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都詔令一出,天下皆沸,然各地調集之軍亦往遼北。
楊廣御駕涿郡,待五路大軍會師,誓滅遼東糞土臣元。
然而,此一行并不順利。
老百姓不是傻子,不愿送死。
楊廣來到臨渝宮,斬殺逃亡士兵,試圖震懾,沒想到適得其反,逃亡之人越來越多。
九州四海,義軍更是與日俱增.
長江之上,四艘艨艟巨艦,高掛嶺南宋旗,正逆流西上。
船頭站著一位作文仕打扮的公子,脊直肩張,給人一種深諳武功的感覺。
“魯叔,過到前方渡口,我們可就分開了。”
宋師道看向身旁那人,他年約四十,卻滿頭白發,長著一把銀白色美須,頗有大家氣度。
正是嶺南宋家著名高手,銀須宋魯,江湖人都知道他有一手強橫的銀龍拐法。
宋魯聞言,拈須嘆道:
“想當初文帝在時,家主縱有雄才大略,仍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內亂外憂,朝政敗壞,楊廣此去遼東,完全沒看清天下形勢。”
宋師道笑了笑,沒有延續宋魯話題。
“只希望今趟能把生意做成。”
嶺南宋家一直從事一項最賺錢的行當,就是從沿海郡縣,把私鹽經水路運往內陸,謀取厚利。
他們與巴蜀獨尊堡聯姻,關系甚密,將私鹽運往巴蜀,再由獨尊堡分發當地鹽商。
武林判官解暉在巴蜀勢力極大,故而這條鹽線,被兩大勢力吃走一大半,別家縱然眼饞也無能力插手。
可到了中原,宋家的影響力就削弱不少。
比如東都、襄城、南陽等地,這般生意多為宇文閥所控。
旗下海沙幫穩穩壓制宋閥手下的水龍幫,這等格局,已持續十數年之久。
近來出現一樁怪事,宇文閥、海沙幫高手竟在南陽連連折損。
宇文化及之子、妖矛之徒、海沙獅王、宇文無敵一名得力干將,全部慘死。
一些人連尸體都沒能找回來。
原本水龍幫勉強在南陽占個一成生意,且隨時有可能被對手吞掉。
眼下,卻叫他們生意越做越好。
以南陽為缺口打入中原腹地,如此機會,宋家豈能錯過。
宋缺有一子兩女,二公子宋師道專責私鹽營運。
為顯重視,由宋師道親身前往南陽。
宋魯拈著銀須,見渡口將至,目中閃過戒慎之色。
“南陽雖無戰火,卻也不似善地,死掉的這些人來頭不小,各有身份。”
“可見,南陽一地的江湖人不太講江湖規矩,只怕我宋家的名頭也不是那般好用。”
“你此行務必小心,不可在別人的地界與人斗狠。”
宋魯想到什么,又道:
“南陽多現魔蹤,高手層出不窮,更傳有魔典現世,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切不可牽扯進去,以免陷入魔門道統之爭。”
宋師道點頭:
“魯叔放心,我會收起好奇心。”
二人正說話,忽然一齊看向江岸。
只見一人正在岸邊急奔,他身后追了七八人,那急奔之人回頭一掌,一股兇悍的魔煞之氣打得兩名追兵噴血暴斃!
罡氣撲過四丈,腥風吹到了宋師道與宋魯的臉上。
二人眼中閃過異色。
岸邊有人大喊:
“舵主,他就是從南陽逃出來的那家伙!”
“快追!”
又有人大喊:“給我拖住他!”
宋師道與宋魯沒有插手,見后方人追得緊,那逃命之人一個急停,急促轉身反沖人群。
一雙鐵掌拍死兩人,又將那名舵主兵刃打斷。
連消帶打之下,追來的八人不一會就被他殺個干凈。
那帶著一絲儒雅之氣的臉轉向了宋魯與宋師道。
宋家巨舶上的高手匯聚過來,宋魯一伸手,將他們止住。
岸上那人看了一眼宋家旗幟,與巨舶逆向而行,取道江都。
“被殺掉的人像是來自巴陵幫,這幾人怎有膽追這樣的高手?”
