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曉霧未晞。
南陽城西,八人八騎,輕踏郊野,因天色尚早,兀自按轡徐行。
遙望前方山崗,其勢逶迤。如潛龍伏地,首尾皆隱煙樹。
婁若丹的心情略顯復雜。
“常聞江湖高客,樵隱深山,但也只是道聽途說居多,真要說見.”
她微微搖頭,沒再朝下說。
昨日聞聽陳瑞陽之言,她即刻出去調查,果有其事。
甚至陳瑞陽之言更為樸實,市井荒誕之說,多涉陰陽幽冥,眾口描繪,栩栩生動。
縱然她是個女中豪杰,此刻臨近臥龍山,看一派煙籠,心下也多添異樣。
陳瑞陽望著山崗:
“昔日武侯躬耕,茅檐聽雨,今雖苔痕侵階,歲月有遷,風致猶存。”
“或許.”
“這一方水土對能人異士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吧。”
婁若丹認可點頭:
“蘇運是南陽幫老人,最早跟隨楊鎮打拼的幾人之一,這位易真人叫南陽幫欠了好大的人情,倘若他開口,這份人情中的一部分要轉到咱們牧場身上。”
“幫主有何顧慮?”陳瑞陽不明其意。
婁若丹舉袖抹掉面上濕氣:“其實我挺愿意接受。”
“哦?”
“場主奉行祖訓,絕不參與江湖、朝堂爭斗,一貫以商言商。易觀主乃是江湖異人,不同于大家門閥,故而無此顧慮。”
陳瑞陽聽她這么一說,心覺有理。
“真要得了這份人情,幫主打算怎么去還?”
“我還持昨日意見,不可生債。”
婁若丹提起韁繩:“等我見過這位易觀主再說吧。”
“況且,荊山派這事沒那么好解決。我要權衡一番,不能擔了人情,卻不成事。”
“陳老哥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提他是奇異人士,單憑南陽幫這份恩情,我也不會開罪于他。”
陳瑞陽本打算再啰嗦兩句,這時把話壓了回去。
臥龍崗并不遠,他們騎馬趕路,盞茶功夫便到。
天色尚早,沒忙著登山。
婁若丹帶人在山下游逛,看到一排竹籬茅舍,舊年桃符猶掛,戶戶相連,村落極多。
南陽商業繁榮,人口眾多,這一景象不算奇怪。
崗下白河村竟有早集,煙火氣甚濃,婁若丹停馬,自己下去打聽問詢。
逛了一圈下來,心中對于陰陽詭事的忌憚消除大半。
就連陳瑞陽都是如此。
鄉民樸素,有什么說什么,當陽馬幫的人只聽到他們說五莊觀的好話。
大家行走江湖多年,自能分別話語真假。
在他們眼皮底下偽裝,沒那么容易。
故而,眾人接受了易觀主風評極好這一事實。
婁若丹逐漸露出一絲笑容:“我對此行更有期待了。”
“五莊觀守一方平安,又對這些鄉里大行方便,看來易觀主這個異人身上,要加上宅心仁厚、心慈好善八字。”
“場主知曉我們與這樣的人來往,也會大加贊同。”
陳瑞陽笑道:“如果不來此地,屬實料想不到。”
“這算是錯打錯著。”
“幫主,現在登山嗎?”
婁若丹看了看天色,神情更顯鄭重。
她的想法已有改變,飛馬牧場向來不排斥與各大勢力結交。
既然有這樣一位品性高潔的方外之客,怎能錯過?
哪怕南陽的麻煩事處理不了,也可為場主結交一份善緣。
“走!”
