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興會府邸,與云長老秘議良久的季亦農帶著復雜的心情離開密室。
他著實跟不上云長老的跳脫思維。
論眼界見識,自問難比陰癸長老。
可他在南陽苦心經營,年深月久,明里暗里與楊鎮打過的交道數不勝數。
說楊鎮是邪帝的人,季亦農決計不信 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后第三日。
郡城內余下七大勢力盡數來到南陽幫總舵,湍江派的名頭已不必再提。
短短三日,七大勢力保持默契,將湍江派瓜分一空。
上千幫眾改旗易幟,有的分投別派,有的因過往得罪人遭清算,還有些變賣湍江派產業卷走金銀遠遁江湖。
湍江派的覆滅,郡城內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卻未引發大亂。
它似亂世江湖一朵稍大的浪花,氣勢洶洶拍岸,轉瞬消逝于砂礫,唯余一灘濕痕。
這個痕跡,亦會越來越淡.
“大龍頭!”
南陽幫總舵大堂,鐫有‘忠孝節義’燙金大字的匾額下,季亦農擱下茶盞邁步出列。
他戟指黑石義莊方向:
“已三日過去,眾位仁兄皆在等消息,該怎么對付這幫人,大龍頭可有計較?”
“不瞞諸位,這幾日季某人真是睡如翻餅,難復往日踏實。”
他嘆氣訴苦,將眾人目光引到楊鎮身上。
荊山派、鎮陽幫、朝水幫、灰衣幫這四家勢力掌舵人聽罷將手中茶盞擱到一旁。
季亦農之言,引得眾人共鳴。
楊鎮并未開口,一旁呂重老爺子沉聲道:
“倘若我們七派合力,縱然他們再有本事也難以抗衡。是以驅逐簡單,可想一舉殲滅不留遺禍,恐怕沒有哪派掌門敢作此擔保。”
“呂老兄,此理我等豈不知?”
荊山派的掌門任志攤手苦笑:“正因如此才要大龍頭定計,解決這樁事方好安心。”
“任兄稍安勿躁,”沉默的楊鎮終于開口,“我等要防這些魔門高手,更要防野心勃勃的朱粲。”
“若局勢生亂,朱粲數萬大軍沿湍水而下,旦夕可至。”
“冠軍城遠不及南陽富庶,朱粲盯著非止一日。”
“于南陽而言,兵災戰禍之兇險尤勝魔門人物。”
“湍江派的羅掌門這些年一帆風順,為酒色所傷,把江湖兇險拋諸腦后,諸位仁兄要引以為戒。”
季亦農緊逼不放,皺緊眉頭:“大龍頭難道要兩眼一抹黑,對黑石義莊熟視無睹?”
眾掌舵人目光再度聚焦。
楊鎮的回答,將影響“大龍頭”三字在眾人心中的分量。
關鍵時刻需要有人決策,拋出其他問題轉移當下問題,在諸位掌舵人面前,不算答案。
楊鎮睨視季亦農一眼,默然不語。
周圍掌門人心生不悅,但礙他虎威,不敢逼迫。
就在他們以為楊鎮束手無策之時,
這位端坐主位面如刀削的老者緩緩撫須,沉聲道:“楊某自會出手。”
在眾人驚異時,但季亦農心中狂喜,楊鎮這是要送死。
縱然他的本領冠絕南陽,也絕無絲毫可能應付八位老魔。
云長老不戰而逃,只有稟明陰后這一道法門,楊鎮有什么資格直闖魔窟?
這狂喜之后,忽然想起云長老的話。
倘若楊鎮真是邪帝手下,那便一點危險也不會有。
如此做戲給其他各派看,南陽幫的地位、楊鎮本人的威望,將拔高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之前埋怨云長老思維跳脫。
季亦農陡然察覺,自己竟不聲不響跟上了這跳脫的思維。
“不可!”呂重老爺子急聲勸阻,“魔窟入不得,大龍頭絕不可以身犯險。”
“誒!”
楊鎮看到眾人誤會,擺手道:“我豈會棄南陽安危于不顧,強行打進去,楊某人也沒這個膽量,但是卻有一定把握將他們穩住。”
“另外.”
他目眺北方:“羅掌門身死當日,楊某便遣三位舵主攜我親筆信赴東都。”
“黑石義莊已然暴露,如果魔門高手自己離開那是皆大歡喜,否則,另有人會對付他們。”
東都?