宋師道隱隱感覺不妙:“還有,南陽逃出來的人,這又是何意?”
宋魯沉臉朝后吩咐:“你們幾個不要去巴蜀,陪護二公子去南陽。”
“是!”五名精干刀客一同應諾。
“此人的武功路數我從未見過,似乎是魔門人物。”
“但要說巴陵幫追擊魔門中人,又不像是這些人的行事風格。”
宋魯疑云大起,舉目望向南陽。
“這龍興之地,不知發生了什么。”
“總之,你要小心。”
“一旦敲定生意,立即從南陽抽身,其余事交給水龍幫打理。”
臥龍山上,陳老謀正瞧著安逸作畫的某天師,不由在一旁念起最新消息。
這些消息不再局限南陽一地,而是關乎天下形勢。
“延安人劉迦倫聚眾十萬,自稱“皇王”,建元“大世”,并與陜北稽胡族聯合,震動關中!”
“被張須陀擊潰的孟讓東山再起,他攻占盱眙,焚毀楊廣行宮都梁宮.”
周奕擺了擺手:“陳老,你不用再念了。”
陳老謀又簡述道:
“翟讓、張金稱、高士達、竇建德、杜伏威、鄭文雅眼下真是烽煙四起,燒遍九州,楊廣還在懷遠鎮,大隋已是無力回天。”
他不禁問道:“天師還能坐得住嗎?”
“當然坐得住。”
“那劉迦倫勢大,但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不是來了么。”
陳老謀聽罷,微微一怔。
因為這消息他還沒念出來:“天師給我一種諸葛再世之感。”
“靜臥山崗,卻知天下事。”
周奕笑道:“我太平道最是安分守己,他們先打,等我把賬收完再說。”
陳老謀與他相處日久,已深諳其意。
“與你欠賬的兩位,現在已被大龍頭盯上,他們與漠北做生意,楊鎮不會管。但這一次,任志卻是得了失心瘋,上了突厥人的賊船。”
周奕把筆一丟:“難道他與朱粲勾結?”
“猜對了。”
陳老謀冷笑:
“準確來說,是突厥人與朱粲合作。這幫草原人想趁此機會叫大隋更亂,那科爾坡在任志的幫助下,準備將一批精良的馬具、三棱響箭賣給朱粲。”
“幾乎是讓利出售。”
“科爾坡本想與楊鎮合作,又賄賂城內各大勢力,不過這些勢力安居南陽,各守底線,便沒能得逞。”
“如今他希望朱粲掌權,這個食人魔一旦控制南陽、冠軍,可想而知是利于草原的。”
周奕來了精神:“我正愁此事。”
“不把這筆賬算清楚,我想外出做事都有顧慮。”
陳老謀開著玩笑:“天師準備攻占哪一城哪一郡?”
“沒有,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陳老謀點頭贊同:“確實該出去聯絡其他勢力,屆時大旗一舉,各地響應,才可稱得上當世大賢良師。”
“楊大龍頭還在遲疑,我覺得他最終會來拜山。”
陳老謀將手上的消息擱在桌上。
周奕又囑咐兩聲,陳老謀便返回南陽城去了 兩日后,南陽天色大變。
“轟隆”聲連響,雷鳴裂空而作。
大雨傾盆而下,天空像是裂開一道口子。
山澗初鳴于石罅,俄頃成濤。溪泉驟涌于幽蹊,霎時作沸。
天空中的雷鳴一道又一道鉆入周奕耳中。
他未受到絲毫影響,靜靜坐在道觀后院。
手陽明大腸經練通已有三日,他本在練第九條正經足太陽膀胱經。
隨著玄門內功再度增長,久久沒有氣發的至陽穴終于風隙大開。
觀外風雨大作,青嶂倏變蒼墨。
而周奕體內,也像是有一場狂風暴雨。
不遠處的表妹已有感知,她輕挪腳步,拿著畫坐到通往后院的過道上,不讓任何人打擾。
一道又一道真氣注入至陽穴中,這個像是填不滿的竅穴,終于在周奕精衛填海石式的不懈努力下,驟然在體內氣發。
從任脈膻中、督脈中樞,任督二脈氣息串聯。
終于,至陽大竅徹底打開!
