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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義薄云天、三分元氣

  刻下西風,正一遍遍數著階上的紫薇殘瓣,數著漸深的秋。

  青衫人邁步走來,衣擺所過亂斜碎花,攪亂了秋風思緒。

  它吹向靜室門旁的秦公子。

  撩起幾縷青絲,叫那略顯復雜的眼中波光搖晃,不自覺豎起一指搭于丹紅下唇,蹙眉思索。

  青衫人越近,秦公子下唇上搭著的那一指按得更深了。

南陽之行是出乎意料的,聞所未聞的毒煞,更有  忽然一個能觸動心境的人。

  他的氣質,很獨特。

  龍興之地,果有奇人隱者嗎?

  “五莊觀”秦公子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念著。

  這該是一個道觀的名字,可此前聞所未聞。

  “易真人!”

  楊大龍頭一見來人,腦海中有一陣熟悉感,此時顧不得細想,邁步抱拳相迎:“深夜請真人下觀,多有失禮。”

  “我已聞聽蘇堂主之事,”周奕擺了擺袖子,“其余先不談,大龍頭立時帶我瞧瞧蘇堂主吧。”

  “本人心下也惶恐得很,只怕沒有力挽狂瀾的手段。”

  丑話當然說在前頭。

  楊鎮接上話:“真人深夜趕赴,南陽幫上下感念恩情,蘇兄弟此刻.全在天意。”

  周奕微微點頭,話說明白就好。

  他邁步朝靜室走,目光自然撇過楊鎮身旁的‘公子’。

  這家伙俊得不像話,一看就是女扮男裝。

  陳老謀給他易容時曾開玩笑說過一句話:“如果世上有比天師更俊的公子,那么一定是漂亮女人假扮的。”

  陳老謀說的好聽話,自戀的周天師覺得全對。

  “請。”

  孟得功、范乃堂兩人讓開道路,應羽和呂無瑕伴在呂老爺子身側,秦公子邁步跟上楊鎮。

  眾人延請臥龍真人入內。

  只這個場面,在南陽郡便是頭一遭。

  蘇運身前,三名施展銀針的醫師又行針走穴,那名老醫師面頰冒汗,喘著粗氣細看手上銀針。

  針尖烏黑,邪毒氣息肉眼可見。

  老醫師看了周奕一眼便移開目光,心中無有期待。

  煞毒已經養成,不再受人所控。

  只等那秦公子的真氣耗盡,蘇堂主必死無疑。

  老醫師呆在床邊,一身真氣在施針時用了個七七八八,心中填滿失落。

終究是失敗了  什么樣的回春妙手也無濟于事,這已超過他所修醫道的極限。

  他暗自搖頭,看向南陽幫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本著醫師本份,吳德修上前一步問道:“易真人可清楚蘇堂主傷情?”

  “只聽得一些,并不詳盡。”

  不管能不能救人,了解的越清楚,希望便越大。

  吳老醫師也不啰嗦,當下三句變兩句,快而簡潔的將蘇運體內情況道明。

膻中穴,煞毒作根  周奕腦海中一道亮光劃過,想到之前的安山寺僧眾。

  那僧人的膻中穴本是凡穴,卻被老魔硬生生劈穴成竅。

  瞅著床上躺平的漢子,心中稍有定算。

  “膻中之竅是蘇堂主自己練出來的嗎?”

  “是。”楊鎮回道。

  周圍人敏銳發現,這位易真人考慮的角度,與他們大不相同。

  吳老醫師問:“這有何玄機?”

  周奕朝床邊走去:“如若此竅不是蘇堂主所練,竅中真氣不受自己控制而氣發,那么我也愛莫能助。”

  話只說到半截,眾人目色大變!

  南陽幫一眾老兄弟們暮氣沉沉的眼神活泛起來,心臟狂跳數下。

  吳老醫師湊到周奕身邊,他望著手中發黑的銀針:

  “難道.難道真人有法門可破煞根?”

一大屋子高手、郡中頂尖醫道大牛、他郡外援都沒法搞定  這個名頭可不能隨口亂接。

  既要救人讓南陽幫承情,又不至于高調到讓一眾人物懷疑人生。

  周奕心思轉動極快。

  眾人見他的表情沒作變化,從進來到現在一直維持那副冷靜深沉模樣。

  有一種叫故作高深,還有一種叫真有東西。

  易真人一開口,連那位秦公子也覺得他是后者:

  “本人深治《大禹謨》,以惟精惟一之道提煉三分元氣,聚而為一,此氣可破諸般罡煞。”

  三分元氣?!