眾人雖疑惑,卻也有光亮自心頭閃過。
越看大龍頭,越覺得他胸有成竹。
荊山派的任志還是不放心:
“大龍頭一直坐鎮南陽,我從未聽聞您與東都大勢力有過往來,況且要開罪這些魔門人物,恐怕得需要過命的交情。”
“你們不知道也正常.”
楊鎮指了指墻上掛著的那幅《受塔天王圖》:“這是我的老朋友展子虔親筆,他還畫過《法華經變》,送給了禪宗四祖,托展兄的關系,叫我認識了禪宗四祖中的卓絕人物。”
眾掌門看他表情,雖不知此人是誰,卻猜到來頭極大。
季亦農問:“不知是哪一位?”
楊鎮沉聲道:“當世四大圣僧之一,道信大師。”
“你們對他的名號可能陌生,江湖上也鮮少傳聞,但佛道魔三家的高手,都心知肚明。”
“這道信大師,恐怕與寧散人難分軒輊。”
“四大圣僧本就與魔門交惡,再加上楊某一點薄面,倘若道信大師來南陽一趟,黑石義莊中的魔門中人,想來散去的可能是非常大的。”
朝水幫、鎮陽幫、灰衣幫的人聞言長身而起,全部拱手:
“原來大龍頭早有心算,卻是我們多慮了。”
黑石義莊的事極為棘手,楊鎮交了底后,幾位掌舵人服氣得很。
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底牌。
這位道信縱然不如寧散人,但敢把名頭與道門第一人放在一起,豈能是泛泛之輩。
南陽果然得靠楊大龍頭才穩得住!
眾人又在城中防務上一番商量,半個時辰后才散場。
諸位掌舵人從南陽幫走出來時,腳步輕快不少。
看樣子.事情是解決了。
等他們一走,楊鎮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可是還有什么不妥?”呂重老爺子問。
楊鎮搖了搖頭:“我總覺得黑石義莊中的魔門中人有些不尋常,那一處地方我了解過,不是什么做魔窟的隱蔽地。”
“這些人忽然集結,雖然練邪功的可能性很大。”
“但我更怕背后有人操縱,目標正是南陽,他們出現不久,我們就損失一家勢力,又鬧得人心惶惶。”
呂重已經猜到:“其實道信大師不一定會來,對嗎?”
楊鎮扭頭看他:“呂老兄是明白人,我的面子沒有那么大,僅僅是一幅畫的交情,或者是照面之情。不過是看在佛魔相爭的舊怨上,嘗試一番。”
“這亂世光景,不是什么人都靠得住的,我現在處于這個位置,這個南陽郡,不少人眼饞。”
“但是,卻沒有尋到值得托付的。”
呂老爺子瞧著大龍頭華發愈盛,不由輕嘆一口氣。
他伸手拍了拍楊鎮的后背:“大龍頭,你已做得夠好。”
二人一路走到府邸深處。
范乃堂面色發黑從里面沖了出來:“蘇兄弟情況很不好。”
楊鎮與呂重加快腳步,直入一間靜室。
才入院中便有一陣腥臭刺鼻的味道傳來,只見床上躺著一條大漢,敞開胸襟,胸口皮肉上有著蜈蚣狀的黑色經絡。
他咬著牙齒,還是忍不住發出痛苦哀嚎。
楊鎮看到地上那灘黑血,拳頭驟然攥緊。
床上之人正是南陽幫第四號人物,右手劍蘇運,那夜安排人尾隨湍江派查探黑石義莊,為救幫中兄弟身受重傷。
兩位手執銀針的醫師聚起內力,在其膻中穴周圍又扎一針,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把位置讓給楊鎮。
“蘇兄弟!”
楊鎮俯身到床沿邊探他傷勢。
蘇運聽到他的聲音,睜開充斥血絲的眼睛,咬牙道:“見見到大龍頭一面.某..某已滿足。”
“大龍頭,動手吧。”
“給兄弟一個痛快的!”
楊鎮呵斥一聲:“撐住,莫要說喪氣話。”
“呂老兄,請一道出手。”
“好!”