原本膻中穴中儲存的煞氣,被頃刻煉化。
成為了最純粹的真氣,融入流淌在體內的真元之中。
周奕練氣速度極快,可畢竟日短。
體內功力雖然精純,卻比不及老牌江湖人深厚。
這一大股煞氣真元,直若旁人十年苦修。
同時,只一運功,方圓十丈之內,蟲行蟻走的細微聲響,都能從雨水中辨別。
這等亂中聽音的手段,相比于江都第一高手石龍,也尤有勝之。
周奕從打坐中睜開眼睛。
提氣于絲竹空穴,二目像是有一道電芒閃過。
此乃道門高明修煉之士才能有的異像,喚作虛室生電。
足以證明,他并非只是修練魔功那么簡單。
周奕看到阿茹依娜抬起頭朝他看,回紇少女幽藍色的瞳孔在他此時的眼力看來,更加清澈明亮。
體內玄功、魔功,更自如的切換。
讓周奕生出一種隨心所欲的歡快感覺。
拔出身側湛盧,真氣一注,登時刃光湛湛,映人眉眼。
叫人一看,便曉得是玄門正宗法門。
可等他任督二氣行過,至陽大竅的魔氣顯化讓周奕本人也不由一怔。
只見湛盧一片漆黑,上方魔氣如火焰一般跳動。
沒有錯,感覺劍上沾了魔火,至陽之力騰騰而沸。
周老嘆練魔功,將自己雙目練的如同兩盞鬼火,這是一種魔道真氣具現顯化。
可與周奕這種顯化相比。
老嘆的藝術品只算是簡陋的民間粗瓷,周奕的卻是釉面瑩潤如玉的精瓷。
這是老嘆在追求的精極之美。
“你”
回紇少女的表情不由變了,邁步走來:“你的功力增長了許多,難道是將道心種魔大法練成了?”
“誰說我練的是道心種魔。”
周奕說話時魔氣全收,轉變成玄門高士。
一看到他溫和寧靜的眼神,或許會忍不住向他求教道門經卷。
依娜上下打量著他,想到他的身份,不由小口微張:“太平鴻寶。”
“怎么樣,有沒有弱了第五奇書的名頭?”
依娜顯然認可了五大奇書的說法。
“嗯,很特別,你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勢,而且是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
“也許你適合修煉娑布羅干中的最高秘卷,可惜那智經只在大尊手中.”
她搖了搖頭,自己斷了這個話題。
“其實我適合修這個。”
周奕掏出《老子想爾注》:“其實神奇的源頭,都在這里。”
少女盯著那道卷,忍不住說道:“可以借我看看嗎.表哥。”
“看吧看吧。”
周奕非常大方,把經書放在她手中,隨后邁著輕快的腳步去了前院大殿。
少女的目光有一瞬間被他的背影勾走,又快速回到經卷上。
這幾乎是太平道的鎮教寶典,極為珍貴。
她看過某天師翻過很多次,尤其是這段苦修的時間。
一想到這些,心中有股被信任的感覺。
望著院中桃樹,望著那翻新的屋瓦,五莊觀的古樸色調,漸漸取代了塞外草原無垠的綠。
周奕走到黃老大殿,燒起一炷香,絮絮念著:
“弟子不踏實的心總算安定了一些,未來時光漫漫長,二老多多關照。”
給黃帝老子敬香,插入香爐。
回身聆聽飄蓬大雨,心情頗為舒暢。
二目不由飛去江都方向。
“先把手頭兩筆賬算清,再找個合適的時候與石龍道友論道。”
一念及此,臉上不由泛起盈盈笑意 觀外滴滴答答,大雨三天三夜還在下。
一陣腳步聲打亂周奕清修。
“大龍頭,里邊請!”