  秦公子在沉思,楊大龍頭眼睛大亮。

  眾武學前輩豈能不明白,所謂三分,想來便是人之精氣神。

惟精惟一、大禹謨  若真有此法,定然精微已極,或許真有可能破煞根!

  周奕隨口一編,眾人各道神奇。

  “來兩人,扶起蘇堂主。”

  “我來。”孟得功與范乃堂,這左膀右臂齊齊相應。

  郡中三位醫道大牛退散,東都外援秦公子旁觀,楊大龍頭屏住呼吸,呂重應羽呂無瑕全都矚目!

  蘇堂主被左膀右臂架著肩膀抬起,他的眼睛睜到一半,看見了那道年輕面孔。

  “散開!”

  這一刻,易真人仿佛成了南陽幫的主人,大龍頭、天魁高手齊齊后退,讓外界清新氣流涌入。

  蘇堂主被擺成盤腿打坐的姿態。

  周奕坐到他的背后,匯聚真氣,一指點背,注入蘇堂主的任督二脈之中。

  順著經絡行氣,加上之前吳老醫師講述。

  片刻之間,他已經搞清楚了蘇堂主的癥狀。

  有安山寺僧人那個例子,心中多少有點把握。

  蘇堂主的經脈被一股真氣封住,這股真氣雖被煞毒蠶食消耗,卻極具韌性,非是高明先天真氣無法辦到。

  先在背部第三胸椎棘突下將真氣注入身柱穴。

  周奕第一次與蘇堂主體內的煞毒正面碰上。

  雙方真氣相抗!

  這是周老研究狂人的偉大成果,與周天師《老子隨意治經》所得的一場交鋒。

  煞毒的氣勢明顯更大,在蘇運的體內浩浩蕩蕩朝‘三分元氣’殺來。

  周奕有種腳踢老嘆幼兒園的古怪感覺,煞毒就像是一團火,瘋狂涌向大海。

刺啦刺啦  毒煞被周奕的真氣一碰,遇到了克星。

  散,不斷的消散!

  一方量大而雜,一方純度過高。

  身柱穴上的毒煞,很快被清理干凈!

  此穴亦關乎人體熱寒,故而范乃堂與孟得功感觸最深。

  二人對視一眼,兀自一愣,只覺蘇運肩膀發燙。

  這時縷縷赤色煞煙蒸騰,浮細而上,將四人籠罩其中。

  身柱、神道、靈臺、至陽!

  片刻之間,一直到督脈第七胸椎,毒煞盡除。

  大龍頭等人又驚又喜。

  他們如何看不出這是毒煞被破的景象。

  易真人的真氣如此了得,竟真能破魔門老怪的毒煞!

  起初這任督二脈的煞毒,他們憑借真氣也能化解。

  但一個多月過去,煞毒越養越烈。

  在場眾人,可就束手無策了。

  惟精惟一,三分元氣,可破諸般罡煞,這話半點吹噓也沒有。

  這時大家看到易真人‘額頭冒汗’,曉得他破煞辛苦。

  周奕足夠低調,他控制速度,連破八大穴道中積攢的毒煞后,便盤腿收功打坐,一言不發。

  沒有出聲,也沒有人去打擾。

  蘇運再次躺下時,他原本半睜的眼睛已全部睜開。

  帶著沉沉疲憊,側目去看那個正將他從陰間拉回來的高人。

  吳老醫師擺手,示意他不要亂動。

  接著又對他的身體做了簡單探查,這次可以確信,南陽幫抓到的不是稻草,而是一方木筏。

  了不起,了不起啊。

  吳老醫師瞥了青衫人一眼,心中還有一層顧慮。

  經絡中余毒能解,可膻中穴的煞根怎么辦。

  他想出聲詢問,又怕打擾,只在心中焦急,反復念叨。

  南陽幫其余人的心情差不多,不敢高興太早。

  唯有秦公子是個例外,總用眼神去打量那氣質不凡的青年。

  三分元氣?