兩位郡中高手一前一后,分別按掌注入真氣在其任督二脈。
蘇運體內有一股煞毒,邪惡至極。
二人憑借真氣將煞毒慢慢化去,削減蘇運的痛苦。
一炷香后,就連楊鎮也是面頰冒汗。
他們暫收真氣,蘇運的面色好了不少。
但是房內無人露出喜色,只因這種情況反復上演多次。
靜等一個時辰后 大家的面色又變了,果然.呂重的真氣也沒法起到效果。
“這到底是什么惡毒掌法?!”
范乃堂與孟得功急得面色發白,“蘇兄弟有護體真氣在身,尋常來說,就算一掌重傷,只要不致命,化去對手勁氣,總能痊愈。”
“從沒聽聞有什么掌法,能詭異到這種程度,如同在人身體中扎根一般。”
呂老爺子搖頭,他已經盡力了。
一位老醫師道:“蘇堂主練膻中穴為竅,這一掌正好打在此地,毒煞便如附骨之疽一般融入竅穴,此人法門著實難測,竟然吸納蘇堂主的真氣,另化毒煞,故而除之不絕。”
“旁人的真氣化不去,蘇堂主自己也化不去,且不能自廢武功,否則毒煞破竅,立即斃命。”
楊鎮心焦:“可有解法?”
“一邊注入真氣清任督二脈余毒,不讓其蔓延至心脈,為蘇堂主續命。”
老醫師又道:“另外再尋佛道兩家高手,也許他們有辦法化解竅中煞根。”
楊鎮深深擰眉:“可有其他法門?”
“有,解鈴還須系鈴人。”
也就說,要尋那老魔。
楊鎮面色深沉,并未答復。
老醫師知曉他為難,轉臉看著床上的大漢:“不過蘇堂主能挺住多長時間,也要看他自己。”
“倘若心懷死志,那也礙不過十日。”
聽了這話,右手劍蘇運露出一絲釋然之色。
忽聽耳畔大龍頭的聲音響起。
“蘇兄弟,我們在一起起于微末,相處了二十多年,風風雨雨,什么樣的事情沒有經歷過?如今老哥要你做一件事。”
“但死不辭.”蘇運咬牙道。
“好,你給我把這一口氣憋住,我會救你。”
楊鎮雙目一凝:“把你骨氣拿出來,莫要叫老哥小瞧。”
蘇運一呆,沉默片刻進而哈哈咳笑:“些許煞毒,算不得甚么。”
范乃堂與孟得功齊齊上前,虎目灼人:
“大龍頭,我們要做什么!”
楊鎮道:“我再修書一封,你們兩一齊去東都,把這封信送到。”
呂重看向二人:“放心,此地還有我。”
“老朽會遣天魁內家高手至此,足以為蘇兄弟續命。”
范乃堂與孟得功登時領命。
他二人是楊鎮左膀右臂,一齊出面,那便能代表南陽幫的態度。
這就不是之前提到的“照面之情”了。
南陽大龍頭的身份,南陽所處的位置,能叫許多大勢力動容。
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后第十五日。
曹家藥鋪城西分鋪,鋪內靜室內。
周奕隨意翻著賬簿:“近來生意上可有妨礙?”
曹承賢笑道:“與前段時間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從南陽周邊上游的山主、藥把頭,到負責運貨的鏢局、馬幫,以及城中大小店鋪,各方銜接都沒問題。我已經準備將店鋪繼續拓往鎮陽、課陽一帶。”
“城內現在大宗生意歸屬南陽幫,他們比湍江派講規矩。”
“之前我吃下多家湍江門人逃難前低價甩出來的鋪子,本打算吐一些給南陽幫,沒想到見我握了鋪面地契,反叫官署加蓋章印,把鋪子定了下來。”
“只是被荊山派與陽興會收走兩家,但也無傷大雅。”
周奕眉頭一皺,什么叫無傷大雅。
本天師的錢!