楊鎮二顧臥龍山,被兩名壯漢延請入觀。
周奕從后院迎來時,楊鎮和蘇運正摘斗笠,身上的蓑衣卻沒脫。
雙方見面打了個招呼。
“今日怎不見范兄與孟兄。”
“他們也想來此,卻是走不開。”
楊鎮接過夏姝遞來的茶水,大喝一口。
蘇運道了一聲謝,把茶水擱在桌上。
“觀主可猜到我們的來意?”
周奕看了兩人一眼,心覺沒必要藏著掖著,直接說道:
“因為科爾坡與任掌門的事。”
“正是。”
楊鎮對于周奕知曉消息毫無意外:“楊某遲疑不決,請觀主教我。”
“簡單,就一個字”
蘇運問:“哪個字?”
“殺。”
二人聽罷,矚目看他。
周奕輕飄飄說道:“朱粲是南陽城最大的威脅,他是一頭惡狼,此時殺二賊,便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當今天下,烽煙處處。”
“這科爾坡聽令突厥可汗,狼子野心,任志執迷不悟,勾結外賊,南陽想在亂世之中獨善其身,必先安內。”
“大龍頭以為如何?”
楊鎮沒開口,蘇運直接道:
“其實大龍頭與觀主看法一致,只是心里那一關還沒過去。”
周奕寬慰道:
“大龍頭行之以仁,顧念舊情,就比如面對那裘千博。可裘幫主與任掌門心思不同,一人向武,一人為利,任掌門已是利欲熏心,大義小義置之腦后。”
“既然如此,大龍頭何必與他再講仁義。”
楊鎮微微沉默,吞盡盞中熱茶。
“多謝觀主。”
“我們五日后便動手。”
楊鎮說話,與蘇運一道告辭了。
周奕送二人出觀門。
“師兄,他們是來問策的嗎?”
“當然不是。”
周奕望著山路:“楊大龍頭一心守護南陽,當下不愿受戰火波及,勢必鏟除后患。”
“那他為何趕雨至此。”
“這我就不清楚了,或許是表明態度,或許是單純告訴我要動手的時間。”
“畢竟這是南陽幫內部才知曉的,陳老謀也打聽不到.”
楊鎮來過之后,周奕便召集觀中人手。
大龍頭打突厥人,臥龍山自然要幫幫場子。
“要我幫忙嗎?”
“不用。”
周奕沖著回紇少女笑了笑:“這次是南陽幫主場,我只是去撿點便宜,你在家守著吧。”
安排好一切。
周奕正計算著收賬的日子,沒想到,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楊鎮登山后的第四日,五莊觀門口吵吵嚷嚷。
“你這道人無理取鬧,我家觀主什么時候欠你金銀。”
“道爺不屑說謊,讓我見你家觀主。”
門口幾人還是攔他。
那道人生氣了,喊話聲音極大,在觀門外大叫道:“欠債要還錢,做人不能太周奕。”
“進來進來!”
某天師身形閃出觀外,將那矮胖道人拽了進去。
“哈哈哈,我就知道是你!”
木道人入了道觀,咧口大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周奕望著這矮胖道人。
“這還不簡單?”
“道爺我稍微打聽一下,近來哪里大事頻發,哪里神神叨叨的事情最多,自然就能找到。”
“不過.”
木道人四下打量著五莊觀:“這不是那嘴臭烏鴉的老窩嗎?”
“鴉道人回扶溝祖觀,便將這道觀贈予我。”
“原來如此。”
木道人說話間伸出一只手:“說好的金子呢?”