  江湖上怎么多出了這些奇異法門。

  更有一層,秦公子覺得,這青年隱隱像是一個漩渦,總會把人的目光吸過去。

  只道是自己心志不堅,突遇奇異之人,心生好奇。

  大約兩炷香后,閉目的易真人又睜開眼睛。

  這一次.

  蘇運背部朝外,面朝周奕。

  在眾人緊張的視線中,他一指點向了蘇運的膻中穴。

  此地的煞毒要遠比經脈中的余毒精純,難怪拔除不得。

  不得不佩服這幫老魔,竟有如此創造力。

  周奕嘗試了一下,內心一寬,感覺這事成了。

  竅中煞根縱然棘手,他依然能處理。

  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煞根遇到他的真氣后,竟然開始氣發。

  隨后沿著真氣行進,順指尖少商穴反沖入他的體內!

  變故驟降,周奕心驚之下趕緊撤手,吳老醫師站得最近,瞧得真真切切。

  “易真人!”

  老醫師聲音顫抖,看向周奕的表情全然變了。

  一種作為醫者發自內心的敬佩擋也擋不住。

  “怎么回事?!”

  楊鎮嚇了一跳,搶步上來望這閉目不言的青衫人。

  吳德修是南陽醫界最頂層的人物,他祖先乃是魏晉時的吳普,師承華佗,修《吳普本草》,精通赤白二術。

  他的眼力,尋常人哪能比肩?

  眾人知其身份,當下只見吳老醫師極是動容:

  “易真人他.他以身為媒,自種煞根,行改天換地之法,交梭膻中,把蘇堂主竅穴中的極致煞毒吸入自己體內,再行鎮壓。”

  “此法.”

  “稍有丁點差池,易真人便也活不成了!”

  楊大龍頭瞪大眼睛,南陽幫眾人聽罷無不心顫。

  躺在床上面色轉好的蘇運差點就要翻身而起,納頭便拜。

  易真人之前不說話,便是決定用這種方法來救人。

  眾人這才恍然。

  秦公子的心跳快了一拍,不禁往前一步,眼眸中倒映著那張布滿森森黑氣的臉。

  若不知情由,恐怕要以為這是什么修煉精純魔功的魔門人物。

  此刻看去,只覺他渾身正道光輝流轉,乃是奇人中義士。

  只見易真人身體顫抖,鬢角發絲淌出汗水,竅中煞根何其棘手,三分元氣還能奏效嗎?

  眾人捏著拳頭,微微屏住呼吸,心中暗暗祈禱。

  不多時,瞧見他面上黑氣轉淡,呼吸由急而緩,楊鎮面露喜色。

  周奕睜開雙眼,第一時間看向吳德修老人,只覺與這位老醫師一見如故。

  吳德修拱手道:“常言道醫者仁心,如今真人當面,老朽過往的一點仁心已算不得什么了。”

  周奕搖頭,語氣帶著一絲疲倦:

  “我今在此,也算醫者,仁心無關乎大小。”

  吳德修默默點頭,楊大龍頭嘆道:“怎能叫真人涉險,若真人有礙,我楊鎮無地自容!”

  周奕平靜一笑:“要說冒險,也是我被諸位義氣所染,人之別情,最傷肺腑。不想見諸位失望,這才有此沖動。”

  楊鎮、孟得功、范乃堂三人被這話戳進肺腑。

  孟得功恨不得去庭院中搖那棵自己種下的紫薇花樹,再送易真人一場秋庭雪。

  有的人交往一輩子都難貼心,有的人說一句話便知能做朋友兄弟。

  大家第一次見面,可看周奕的目光,已是將他當成了自己人。

  “蘇堂主情況如何?”吳老醫師問。

  “幸不辱命,叫我拔去一部分煞根,只是竅中煞毒委實兇悍,我險些著道,只可分而行之,逐步祛除。”

  周奕已足夠低調,吳老醫師卻嘆:“何等神奇的手段。”

  “不愧是臥龍崗奇人,這下蘇堂主有救了。”

  周奕不再回話,只道:“我需要靜養調息,勞煩大龍頭給我一間靜室。”

  “易真人隨我來。”