“荊山派,陽興會”
聽見周奕嘀咕兩聲,曹承賢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只是實話實說,你兩家要是倒大霉那也是自找的。
湍江派慘案,此刻還歷歷在目。
“你這藥收價似是比之前高了幾分。”
“不錯,這屬于良性競爭。”
曹承賢道:
“之前一直被湍江派按著,現在只需遵照南陽幫規矩,也就自由許多。山主與藥把頭之前被湍江派狠壓,年份高的好藥也是爛價,現在自然分個好歹出來。”
“如此一來,上山采藥、植藥的藥農,也能多得銅板,這就無怪南陽幫在鄉民中得到好口碑。”
他又恭維道:“當然,這要多虧天師默默付出,湍江派不倒,藥農家中每個月便沒法多出那幾斗米。”
周奕不禁笑了,這好聽話很是順耳。
又對他叮囑道:
“你這利錢已經很高,我再給你幾樣外浴藥、體擦藥、內服藥的配法,你能作更多練武之人的生意。”
“這些都是驗證有效的,不用擔心別人找你麻煩。”
周奕想給的只是普通外練法門,比如鐵布衫、臥虎功之類的藥方。
這種東西師父給的太平丹經有記,現在又有了太平火罡,基礎東西拿來變現,好循環流動起來。
曹承賢感受到來自天師的信任。
他也不推脫,只起身添茶。
這是他在南陽對天師有所了解后,學到的又一相處方式。
“暫時低調收斂,等我徹底站穩腳跟,你的生意方可做遠。”
“是!”
曹承賢應和一聲,他從這平淡的話語中,已能讀到一張無限延展的宏圖。
周奕想到偶爾在臥龍崗山上山下、河溝溪畔邊遇見的采藥農人。
又輕聲囑咐一句:
“倘若有不是山主之流的零散藥戶,只要草藥沒問題,不要看客壓價,也不差那一星半點。”
“承賢明白了。”
曹承賢拱了拱手,將周奕送了出去。
老太爺說的不錯,與這樣的人打交道,果然睡得踏實。
藥鋪生意運轉起來,周奕多了一筆進項。
觀內終于不用坐吃山空。
人無銀兩,睡覺發慌,這一下,他的心也踏實不少。
不用虧藥,便不會虧門人的外功進度。
繼張誠之后,馮四在五天前也練出罡氣,周奕暫將他安排在與曹記藥鋪關聯的馬幫中。
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酒鋪生意,也是從湍江派手上扣下來的。
道場在南陽又多出個小產業。
先有丁大善人,再有羅大善人。
所謂周天師點善人,多多益善 他心情不錯,沿途吃吃喝喝,又包好幾只肥鴨,準備趕在太陽落山前帶回道觀。
瞧了瞧天色,周奕順道去梅塢巷逛了一趟。
準備問問近來的消息,沒想到他才至此地,就看到卜天志與陳老謀坐立不安。
“天師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出去尋你。”
陳老謀話語急促:“南陽恐要出大事!”
“怎么回事?”周奕閃身入了茶鋪。
“長話短說,楊鎮方才帶人出城,直奔西南黑石義莊!”
“聽聞南陽派高手,右手劍蘇運危在旦夕,楊鎮這一去,恐怕是想給幫中兄弟報仇。天魁派、南陽幫此時正在集結,馬上要到城門口。”
周奕吸了一口氣:“楊鎮.”
“走,我們去看看。”
卜天志一驚:“看戲不是要倒霉的嗎?”
“楊鎮不是羅長壽那蠢人,他既然敢去,定然有把握,加上他本身就是高手,若動手必能牽扯,我們遠遠去看,一旦動手我們立時回城。”
三人才至西邊城墻,便見到天魁派與南陽幫的人。
奇怪的是,他們只是等候在城頭,沒有隨楊鎮一道。
“你去吧。”
陳老謀與卜天志駐足,接過了周奕手中的鴨子。
局面與他們想象中很不一樣。
若三人聯袂而動,必然引人關注。
周奕思慮一番,放慢腳步,混入人群之中.
“駕!”
“駕!”
西南西南郊野,黑石義莊前的那片松林地,一名長須老者提著長刀,駕馬徐行。
殘陽如赭,敷暉于千松之表,若熔金鑄甲,燁然奪目。
南風過隙,松林作清商之響,松濤翻滾中那老者步伐漸慢。
直至義莊二十丈外。
江湖高手,在對戰中偶爾能爆發氣勢,將真氣與精神融合到極為深邃的境地。
這樣的時刻,沒有對手敢于小覷。
“轟!!!”
只聽義莊外轟隆數聲,凌厲的刀氣劃過,七八株虬松紛紛倒下。
咔咔枝響嘈雜一團!
這一擊,足以驚動義莊中人。
“噹!!”
六十余斤的偃月長刀入地四寸,豎立在楊鎮身側,他從刀頭取下一個巨大的酒葫蘆。
此時猛灌一口,真氣一激,滿臉血紅!