婁若丹并不是往山上走,而是打馬返回南陽城。
等他們再出城時,從八人變成了十二人。
其中不少人手上帶著禮物。
拜山規格,變得更高。
陳瑞陽見到婁幫主的舉措,心下大感認同。
若婁幫主沒有這份眼力、判斷,也不可能有能力朝塞北做生意,與草原部族、塞北大派打交道可不簡單。
初陽破云,金暉斜照。
春寒料峭稍得平復,此時登山,正合時宜。
沿著古柏森森的道路,當陽馬幫眾人牽馬上山,此處遠不及飛馬山城巍峨富饒,卻崗巒含秀,獨有他山之靜。
溪澗初喧,石瀨輕鳴解凍春水。
眾人聞得溪聲漸大,便拐過一彎。
入目是一座古觀,靜臥高崗,門前二鶴欲飛,木柱莊墻,大羅仙姑矚目于鶴上。
陳瑞陽正要上前拜山,吱呀一聲。
另外半扇觀門從內打開,這時走出四條大漢。
這四人一個個肌肉虬龍,高大威武,眉目中各有霸氣。
皆是修練霸王火罡的后遺癥。
只此四人,當陽馬幫這十二人,就找不出一個塊頭比他們大的。
叫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四人之后,又冒出四條大漢。
同樣的威猛高大。
一時間,像是看到肌肉叢林。
哪怕他們慈眉善目,也叫人不敢小覷。
婁若丹往前一步,見兩位小道童從觀中走出,各懷靈秀。
“婁若丹攜當陽馬幫一眾前來拜山,不知觀主可在。”
“在。”
“婁幫主,諸位朋友,請。”
晏秋夏姝笑著請他們進門,夏姝又道:
“此間尚早,我家觀主每日必修早課,請移步殿中。”
陳瑞陽有些好奇:
“怎不見單、章兩位老兄?”
晏秋道:“兩位大哥昨日傍晚下山辦事,現在還未回來。”
陳瑞陽點了點頭。
婁若丹對幾名幫眾叮囑一聲,叫他們放好禮物,只與陳瑞陽兩人往前。
談事情用不到那么多耳朵。
在鼎壇敬香后,被兩小道童引入大殿。
殿中正有一人,面朝黃老二像。
看他的樣子,像是剛剛起身,右手正執一卷經書。
他們才一入殿,那人便轉過身來。
陳瑞陽與婁若丹對“易觀主”這三個字早已熟稔,聽說觀主年輕,卻不詳其貌。
此時一見,二人不禁對視一眼。
這觀主確實年輕,卻瞧不見半分輕浮,與場主相仿,又似有股迥異場主的俊逸出塵之氣。
只當他在山中清修,不以為怪。
“易觀主!”
二人抱拳走了上來。
“兩位幫主請坐。”
周奕微微一笑,這時已有觀中門人送來茶水,兩小道童各接一盞,為他們奉上。
“多謝。”
晏秋夏姝來到周奕身后,婁若丹的目光不由朝大殿高閣上的那幅《太平神劍賦》瞧去一眼。
正對應三人。
唯一不同的是,此時這位觀主沒有畫中威嚴,也不見浮塵神劍。
婁若丹見過不少高手,卻一點感覺不到眼前這位的武功底蘊。
越是如此,心下越是重視。
陳瑞陽見過真人,心中更為安定:
“今日匆匆拜訪,頗為唐突。只因幫內之事被荊山派攪亂,心煩意亂,難得從容,還請觀主不要見怪。”
作為飛馬牧場的下屬勢力,說出這話,已是大給面子。
周奕自然不會端架子,“此事我早有耳聞,也知道你們的來歷。”
婁若丹見他神態,不由問道:“難道觀主認識我家場主?”
周奕搖頭:“我與你家場主僅一面之緣。”
婁若丹微感奇怪,抱拳道:“請恕本人直率,不知觀主為何要插手此事。”
“這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大事,加之我聽聞飛馬牧場有神駒,卻又極難購得,若經兩位幫主之手,恐怕不算難事。”
陳瑞陽與婁若丹像是出現了幻覺。
真有他說的那么簡單?
牧場的好馬確實緊俏,但買馬的難度與處理荊山派的麻煩根本不是一個級別。
婁若丹順勢道:“觀主若能助我們擺脫麻煩,我家場主定以神駒相贈。”
“好,”周奕一點也不還價,“七日以內,你們定能收到消息”
什么叫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當陽馬幫的幾位算是有所感觸。
沒過多久,他們就從臥龍崗上下來了。
白河村邊的早集還沒趕完,就是這么快。
拜山前腦海設想過的各種交流,或者被留在觀中用飯喝酒等等都沒發生。
婁若丹本就是一個辦事直率干脆之人,可今天碰到這位,比她還要利落。
真是惜字如金,一句多余的話沒談。
甚至,她都有些懷疑.