“是李密欠我們的金子,不是我欠你的金子,你別把賬搞錯了。”
周奕瞪了他一眼,見他要說話,于是搶話道:
“不過你跑來找我,看來是沒什么盤纏了。這樣吧,大家是老朋友,明天晚上我帶你去干一票大的。”
“又要燒大營?不去,不去。”
“放心,風險小,回報高。”
周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去把突厥可汗的一個窩給端掉,你能拿多少東西,全看你的本事。”
周奕又把細節講給他聽。
木道人心動了。
接著,他回房取來一物,交在他手中。
“上次你給我全性法門,今次我給你一門佛家秘術,對鎮壓心魔大有作用,正適合全性之道。”
木道人將“心禪不滅”的抄本拿在手中。
他由動入靜,細細看了起來。
半盞茶時間,木道人便察覺此功大不簡單。
他認真去看心禪不滅所記。
字文雖少,卻大而簡之,禪機處處,深指人心。
木道人笑著看了周奕一眼,深覺自己沒有看錯人。
想要精通這樣一門佛門秘術,必然要大量時間。
“這是一門極易上手的禪功,我花了幾個晚上,基本領悟透徹。”
周奕實話實說,又叮囑道:
“心禪不滅是一位高僧所授,雖未言不能另傳,但你得此法,需得守密。”
木道人點了點頭,這道理他豈能不懂。
忽然一愣,想到周奕前面那一句話。
幾個晚上?領悟透徹?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天霜凝寒法”被學走的過程。
痛苦回憶涌上心頭。
差點又叫他生出心魔。
“非人哉,非人哉”
木道人來回誦念,不將周奕當人看,這么一來,他又平和許多。
“道爺本想找你拿點盤纏便走,沒想到又被你使喚。”
“看在你夠朋友的份上,道爺陪你再殺一回。”
“好兄弟!”
周奕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欣慰。
“對了,你認不認識一個兇巴巴的小丫頭,著一身黑衣,拿著一柄劍。”
“嗯?”
木道人翻著舊賬:
“當時我只是實話實說,她卻不許我講你壞話,差點拔劍動手。好在道爺肚里能撐船,不與這小丫頭一般見識。”
“當然認識,不過她一點也不兇。”
周奕勸道:“如今我朋友遍天下,你行走江湖時,只管說我好話,這樣你的朋友也遍天下。”
“放屁。”
木道人一臉不信:“我尋李密要賬,他手下人知曉我倆有往來,立時發難。若非道爺功力有進,只怕已被神箭手射死在梁郡。”
周奕還沒來得及說話,阿茹依娜從外邊走了進來。
看了兩人一眼,清清冷冷地轉回后院。
木道人哦了一聲,像是開竅了。
“下次遇到這樣的,就說與你交好。碰到李密那樣的,就說與你作仇。如此一來,道爺我風生水起。”
“木道長,你真是大聰明。”
其實木道人來不來都無影響,周奕是真打算帶他賺一筆,畢竟上次攻入宇文成都大營,什么都沒撈著。
科爾坡這狗賊,那可富得流油。
木道人本打算來借點盤纏,順便看望一下為數不多的朋友。
聽到周奕有麻煩,他也愿意幫忙。
兩人互相埋汰,卻是說說笑笑。
闊別重逢,周奕知他好酒,于是拿出觀中最舊陳釀。
歡飲數餐,酒水滿足。
翌日運功逼出酒氣,準備動手.
淯陽郡在南陽之北,連有一條涅水穿郡而過,直往新野。
臨近夜晚,自涅水上游,正有大船小船十數艘,順流而下。
這些船全泊于漢縣碼頭。
幾日大雨,碼頭漲水,津橋木板半沒于水中。
碼頭附近有個大貨艙。
艙中貨物除了從淯陽郡購置,其余便是從南陽城中運出。
冠軍與南陽的生意并未斷絕,但一直有所控制。
其中并不包含大宗戰備兵械交易,唯有鎮陽幫與朱粲做這部分生意,那也是有嚴格控制的。
任掌門利用城門防務、采買之便,科爾坡才能將城中龐大的兵械運出。
今夜是淯陽郡采買到貨。
雙方點算之后,
科爾坡便差人裝車往西,直去湍水上游。
那時朱粲大船等候,順流而下便收入冠軍城。
任志與科爾坡自以為機密,卻沒想到,就在他們點算貨物的當口,大隊人馬已沿著涅水逆流而上。
南陽幫與灰衣幫的大批人手,趕著夜色,忽然沖入漢縣碼頭!