“某乃南陽大龍頭楊鎮。”
“那位擅使煞毒的朋友,還請出來一見。”
這一聲長嘯震響松林,夾著滾滾刀意。
義莊風火墻上倏地一閃,突然出現八道身影,一個個注視著那持偃月長刀的長須老者。
似受楊鎮豪邁氣勢影響。
第一時間,這八人竟都沒動手。
“此時正是關鍵時刻,沒時間理會,你速去將他打發走。”
尤鳥倦傳來嘶啞聲音。
楊鎮與那羅長壽不同,一來手握數萬人馬,二來有資格與他們談話。
周老嘆目光一凝,從風火墻飛身而下。
“楊大龍頭,有何計較?”
周老嘆停在楊鎮一丈外,他眼中并無輕視,反倒看向那柄巨大的偃月長刀。
楊鎮道:“朋友武功高明,毒煞之氣獨步天下,楊某人也束手無策。”
“一位老兄弟飽受煞毒之苦,性命垂危,勞煩朋友給個解法。”
此時此刻,只論氣勢、戰意,楊鎮猶在周老嘆之上。
周老嘆陰惻惻一笑:“闖我莊戶,豈不是咎由自取?”
楊鎮沒心思掰扯:“朋友可有解法?”
周老嘆怒瞪著他:“你有什么資格這樣與我說話?”
楊鎮道:“為了兄弟的性命,楊某只能賣老臉請來一些朋友幫忙。”
“什么樣的朋友?”
“東都,四大圣僧。”
一陣南風卷過,不僅周老嘆皺眉,就連尤鳥倦都大皺眉頭。
沉默片刻,周老嘆道:“我打傷了很多人,你兄弟哪里受傷?”
“膻中穴中煞根難除。”
“那沒救了,除非你有本事把我師父他老人家請來。”
周老嘆壓著嗓音滿臉倨傲:“你應該聽說過四大奇書吧。”
“此乃天魔最高之秘,玄而又玄,道盡真妙,是對武道之極的最高闡釋,一入膻中,就是入了生死輪回。”
“你兄弟已經上了奈何橋,何苦掙扎,快去請一個出黑先生吧。”
楊鎮的刀勢跌落一截。
周老嘆得意一笑,這位大龍頭的絕望憤怒,成了他心中快意之火的燃料,以致于全身釋放出一股罡煞。
不算完美的杰作,已能震撼江湖。
一念至此,周老嘆心中想的全是繼續搞研究,什么與楊鎮一戰,一點意思都沒有。
挖掘武學極致的秘密,美妙到讓人癲狂。
“哈哈哈哈!!”
周老嘆狂笑,魔音震得松針亂顫:“回去吧,不要讓南陽城內的人來煩擾此地,我對你們南陽城沒有半點興趣。”
“你最好別找禿驢過來煩事,否則壞我大事,這筆賬定要算在你的頭上。”
楊鎮非常清楚,周老嘆沒有說謊。
這位魔門老怪武練至癲,那種對武學發自內心的得意與狂傲是沒法裝的。
楊鎮凝望著周老嘆的背影,心中生出一股對兄弟的歉意。
他身上背了很多東西,沒法不顧生死砍出這一刀。
沒把握殺人,自己也必然會死。
楊鎮仰頭兇猛灌酒,把巨大酒壺中的酒喝下一大半。
低喝一聲將葫蘆拋飛,拔出偃月長刀,狂暴的刀氣宣泄而出,斬出大片酒雨!
楊鎮提著刀,臉上的酒紅色全然消退。
一拽韁繩,背映夕陽,在死氣沉沉的義莊前,留下一道蕭瑟落寞的背影。
“他倒是個挺有意趣的人。”
風火墻上傳來一道冷冷清清的少女聲音,出自那背負火紅長劍的苗條身影。
宮裝女子盯著她的容顏,露出羨嫉之色。
尤鳥倦則冷笑,發出難聽嘶啞的嗓音:“苦苦掙扎品嘗無奈的弱者,這種痛苦不見得有多么有趣。”
魔門宗師這句話入了那戴著斗笠佩劍男人的耳中,如銀針扎在他心上,讓他不由抬起頭。
目送著逐漸消失在松林中的蒼老背影。
“繼續,繼續!”周老嘆笑道:“我已經看到大功告成的苗頭了!”