“陳老哥,他真的只是要幾匹馬?”
“而且,城內不止荊山派一家,鎮陽幫與陽興會與荊山派密切,也在其背后站隊,有他說的那么輕描淡寫嗎?”
陳瑞陽道:“我本就暈乎,今日見過之后更暈乎了。”
“不過,他對本幫應該沒什么惡意。”
話罷連連搖頭:“七天還是等得起的,先等等看吧。”
婁若丹覺得只能如此。
一行人回到當陽馬幫,中午用飯時,他們還在商量。
“干等太過被動,我還沒去過楊鎮那里,今次由我去問。”
婁若丹吃過一頓飯,還是坐不住。
陳瑞陽沒反對。
只是婁幫主還未動身,馬幫門口一陣騷動。
來人竟是官署差役,雖說是官署中人,但都是城內大勢力的門人手下。
“婁幫主,陳幫主,你們那匹貨確實有問題,還請與我們走一趟。”
“有什么問題?”婁若丹皺著眉頭。
“是我表達有誤,”那差役笑道:“其實是貨物扣得有問題,范堂主親自來到官署,任掌門已經松口,你們可以將這批貨取走了。”
二人聞言齊齊色變。
陳瑞陽確認一遍,差役還是這樣回答。
不及細究,婁幫主點齊人馬,派出五十余人一道去拉貨。
官署在城北位置,近日湍河漲水,能聽到城外嘩啦啦水聲,官署的倉庫就在靠河較近的位置。
在官署倉庫附近,婁幫主遇到了南陽幫的冷面辦事人,八臂鷙刀范乃堂。
罕見的,范堂主朝他們露出一絲笑意。
同時又將一封官署文書遞給他們。
“勞煩范堂主。”
“不必,”范乃堂道,“此前多有誤會,任掌門丟的那批貨找到了,與貴幫沒有關聯。”
陳瑞陽心中有氣,但此事與南陽幫關系不大。
人家是南陽大龍頭,胳膊肘不能總朝外拐。
“多謝。”
陳瑞陽拱手道:“本幫南北奔波賺點辛苦錢,一直為商作買賣,從不參與各大勢力紛爭,是絕不會與朱粲勾結的。”
“此次給大龍頭添亂,還請代為轉達歉意。”
范乃堂道:“你們還是感謝易觀主吧,他為此出了不少力。”
話罷不愿多提。
二人對視一眼,心道果然如此。
范乃堂帶著他們去了官署倉庫,當陽馬幫的人當面點貨,一車不少。
這才告辭。
路過官署的大門,婁若丹與陳瑞陽還碰見了任志。
這位荊山派掌門摸著稀疏的胡子,一臉陰沉地走了上來。
“飛馬牧場果然厲害,不過南陽周邊最大的皮毛生意還是由任某人在做,兩位真的不考慮與我合作嗎?”
“牧場從不排斥與人合作,但任掌門獅子大開口,本幫還怎么賺錢。”
婁若丹輕哼鼻息:“總不能叫場主貼補我們吧。”
“言過其實。”任志搖了搖頭。
婁幫主鄙夷一笑:“任掌門若真想做此合作,何不上牧場山城尋我家場主?”
“你此刻去山城,牧場一定歡迎得很。”
任志冷冷一笑:“婁幫主有膽魄,飛馬牧場勢大,但別忘了這里是南陽。”
“不錯,這里是南陽,”婁若丹昂首與他對視,“本幫按照南陽的規矩做買賣,任掌門也不允許嗎?難道郡城是任掌門的后花園?”
任志將冷笑收斂,轉以一個充滿陽光的笑容:
“任某在南陽經營二十余載,從未有人這樣與我說話,好,好得很。”
他又慢悠悠走入官署之中。
“幫主,你將他得罪到死了。”
“他是個貪利小人,買賣與他重迭,他卻沒膽量競爭,只要沒打算與他合作,本就會與我們為難。”
婁幫主看得通透:“都這樣了,還不能叫我賺點口舌便宜,讓他難受一下?”