放在最外邊的暗哨,被兩幫高手除個干凈。
等碼頭明哨察覺,已經太遲。
科爾坡與任志在碼頭聚集了三百多人,可不算灰衣幫,只南陽幫殺來的幫眾便有八百余人,且全是精銳。
楊鎮親身至此,范乃堂、孟得功,蘇運齊至。
漢縣碼頭,基本是一邊倒的屠殺!
安靜的夏夜,被喊殺聲與兵器交擊聲打碎。
科爾坡身邊不乏高手,還有極擅騎馬作戰的突厥精兵,可身陷渡口,無有發揮空間。
當任掌門與科爾坡看到那位手持偃月刀的楊大龍頭殺來后,便放棄了最后幻想。
“楊鎮,你會后悔的——!”
科爾坡的怒吼聲帶著滾滾真氣響徹黑夜,他與一眾突厥高手逃向冠軍。
楊鎮對他的威脅無動于衷,一路追殺。
任志沒有跟隨科爾坡,他跳入涅水,反朝南陽方向走。
這時的任志很清醒。
只要能回城,那就有機會。
把城中所有的荊山派門人調集起來,還有數千之眾。
楊鎮不愿看到內亂,他便有談條件的資本 夜色漸深,南陽城內霍記商鋪發生大戰。
鋪中的突厥精銳、科爾坡豢養的江湖客與破門而入的收賬人員展開惡斗。
鐵塔壯漢與矮胖人再次配合。
當初他們隨著某天師大鬧鷹揚府軍大營,火燒連營,如今這小小的商鋪,在他們眼中自然算不上挑戰。
是夜,城內還有多處混亂爆發。
天魁派高手配合南陽幫趁夜動手。
楊大龍頭進行了一次罕見的除草行動,城內其他勢力也感受到了,但是并沒有選擇將事態擴大化。
大家都在觀望,同時連夜清點荊山派的產業。
比如鎮陽幫的侯幫主,他已經笑傻了。
這次大龍頭調查任志,侯幫主不聲不響出了大力。
任掌門一倒,荊山派與鎮陽幫的合伙生意,全成了他的。
鎮陽幫內堂,侯幫主聽著城內的騷動,一邊笑一邊撥打算盤,顯然也是一位算賬好手.
“外邊發生了什么?”
陽興會內,云長老望著去而復返的季亦農。
“哼,任志那個傻瓜。”
季亦農滿臉嘲諷:
“他這么多年算是白混了,真把楊鎮當成瞎子,當下戰亂四起,他卻活在三年以前。更何況,楊鎮已警告過一次,他竟敢與朱粲勾結。”
云長老的表情毫無波動:
“那也正好,你去收攏荊山派的人手。”
“這城內要那么多話事人做什么。”
季亦農點頭,又聽云長老慢悠悠道:“邪極宗的人既然在冠軍城,今夜也許會有動作,你派人.”
“算了,你的人不靠譜,還是勞駕你跑一趟吧。”
你怎么不去?
季亦農的八字胡一抖,心中直罵娘,但還是笑嘻嘻地辦事去了。
亥時深。
南陽城北,衣衫全濕的任掌門回望了漢縣碼頭一眼。
目中恨意閃爍,他用寬大的手掌狠狠在臉上揉了幾把,壯了壯精神。
任志朝北城門的城墻張望。
他瞇眼聚光,沒朝城門走。
繞著護城河向東,小半個時辰后,只借著星月光芒朝城中瞥上一眼,他就能知道荊山派的方位。
這絕對是最穩妥的回城方式。
當下運轉輕功,在城墻上連踏幾步,一個翻身,進入城內。
荊山派距離城墻并不算遠。
如果有騷動,以他的功力,站在這里絕對能聽見。
很好,荊山派并無異狀。
楊鎮雖有改變,但骨子里是變不了的。
最壞的情況便是丟掉面子求饒,一樣能活得好好的。
后路無礙,任志心中稍寬,臉上恢復神采。
他才邁開幾步,就聽到明晃晃的腳步聲。
這條路叫做湍洄北街,直通荊山派。
兩邊巷道甚多。
任志盯著其中一巷,忽見一道人影閃出。
他微微皺眉,因為這人的速度非同一般。
更叫他心寒的是,他看清了來人面相,此間意味著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易觀主,是你。”
“任掌門,你乃是大派掌門,怎如此低調,連正門也不走。”
任志心中一股惡氣生出,面上卻無有體現:“易觀主何必如此,此前我們之間有點誤會,但任某愿意做出補償。”
“只要觀主滿意,哪怕萬貫之財又如何?只當是任某的一點香火錢。”
“妙。”
周奕笑道:“任掌門深諳江湖規矩,這樣好了,你賠一樣東西給我,這誤會就算了。”
“觀主要什么?”