他眼中深藏一抹暗光,與那邊的大帝不著痕跡地對視一眼。
黑石義莊,又陷入一種詭異的氣氛中。
“天魔最高之秘,玄而又玄,道盡真妙”
楊鎮嘆了一口氣。
原來是四大奇書上的武功,這些人應該是在鉆研天魔策。
四大奇書的奧妙他早有耳聞。
但接觸,還是頭一遭。
而這一遭便刻苦銘心,叫他體會喪失兄弟之苦。
楊鎮心中失意,想著周老嘆的話。
唯有這老魔的師父能救,這老魔看不出具體年歲,但恐怕比自己還大。
他的師父 如何能見到。
心中原本還有一團希望,現在已經熄滅的差不多了。
就在這個時候,楊鎮看到路邊有個年輕人正朝自己打量。
除了俊朗雅秀之外,這年輕人平平無奇,再沒有任何多余的印象。
對于年輕人投來的目光,楊鎮沒當一回事。
在他的人生中,有太多這樣的匆匆過客。
若每一個都駐足,再多一百年時光也不夠用。
周奕望著楊大龍頭高大挺拔的背影,那柄偃月長刀,以及那飄逸的長須。
加上剛剛遠遠聽到震響四野的聲音,已是猜到他去干什么了。
這位謹慎的大龍頭,竟做出如此冒險的舉動。
為了救一個人,他的兄弟。
此時看他的樣子,看來是沒救了。
周奕看到那微微躬下來的背影,在靠近南陽城后,又筆直挺立。
遠遠避開義莊,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返回臥龍崗。
回到五莊觀內周奕才想起一件事。
“師兄,你不是說有鴨子嗎?”
“在哪?”
兩小道童好奇又饞嘴。
周奕郁悶地抓了抓腦袋:“煮熟的鴨子,飛走了”
南陽梅塢巷中,陳老謀與卜天志一邊喝酒一邊拿著鴨子大嚼。
卜天志滿嘴是油:“你別說,周天師還挺會挑,這幾只鴨子味道不錯,還肥得很。”
“這家伙什么都算計,”陳老謀笑道,“賺他一點便宜可不容易,這次算是咱們贏了。”
“為了他,我可是耽誤了好些時日。”
卜天志道:“我要回江都,下次見到,你幫我告別。”
“嗯。”
“另外.”
卜天志看向陳老謀,忽然舉起酒杯。
二人喝了一杯。
“陳老頭,這次你的慧眼真把我驚到了,本幫又多了一條活路。”
卜天志道:“就沖這個功勞,你無兒無女的,等死后我親自把你埋了,找最好的棺材,念經最利索的出黑先生。”
“你不如直接找周天師。”
陳老謀笑了起來:“天師給我燒符紙,豈不美哉?”
“你這如意算盤,哈哈哈哈!”
二人喝酒、吃鴨、暢聊,巴陵幫、海沙幫先后倒大霉,對鯤幫來說南陽勢頭大好。
此時自然喜樂。
只是苦了臥龍崗那位,飛的越遠的鴨子,心中越覺著美味 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后第三十日。
又是一個日落月升的時刻。
南陽幫內院一陣消沉,兩道人影從蘇運傷重的靜室走出。
其中一道,自然是楊鎮。
而另外一道,則是一位神清骨秀、唇角丹紅的玉面公子。
楊鎮面對這位,也不敢有半分大意:
“秦公子,連你也沒法除去毒煞嗎?”
那公子的聲音極為空靈:
“我已極盡能事,可惜本派秘法并無針對毒煞之功效,此人的武功更是陰毒邪惡,筑竅為穴,將竅中養神之法用以極致,卻又借他人為媒,汲取精氣神,化為煞毒源頭。”
“本派傳承已久,可也沒有聽過這一法門。”
“方才我用真氣封住他的經絡,但真氣總有耗盡時.”