“再言之,難道我真的怕他?”
“若在塞北叫我遇上他的人手,哼,你瞧他的羊皮能不能運的回來。”
陳瑞陽無奈搖頭。
牧場中似她這幫彪悍的不在少數。
“可想而知,咱們的麻煩還在后頭。”
“陳老哥不必心慌,等把這批貨處理完,我們再去一趟五莊觀。”
婁若丹眼中閃著異色,“易觀主比我們想象中還要神通廣大,你也發現了吧。”
“那是自然。”
陳瑞陽恢復認真之色:“七天?這才半天都不到,而且陽興會與鎮陽幫這兩家今日也沒見著。”
“更離譜的是”
“那范堂主說,荊山派丟的貨又找到了。”
“哪怕是楊大龍頭,恐怕也沒這位的辦事效率高。”
“幫主,你不會真的只送幾匹馬吧?”
婁若丹道:“我沒那么蠢,幾匹馬才值多少?而且,我欣賞辦事干脆的人。”
“這位比楊鎮辦事快,似乎也能靠得住。”
“不過,得先寫一封信送往山城,把幫內狀況與這五莊觀之事告訴場主。”
陳瑞陽吸了一口氣:“易觀主說,與場主有過一面之緣。”
他沒來由地添了一句:“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其實他們之間是認識的,只是不愿與我們說。畢竟,這位長相不俗,場主更是美麗動人。”
“所以才對本幫的事這樣上心。”
婁若丹驚悚地望著他:“厲害,陳老哥還想做月老是吧。”
“要不要我把你這胡說八道的話寫在信里。”
“別別別,”陳瑞陽胡子一抖,急忙擺手,“那以后我哪有膽子回牧場,你就當我放屁.”
“侯幫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鎮陽幫內堂,任志一臉慍怒地看向面前的馬臉大漢。
桌上的江南好茶,也沒心情去嘗。
“說好一道瓜分當陽馬幫,你怎臨陣退縮?還有,我那批貨在哪是不是你抖落出來的?”
鎮陽幫的侯言眉頭大皺:
“你應該懷疑是不是門內出了叛徒,那飛馬牧場不缺金銀,想收買你幾個門人還不簡單?我出賣你,對我有什么好處?”
任志用指尖叩著桌子:
“今日范乃堂過來,季會主去應付海沙幫的人不在此地尚能理解,你又沒有急務,怎不與我一條心?”
侯言嘆了一口氣:“任兄弟,不是我不夠義氣,當陽馬幫之事我不能再管。”
“哦?”
任志面色陰沉:“侯兄有何苦衷?”
“飛馬牧場被各方勢力看重,影響奇大。”
侯言聳肩道:“你可知道,因為你這一點羊皮,我已被關中勢力點名。”
“什么?”
“我的兵器買賣源頭在關中礦場,這點你不會不知,侯某的一點關系,便是在沙家、獨孤閥與關中劍派,這三家在關中礦場屬于聯盟關系。”
“這一次,我收到了獨孤閥的令牌,叫我不要插手飛馬牧場之事。”
“你叫我怎么辦?”
“雖然我在南陽不懼怕這些人,可一旦違背他們的意思,我這礦場生意至少涼去一大半。”
“那么這上千號人,就只能跟著任兄你做箭囊、馬鞍等皮毛制具了。”
任志才知有這回事,眼中閃過凝重之色。
沒想到獨孤閥會插手南陽之事。
“難道飛馬牧場已與獨孤閥達成交易?”
侯言的馬臉拖得更長了:“我久居郡城,豈能知曉這等密事?”
侯言低著腦袋,眼中閃過一絲精明。
他又道:
“他們之間有什么交易,其實與南陽城無關,如果不是牽扯關中礦場,侯某必然奉陪到底。”
“此事侯兄可以詢問陽興會的季兄。”
“上次海沙幫的獅王、宇文家的公子死在南陽,如今有宇文閥高手來此,季兄與他們聯絡在一起,底氣比我足得多。”
又聊過一會,侯幫主將任掌門送走。
“幫主,馬幫的事咱們真要放手?”