“命,你的命。”
說話間,周奕漫步朝他走去。
一種巨大的壓迫感縈繞在任志心頭,他起先還有一戰的信心,此刻,卻被這股氣勢所懾。
心中遲疑是戰是逃。
只在他腳步微微后挪萌生退意時,周奕頓時抓到他心神上的破綻,這種感覺非常奇妙,此前與人對敵時決計無有這份敏感把握。
江湖高手比拼,也牽扯意志上的對決。
這時驚云神游踩出,驟然欺身而上。
他甚至沒有動劍,右手成爪,直取面門,左手卻詭異劃向腰眼。
任志沒覺得這兩招有什么特殊,只是 對手速度極快,那右爪幾有幻影!
他不敢硬接,旋身錯步,從袖中滑出一柄短劍,挽出劍花直刺肩井穴。
豈料周奕爪風陡變,五指裹挾冰色真氣,竟如鐵鉤般絞住劍刃。
其指間寒氣密布,順劍直導脈穴!
任志差點中招,趕緊松手,那短劍失去他真氣附著,登時咔嚓一聲,被生生截斷。
他往后一靠,抵住一方官署門戶,后背撞上門板。
周奕乘勢追擊,右爪帶起尖嘯,爪風過處,任志背后門板先是出現五道指痕,跟著轟然爆裂。
“嘿!”
任掌門不及細想,抬腿踢飛官署廊檐燈籠。
借助火光閃跳,看清對方雖然招法奇快,但路數不精,固有稍滯。
于是左袖一滑,又一柄短劍冒出,這時劍訣一變,施展與方才迥異的左手劍法,真氣灌注,劍走偏鋒刺向肋下“期門穴”!
周奕不閃不避,右手忽做鶴形,配合道門玄功,手法一變,鶴影飄飄,難以捕捉。
這時仙鶴手一奪,拍中任志小臂,穴道受擊,這左手劍法被破個干凈。
任志再落一劍,心神有失。
接著更是瞧見讓他亡魂大冒的一幕。
只見對方左手忽然抓來,那手不再是玄門內功,而是魔氣蒸騰,五指前端如有五團冷焰,至陽之氣精純已極,已經到了影響武人精神的地步。
任掌門只看到后爪追前爪,正要提振內功,卻被人扣住膻中穴!
一道真氣打入膻中,登時截斷任督真氣行走。
丹田之氣再也提不上來。
“任掌門,你的本領很稀松嘛。”
任志氣得顫抖,極為不甘:“我心神有失,被你步步占據先機,你放了我,我們再打過。”
“你一派掌門,怎么說這種笑話。心神有失難道不算敗?”
周奕搖了搖頭:“你是欠賬之人中最差勁的一個。”
任志咬著牙,忽然問:“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何一會是魔,一會入道,這又是什么武功?”
“自然是五大奇書中最神妙的一本。”
周奕懶得啰嗦,一掌按下。
任志還在回味什么五大奇書,便渾身一顫,氣斷而亡。
周奕抓著任志后頸,踩上城墻。
準備將他丟入湍水。
一道極為迅速的人影從另外一頭巷口竄出,正朝他這個方向看來。
周奕本能用任志的尸體往前一擋。
被云長老派來打探消息,聽到打斗動靜尋過來的陽興會季會主,看到了畢生難忘的畫面。
城墻垛口之后,一輪殘月高懸。
荊山派掌門人任志被人抓著后頸,腦袋歪在一旁,那對死人眼,正從上往下盯著他看。
在任掌門背后,有一個看不到臉的黑衣人。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魔氣,還殘留在空氣中。
季亦農感覺自己被一道氣機鎖定,如果這時要跑,他絕對可以退走。
想到自己的臉已經暴露出來,心中多有顧慮。
季亦農快速權衡,抱拳說道:“不知是圣門哪位前輩當面。”
高墻上的人沒有說話.