那公子本想具體追問使用邪功之人。
可見一旁老者面含凄然絕望,便住口不言,微微搖頭。
楊鎮出了靜室,來到一方庭院。
他搖頭看著左右兩株巨大的紫薇樹,那滿樹白色的紫薇花,就要在這傷寒的秋天凋零。
“這兩株花樹,左邊是孟德功所植,右邊是蘇運所植。”
“他們一個使左手劍,一個使右手劍。二十多年前植此樹時,還曾將這兩株樹自比,說要守在我門前,好叫見時舒心,歇時安心。”
楊大龍頭此時心中絕望,自然有悲秋寂寥之情。
他手扶長須,望著花樹,呆呆入神。
秦公子道:“花樹再美,終究不勝西風,每個人的光陰走到盡頭,也都會像這些花瓣一樣碎散零落。”
“秦公子所言不假”
楊鎮望一片掉落的花瓣,像是有了決斷:“是楊某太自私了,總想著挽留兄弟,卻讓兄弟受苦到現在,唉,早該順了他的心意。”
“可見我已老,只剩遲暮,不及當年的果決。”
南陽幫門口,呂重一臉無奈地走出。
應羽和呂無瑕已將馬車停靠在門口,準備把呂重接回去。
“師父,連東都來的高手都沒法救治蘇堂主嗎?”
呂重搖頭:“也許這煞毒就和那老魔說的一樣,天下間無人可解。”
“魔門老怪的手段,讓人驚悚。”
聽老爹說的這樣絕對,師兄也長須短嘆,呂無瑕便有些不服氣。
“我看就是那老怪吹牛!”
呂重瞪了她一眼:“胡說什么,他若是吹牛,能難倒這許多人嗎?”
“師兄,你還記得任家的事嗎?”
“那當然記得,任老太爺破棺而出,一輩子也難忘。”
呂無瑕道:“那任老太爺也中了這老怪的手段,最后像是清醒了一瞬,他可是個活死人,情況比蘇堂主還要詭異。”
“老怪的法門,也不算無敵。”
她說罷,忽然驚咦一聲,伸手搖動呂老爺子的胳膊:
“爹,也許,也許”
“也許有個人能救蘇堂主。”
呂重挺直了腰:“誰?!”
呂無瑕急促道:
“就是安撫任老太爺異狀的那一位,任景福一直念恩,幾次來找我們都是易真人,易真人的說好多遍。我想他們兩人都是中了罡煞之氣,豈不是一樣的?”
應羽點頭:“嗯,易道長大隱隱于市,可是個看不透的奇人。”
呂重眼中精芒一閃,“你們跟我來!”
他拉著兩人反沖入南陽幫腹地。
楊鎮才剛剛感慨完,準備與兄弟說話,送他最后一程。
卻沒想到,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
一看,來人竟是呂重。
“呂老兄,怎么回事?可是有什么亂子?”
呂老爺子擺了擺手,“你們來說。”
楊鎮皺眉,盯著應羽和呂無瑕。
他二人面對這南陽大龍頭,總歸不如在呂重身邊隨意。
但還是一字一句,將方才與呂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楊鎮原本已經絕望,因為這是連秦公子也沒法救的人。
那魔門老怪說過“天魔最高之秘,玄而又玄,道盡真妙”
世間沒有人能解。
但是,楊鎮的心中忽然乍現一絲渺茫的希望。
世間沒人能解,但陰間呢?
任老太爺詐尸,罡煞之氣,陰陽旗幡,大隱高士 難道難道真有希望?!
“兩位賢侄,這位易真人,現今在何處?”
應羽朝西邊一指,呂無瑕道:
“臥龍山,五莊觀。”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六個字,楊鎮渾身如同過電,腦海中像是有一道驚雷劃過。
“臥龍.山,五莊觀.”
他復念一聲,長長吸了一口氣,腦海中有徘徊不盡的念頭。
楊鎮眼中精光大閃。
這股念頭最后匯聚成了兩個字,轟然出口:“備馬!”
呂重一把拉住楊鎮:
“讓他們去,他二人與易真人相熟,也方便說話。”
“這種世外之客,脾氣怪異,大龍頭親自去請,雖有誠意,但對方不一定會買賬,再說你也不清楚觀在何處。”
楊鎮點頭:
“勞煩兩位賢侄,代我請五莊觀主。”
“大龍頭,我們這就去!”
應羽與呂無瑕立時跑出門外,也不顧夜色已降,騎馬快奔。
“大龍頭,此人雖是異人,但你也不能抱有太大希望。”
楊鎮點了點頭,對那玉面公子道:“讓秦公子見笑了。”
秦川的聲音還是那樣空靈:“此乃人之常情,南陽龍興之地,山靈水秀,多有奇人異士。”
“對這位能溝通陰陽的臥龍真人,我也很好奇。”
這時靜室內又有響動,楊鎮轉身走了進去。
右手劍蘇運再次醒轉,楊鎮已經決定,再安撫最后一次。
月上柳梢,應羽和呂無瑕來到臥龍崗,把馬往山下一栓,二人直奔五莊觀。
靠近五莊觀時,二人才發現五莊觀模樣大變。
原本破敗的道觀,現在好生精致。
清麗的月光下,見墻柱石青彩繪,大羅仙姑。
門口有兩尊石雕,作展翅仙鶴,紋羽清晰,栩栩如生,幾欲飛走。
他們才靠近,觀中走出兩個小道童。
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各挑著一盞燈籠。
“兩位朋友,怎么夜里上山?”