方才一直端著茶盤,負責在旁倒水的老者問道。
“當然不管。”
侯言冷冷一笑:“咱們在其中的生意遠不及任志,得小利承大害,豈能為之。”
“而且”
他變了臉色:“那是獨孤家老宗師的令牌,這什么意思?得罪飛馬牧場,豈不是等于和獨孤閥死扛?”
“我再插手,咱們在關中的人,恐怕要被關中劍派殺個干凈。”
那老者欲言又止 侯言道:“可是疑惑我為何不告訴任志?”
“你想想看,我和他有多少買賣是做在一起的?他若是和羅長壽一樣死掉,咱們不就發財了?”
“湍江派倒下,其手下被各家接手,郡城總體又沒什么損失。”
“少一個說話的人,那可正好。”
“如果任志跟著完蛋,城門防務輪換就成了六家,我們鎮陽幫一年能輪上兩次,只這一點,就能給我們多大的方便。”
“任志如果沒傻的話,現在該去與當陽馬幫和解,再讓利合作,這事就擺平了。”
“總想著一口把人家吃完,哪有這樣做買賣的。”
侯言不屑一笑,一旁的老者也笑了 任掌門出門后,并沒像侯言預料中那樣去尋當陽馬幫。
今日在官署前冷言對峙,現在妥協不是把臉送給別人踩嗎?
任掌門一路走到城中一家旺鋪,匾額上寫著“霍記”二字。
這家店鋪的老板叫霍求,是個武功高手,且出手極其大方,與城內諸多大勢力走得近,故而生意興隆。
此人有路子,能從漠北搞來各種稀罕貨。
南陽眾多掌舵人中,唯有任掌門與漠北勢力常打交道,故而對霍求的底細,有所了解。
霍求只是他的漢人名字,他還有一個突厥名,叫做.
“科耳坡,”任志見到鋪中一位鷹鉤鼻男人,直接喊出這個名字。
霍求頓時會意,咧嘴笑出大門牙:“任掌門,你終于肯擁抱草原,突利可汗知道此事,定然欣慰。”
“我們可以有更多合作。”
任志說話間與他來了個擁抱,霍求將他拉到頂樓密室。
草原勢力對中原多有滲透。
這科耳坡,便是小可汗突利安插在南陽的眼線。
半個時辰后,任志坐上科耳坡提供的馬車,朝著城南而去。
靠近城郊位置,馬車停靠在兩株巨大的柳樹旁。
樹邊有一條小河,不算干凈,河對岸有一連排木屋,停了不少馬匹。
正有一大群漢子一邊喝酒一邊圍著矩桌賭錢,哄鬧喝罵。
門口掛一木牌,上書“猿馱”。
這是一家口碑不太好的馬幫,此前還與當陽馬幫有過沖突。
任志私下處理過他們的臟貨,所以往來密切。
幾位賭錢的漢子朝任志看了一眼,他著一身長袍,頭頂戴著兜帽,故而看不清臉。
一位持刀大漢準備將他喝停,卻看到任志手舉一塊身份玉佩。
兇臉轉為笑臉,請他入此地最雅致的天井院落。
大院中有二三十人,正商議著什么。
見有客來,領頭四人打出手勢,周圍人搬來一把椅子,之后全部散去。
這四人一眼認出了任志。
雖說對面是一派掌門,四人也絲毫不慫。
如果動手的話,任掌門面對他們聯手,活著出去就算贏。
“叮!”
猿馱大當家、二當家、三當家一齊彈起銅板,又落在手上。
反復如此,動作整齊一致。
而他們的眼睛,則齊齊盯著任掌門。
四當家面帶微笑,“稀客呀任掌門,有什么生意關照?”