可是,卻用一種比說話管用一萬倍的方式回應。
一股詭異精純的魔氣冉冉升騰,任掌門成了附魔之物,整個人被至陽魔氣包裹,如同火焰一般燃燒!
那不是真的火焰,而是一種真氣顯化。
云長老在初初接觸季亦農時,曾經展露過魔門真氣。
但與之一比,簡直是云泥之別。
季亦農已經加入陰癸派,是個識貨的,越是識貨,越是怕得要死。
魔門之中能有這股氣焰,又在南陽城附近,那還能是誰?
邪.邪帝!
一瞬間,季亦農后背全是汗水,現在他跑都不敢跑。
除非與裘幫主一樣浪跡天涯。
季亦農的思緒轉瞬形成,直接雙膝一跪,顫聲喊道:
“不知是圣帝當面,多有沖撞,季某真是罪該萬死。”
這時頭也不敢抬。
江湖規矩,不能看臉,看臉準要死。
高墻上傳來一道年輕,略顯沙啞的聲音。
“你便是陽興會的季亦農吧,聽說你在為陰后做事,我正想上門找你。”
果然,邪帝什么都知道!
這年輕聲音,比云長老和諧多了。
卻不知是什么樣年歲的老妖怪。
季亦農被叫出陰癸派身份,直接嚇了個半死,他腦筋急轉,想到了一條活命之法:
“圣帝在季某心中遠勝陰后,只惜無緣得見,今得垂詢,懇請給季某一個效力圣極宗的機會。”
“有趣.”
那年輕聲音道:“你就不怕陰后殺了你?”
季亦農道:“圣帝要殺我更是輕而易舉,現今為圣極宗效力,季某此刻等于賺了一條命,受了圣帝救命之恩。”
“屬下愿意藏身陰癸派,為圣帝刺探虛實。”
讓季亦農窒息的幾息沉默后,年輕聲音再響:
“你的命保住了,回去吧,好好效忠陰后。”
“遵命!”
季亦農爬起來,又行一禮,轉身跑向陽興會方向。
他想哭,又想笑,表情不知道有多么難看。
周奕望著他的背影,不由笑了起來。
這季會主也太太能搞事了。
站在城墻上,他的目光朝南陽郡城一掃。
連續收拾了湍江派、荊山派。
其余灰衣幫整個靠向五莊觀,南陽幫、天魁派與他交情深厚,鎮陽幫被小鳳凰捏著錢袋子,朝水幫的曾幫主是最老實的一位。
如今陽興會也在某種意義上投了過來。
整個南陽郡城,可以說是再無威脅。
大后方,基本穩固。
周奕抬手,將任志的尸體隨手丟入護城河內,洶涌的湍水直接將尸體卷走。
他邁著悠閑的步子,返回臥龍山。
不久之后 陽興會,密室內。
“你怎么滿頭大汗?”
云長老半倚著墊著毛毯的軟榻,有些嫌棄地斜了季亦農一眼,見他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不由追問一句:
“怎么了?”
季亦農直勾勾望著她:“云長老,我.我好像看到邪帝了。”
云長老坐直了身體:“你再說一遍。”
“他站在高墻上,黑色的魔氣如火焰一般燃燒在空中,荊山派任掌門被轉瞬殺死,我站在幾十丈外,動也不敢動。”
云長老站了起來,死死盯著季亦農:“你沒有看錯嗎?”
“那是我看到的全部景象,一個字都不會錯。如果現在順著護城河找,應該能撈到任掌門的尸體。”
“長老,要不要撈?”
“撈個屁!”
“他有沒有看到你?”云采溫現在只關心這個問題。
她打開半扇窗,有些心悸地朝外邊看了一眼。
季亦農長呼一口氣:
“如果看到的話,季某應該沒機會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