女娃聲音清脆,臉上掛著一絲淺笑。
應羽和呂無瑕對視一眼,有種來錯地方的感覺。
五莊觀只是個破敗小觀,現在來的地方,卻像是個道家門庭。
“我們是來尋人的,”呂無瑕道,“不知易道長可在?”
聽到“易道長”三字,男娃道:“這里只有易觀主。”
“對對對,我們就是來找易觀主的.”
呂無瑕還準備解釋,里面腳步聲響起,一道年輕人影走出,伸手按在門口兩小只的頭上,將他們撥開。
“兩位大俠,深夜造訪,不會是請我出黑的吧。”
周奕見到熟人,不禁說笑,“不過我近日可不做這活。”
應羽道:“是楊大龍頭叫我們來請你。”
周奕哦了一聲:“是楊大龍頭請我出黑。”
“呸呸呸”呂無瑕連呸三聲,“好晦氣的話,大龍頭是請你救人的,不過也只是試試,你不用有負擔。”
一聽此言,周奕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大龍頭怎么自己不來?”
“我爹說生客不宜在晚間拜山,熟客才好見面。蘇堂主已是命懸一線,故而叫我們快馬趕來。”
應羽接上呂無瑕的話,說出為何會突然請他。
周奕在觀前來回踱步。
“我本是夜間不下山的,但既是二位朋友相請,自然要與你們走一趟。”
“多謝!”
應羽與呂無瑕大喜,齊聲感謝。
周奕對兩小道童交代一聲,又告知老單,便隨兩人下山去了。
“秦公子,多謝!”
靜室內,楊鎮、范乃堂、孟得功一道報謝。
呂老爺子則是露出驚異之色。
他并不知曉這秦公子的來歷,只是此人手段著實驚人。
蘇堂主體內的毒煞養了這許久,已到難以控制的地步。
此等魔功,當真駭人聽聞。
如果人體能一直維持,這要是一直養下去,該會有多么可怕的功力。
南陽幫一眾高手的功力都不夠用了。
唯有這位秦公子精微純凈的真氣,能壓制毒煞。
倘若他不出手,蘇堂主恐怕已死。
但這是一門極耗費真元的手段,南陽幫幾人非常清楚,對秦公子敬意更甚。
“大龍頭”
床上的蘇運道:“我死后,便埋在右邊那棵花樹下,將我的佩劍插上去當做墓碑,右手劍,會一直在這個院中。”
楊鎮攥緊拳頭,嘆氣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忽有一陣夜風襲來!
眾人聽到外邊傳來急促腳步聲,應羽與呂無瑕疾步在前,南陽幫的管事在后面提燈引路。
“大龍頭!”
“五莊觀中的易真人來了!”
楊鎮神色一變,搶先出了靜室,那位仙姿玉骨的秦公子緊隨其后。
晚風愈來愈緊,眾人目光穿過靜室外的庭院,南陽幫兩位管事駐足在月洞兩側。
西風嘯月,那漸次枯卷的紫薇花,從梢頭簌簌跌落。
單瓣輕旋,若蝴蝶斂翅,繼而數片相逐,恍若碎錦逐流,西風卷掠,漫天而舞。
忽如一場突來秋雪。
庭中紫薇謝又一年,立秋宵月華灑空階。
江湖一場秋庭雪,年年落滿南陽苑,當年植樹人影今何見?
一襲青衫,臥龍之客,自月洞轉出。
左右花樹,似是庭中童子,經西風調弄,呼喚花雨相迎。
這一刻.
楊鎮眼中陡然出現的青年人,他之仙姿,尤勝秦公子。
而這位仙姿玉骨的秦公子,則是首次在南陽露出異色.
細細眉宇下,一雙仙波流轉的眸子,穿過庭中秋雪,與踏碎清輝的另一道眸光碰撞在一起。
驚鴻一瞥,又被花雨生生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