任志道:“人頭買賣。”
登時,三位當家的都握住銅板。
四當家謹慎道:“任掌門應該曉得規矩,城中幾大勢力的人我們決計不碰,因為我們要在南陽吃飯。”
“如果牽扯到大派門閥,那更是不碰,因為我們還要在江湖上吃飯。”
“不怕你笑話,哥幾個是出了名的欺軟怕硬。”
任志道:“我要殺一個亂賣人情之人。”
“理由管不著,你只說是誰。”
任志望向城西:“臥龍上有個年輕道士,喚作易道人,殺了他。”
四當家搖頭:“道門的人我們不碰。”
“鄉野偏觀,算什么道門,只是有幾個閑散門人。”
四當家又道:“這人我知道,聽說有溝通幽冥之能,是個奇異人士。有風險,我們不碰。”
“江湖謠言,有什么可信度?”
任志聲音變冷:“巧的是他有一手破罡煞的真氣,這才與南陽幫有恩,其余稀松平常,一個不及弱冠的年輕小道士,你們慫成這樣?”
“那下次也不必找任某處理臟貨。”
他起身要走,四當家笑著阻攔:
“可以,但是得加錢。”
“多少?”
“一千貫,外加兩家東城鋪面。”
任志嘴角一抽,想到今日所受憋屈:“做得干凈點。”
另外三位當家各都一笑,又開始用大拇指反復拋彈銅板。
四當家極為專業:“殺完人,直接朝白河一丟,飄到下游,南陽幫想找都找不到。”
“我再給他寫個牌子,貧道云游不在家,保管干凈。”
任志很爽快:“明日給你們送錢。”
四當家也是爽快人:“見錢當天磨刀磨斧,第二天動手,第三天給您傳訊。”
“好。”
任志說完就走了.
當天晚上,有兩名精瘦的黑衣漢子出城西跑到五莊觀內。
鯤幫從去年就一直盯著任志,此刻耽誤半天就搞來了最新消息。
周奕看完情報,立刻從大殿朝后院走。
一盞油燈下,回紇少女正在調配顏料,很是生疏。
“表妹,正事來了。”
阿茹依娜放下畫筆,抬起眼睛望著他,因被打擾到,微微有些不滿。
“什么正事?”
周奕瞧著那些顏料,朝天上一指:“這云壓得越來越低,多半明日就要下雪。”
“你對作畫感興趣,那必須要明白,只在室中,難求真諦。”
“作畫,需要寫生。”
“寫生?”
“沒錯。”
周奕一本正經:“寫生是藝術的呼吸,畫師能借此觸摸到真實世界的肌理。”
“這也對你修煉娑布羅干大有幫助。”
回紇少女不是太懂,但也沒有拒絕:“什么時候?”
“明天晚上。”
依娜望著他,幽藍色的眼睛微微泛著光亮,輕念了一聲“好”。
“你繼續配色,”周奕滿意一笑,轉身離開。
回紇少女坐了下來,用筆在紙上畫了一條弧線。
那似乎是某天師得逞時嘴角笑起來的弧度 “師兄,為何不是今夜動手?”
夏姝與晏秋圍在周奕身旁,看他給陳老謀寫錦囊。
城內有一個情報頭子坐鎮,優勢實在太大。
巴陵幫海沙幫接連受挫,加上周奕現在的關系,鯤幫已在南陽如魚得水。
“哦”
周奕寫字條時抽空回了一句:“因為今夜任掌門的錢還沒有送到,明晚正好。”
“任何大派掌舵人,都必須懂得理財,尤其咱們起于微末,更要兢兢業業。”
“師兄英明!”兩小各趴一邊,笑著夸贊。
翌日。
就如周奕預料,一場春雪飄灑南陽。
早春的清光與雪色相映,天地皎然,直如琉璃世界。
這是平靜、安寧的一天。
直到夜色降臨。
兩道身影踩著咯吱咯吱的雪聲下了臥龍崗,周奕沒有帶湛盧,依娜也沒帶那柄火劍。
“這就是你說的寫生?分明是爭斗殺人。”
回紇少女早猜到了,只想聽他怎么回應。
“今夜我們不下山,明夜他們就會上山,還是要動手,我在極力維護觀內安寧。”
“如果你一直待在觀中,不理會當陽馬幫,這些人就不會找上門。”
“那還會有別人找上門,只得一時之靜,我想要永遠的寧靜。”
回紇少女還要再辯,又聽耳畔傳來聲音:
“寧靜到就算大尊善母找來,表妹也可以安心作畫。”
少女扭過頭,不再看他,清清冷冷道:“走,去殺人。”
“藝術不要這樣直白,我們是去寫生。”
“嗯,找猿馱馬幫寫生”
二人繞城而走,走向南邊。
翻過城墻,正好在城南之郊。
雖然陳老謀在信中指了路,周奕還是費了一會兒功夫才找到。
他們遠遠待在一棵大柳樹上。
“你覺得殺那四個當家的難不難?”
