家瞧瞧,憑什么看不起我!”
作為夫妻二人,金環真對他何等熟悉。
這一刻,目中不由閃過驚嘆。
“師弟,你有此心氣,倘若再被師父看到,他可能會轉變心意。”
金環真并無記恨:“當初也是我們不爭氣,怪不得旁人。”
“若非他老人家傳授,我們也難有今日之藝業。”
“你的話不假,但我不服也是真。”
周老嘆道:“不過,此功還是不足,我要席應的紫氣天羅,我還要善母娑布羅干中的精髓逍遙拆,大尊的根源智經,再讓我看看地尼的慈航劍典”
“師姐,會有嗎?”
金環真一擺宮裙:“自然會有。”
這時,大殿中咔咔兩聲異響。
棺林中,兩副朱紅色的喜慶棺材打開。
有兩個人,正精神奕奕地從棺材中走出。
“道友。”
“道友。”
這兩人互相禮敬,又轉身朝周老嘆問候:“宗主。”
周老嘆笑問:“本宗主可曾騙你們?”
“不曾。”
宇文無敵道:
“宗主與我們公平論道,叫我看到了世間最奇妙的武學,我余生都將努力擺脫宗主的枷鎖,以達武學無有窮盡的極致。”
林藥師道:“此間奧妙,再不思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