“不難,只要他們不跑。”
依娜繼續道:“這里人有點多,如果四下跑散,想全部殺光幾乎不可能。”
“有人走脫的話,會不會有麻煩?”
“任志對這邊的事門清,哪怕滅口也是一樣的效果,不過得把那四個領頭的做掉。”
周奕叮囑一聲:“待會你跟著我,先不要說話。要么等我先動手,或者你覺得有把握一下殺掉兩個領頭之人時再動手。”
“如此一來,這四人一個也跑不掉。”
依娜點了點頭。
又等了一會,猿馱馬幫散在外邊的人三三兩兩回屋。
門口還有一圈人賭錢,比較集中。
更外邊,有幾個放哨的。
差不多了。
兩人從樹上躍下,落地幾乎沒有聲響。
回紇少女本能的收斂腳步,但見到一旁的天師正常行走,她便有樣學樣。
二人光明正大走向馬幫駐地,又在晚上,自然引人懷疑。
“什么人!?”
最遠處的放哨之人低喝一聲,提刀走來,木屋前賭錢的人不禁抬起頭張望。
周奕壓著嗓子低聲道:
“任掌門有話,明日計劃有變,當然,我們也愿意多添些金銀。”
“帶我去見幾位當家的。”
放哨那人哦了一聲:“來吧。”
他在前領路。
賭錢的那幫人沒聽清他們說什么,但是放哨的將人從遠處帶來,那便不用擔心。
敢這樣與他們接觸,多半是熟客。
“來來來,繼續繼續!”
“押押押,快押!”
放哨的漢子一路將他們領到一間大院,大當家與三當家正在喝酒。
二當家的刀剛磨好,與四當家一道走來。
二人都皺著眉頭。
正常夜里來人,都是提前說好的。
對于生客,他們可是防范得很。
“兩位是什么人?”
放哨漢子往前一步,正要開口.
突然,
那放哨之人包括二當家與四當家在內,三個各聽到一聲刺入腦海中的劍鳴之音!
在這個位置被阿茹依娜偷襲出手,
娑布羅干的天頂精神秘要,在先天真氣的鼓動下,幾乎被三人吃滿。
他們的眼睛中只剩下劍影,
還有一陣迫切想要喝水的干枯之感。
無垠的沙漠,將三人徹底埋葬!
二當家才磨好的刀,砸在地上。
火妹出手突然,周奕卻是最快反應的那一個,大蓬血雨尚未濺灑,大當家和三當家愣神的剎那,
周奕已展輕功,一劍遞向那最魁梧的漢子!
“轟!”
大當家與三當家在極致關口,同時按在矮小的酒桌上。
二人真氣灌入桌內,
猛然掀起!
可這依然擋不住長劍刺穿酒桌,
大當家抱著自己的喉嚨,朝后滾去。
他的手全是血,喉嚨劈洞,腦袋越來越昏。
“啊!”
三當家怒吼一聲,一掌打來,周奕聚氣,翻手間,左掌回擊!
才一對掌,三當家神色大變。
直覺掌力泥牛入海!
面前這人嘴角泛笑,渾身衣袂忽然狂舞,
那傾瀉出去的勁力,竟是自己的真氣所化!
周奕早不是當初的鐵腳仙。
如今開凡穴為氣竅,斗轉星移之法,便能將對手勁氣化入氣竅中,再以氣發手段傾瀉體外。
這便是他脈氣循環配合氣竅的逆天法門!
對于這種內力不算高強的武者,簡直就是神乎其神。
三當家的表情就和見了鬼一樣。
這豈不是相當于不斷用劈空掌力打空氣嗎?!
“你就這點本事,也要來殺我?”
三當家聞言面色慘變!
他心志失守,提氣不穩,頓有一股浩然真氣猛沖入體!
完了!
此時難以撤掌,被周奕以大禹謨破罡破氣法門打入經絡。
“轟!”
三當家身體才撞在墻上,心脈已被追刺一劍。
“任志,我草擬娘,你選的對手”
周奕縱身朝屋外躍去,依娜已在大開殺戒,地上躺了十來具尸體。
除了四大當家之外,其余人的武功只算稀松。
幾名好手第一時間沖進來時,各都飲恨。
周奕感覺少女火氣很大,不知是誰惹到她,簡直化身為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猿馱馬幫這伙人當真是欺軟怕硬的好手,
等周奕這個懷著殺人技的第二魔頭沖入瞬間連殺六人后,已是將這些人嚇破了膽。
片刻后.
猿馱馬幫徹底安靜下來。
依娜站在屋頂,靜靜望著周奕在院中翻找。
將一包金銀銅錢收好后,又在四大當家的尸體上做了一些手腳。
出門之后,將外邊賭桌上的銀錢收起。
這時忽然想到什么,折返到方才的天井院中,順手一拽,將一樣東西塞入懷內。
這才躍上屋頂。
回紇少女的心情不是太好。
她望著茫茫夜色,望著滿地的尸首,嗅著空氣中的血腥味。
似乎又回到了在漠北殺戮的日子。
這與在大明尊教沒什么兩樣。
對于這樣的“寫生”,此時的她一點也不喜歡。
“你好像很不高興,這幫人怎么惹到你了?”
二人沿路返回,上到了城墻上。
“我討厭別人亂看。”
周奕瞥見她姣好的身材,又見她目色暗淡,臉上像是泛出不好的回憶。
雪夜城墻上,這位異域美少女正懷著一種周奕沒法體會的淡淡憂傷。
于是他從懷中摸索,將天井院落中一物拿了出來。
“別生氣,送給你。”
依娜一呆,又聽耳旁的聲音道:“這是從四大當家躺尸的院中取回來的。”
“你方才折返回去,為了這個。”
“是。”
那是幾株瓊苞玉蕊、獨愛冰雪之凈的梅花。
血腥氣還在,但是壓不住梅花清而不冽、淡而彌永的香氣。
少女湊近,聞到一股血中暗香。
這一刻,殺戮、尸體、爭斗.
與漠北一樣的環境,卻又全然變了。
依娜眸中的淡淡憂傷不見了,不著痕跡地看了身旁的某位天師一眼。
他賺了一波大錢,心情很好。
少女現在的心情也很好,所以是皆大歡喜。
“這算‘寫生’嗎?”
“當然算。”
“接下來你就以梅為題,如果畫出一株生動的梅花,就算初步成功。”
依娜嗯了一聲,兩人下了城墻,逐漸消失在雪夜之中.
“誰干的?!”
荊山派內,任志打碎茶盞。
猿馱馬幫一夜死絕,他感覺到自己被人針對了。
下手邊還有兩人,皆著勁裝武服。
其中一名四十余歲的漢子道:“會是五莊觀嗎?”
另一位老者搖頭:“他們不可能有這么快的動作,更沒這個實力。”
“要么是這位四位當家得罪了人,一切都是巧合,要么就是飛馬牧場的人干的。”
“我覺得后者可能性極大!”
老者目光深沉:“馬幫的人全死在劍法高明人之手,而獨孤閥,正好有碧落紅塵劍法。”
“結合掌門從鎮陽幫得來的消息,如果是獨孤閥出手,便大有可能。”
任志與另一位長老聞聲點頭。
“胡老,你覺得該怎么辦?”
副掌門胡興羅將五指一攏,抓碎瓷盞:“在我們的地盤上,自然是主動出擊。”
“如今我們有突厥小可汗的支持,科耳坡會全力協助我們,何必怕他飛馬牧場?”
“而且,這是一次極好機會。”
“哦?”任志來了興趣。
副掌門胡興羅陰惻惻一笑:
“飛馬牧場名動天下,今次將要在我們手上栽一個大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