  楊鎮親自引路,帶周奕去了一個頗為雅致的小院。

  哪怕是之前那位秦公子,也沒有這份待遇。

  “蘇兄弟,感覺好些了嗎?”孟得功一臉關心。

  蘇運沒說話,但點了點頭。

  他的臉恢復了一絲紅潤之色。

  南陽幫眾松了一口氣,一個個面露喜色。

  不出意外,蘇兄弟命算是保住了。

  周奕不在此處,這南陽幫的左膀右臂又去感謝應羽和呂無瑕。

  兩個小輩驚喜交加,生平第一次被南陽幫高手這樣重視。

  他二人雖然沒有出真氣內力,可若不是他們,旁人也不曉得臥龍山上有這么一號奇人。

  此時見蘇運情況穩定,便又好奇詢問他們怎樣認識的。

  呂無瑕與應羽這才說的更詳盡,你一言我一語,將在賒旗茶樓碰見一位執陰陽旗幡道人的事情如數說來。

  接著便是任老太爺詐尸,易道長七催燭火,以及后續千里送家書一事。

  這些事又離奇,又叫人贊嘆。

  卻叫他們看清了這位奇人的風采人品,一時間心中反復念叨,相逢恨晚之情愈發濃烈。

  知道周奕安居五莊觀后,孟得功與范乃堂高興得很。

  臥龍崗離郡城不遠,以后可以多打交道。

  待蘇運傷愈,必要登門拜謝,大擺酒宴。

  這才算禮數周全。

  秦公子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在東都碰見的江湖事不少,卻遠不及此處新鮮。

  舉步出門,又看秋月庭砌,目過花樹。

  紫薇枝上殘紅猶綴,如美人褪妝。

  腦海中忽又出現那道青衫人影,他不僅從月洞中走出,還像是闖入自己心神一般。

  一時青影徘徊,眼中迷亂。

  這是心神有失的跡象。

  怎么回事?

  玉面公子眉色有變,抿著朱唇,像是被削去了三分空靈之氣。

  幫派靜室內,另一位青衫公子也皺著眉頭。

  周奕從閉目到睜目,接著又合上雙眼。

果然不錯  自己的膻中穴內,竟多縷縷煞氣。

  這些煞氣并未呈現煞毒狀態,像是被提煉過一般,比蘇運竅中煞根更顯精純。

  當然量也是大大削減。

  它在體內溫順無比,順著氣發隨心而動。

  完全變成了他的一股異種氣勁。

  這對嗎?

  周奕摸著下巴尋思,下次大帝他們再開會,自己是不是也該站在一口棺材上,與他們一道研究道心種魔大法?

  畢竟這是在南陽幫內,周奕只是稍微研究一下。

  反復確認這股真氣在膻中穴內不會作怪,這才心安。

  將今晚發生的事前前后后過一遍,除了那個大概率女扮男裝的家伙外,其余都無問題。

  以楊大龍頭的性格,這份恩情可不算輕。

  未來一不小心暴露天師身份,恐怕他也難將寒心話說出口。

  雖然小小算計了南陽幫,周奕也問心無愧。

  畢竟,他真的把人救活了.

  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后第三十七日。

  這一天,南陽幫內一掃前段時日的陰霾之氣。

  經過五莊觀主拼死拼活、盡心竭力的舍命救治,南陽幫第四號人物右手劍蘇運總算脫離危險。

  膻中穴內的煞根,被徹底拔除。

  這位義薄云天的易真人,已成了南陽幫炙手可熱的人物。

  楊大龍頭已下令,南陽幫上下近六千幫眾,見到這位易真人不可有半分冒犯,否則以幫規論處。

  未時,周奕將最后一道煞氣煉入膻中穴,總算大功告成。

  這邪惡陰毒的煞氣除了當作異種真氣外,還能有什么用?

  真想找大帝他們問問。

  短短數日,周奕沒摸清楚。

  不過,現在算是多了一個陰人手段。

  一旦把這玩意打到對手體內,尤其是膻中穴,那可是蘇運級別的體驗。

  將氣理順之后,周奕打開門。

  外界忽然有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來人并未收著步子,周奕聽得真切。

  腳步聲穿過走廊,入了庭院,那一身白色長衫隨風拂揚,極為飄逸。

  正是那位秦公子,他手中端著個茶盤,看來是從幫中管事手上接過來的。

  周奕微微瞇眼,忽然笑道:“怎敢勞煩秦姑娘送茶。”

  這一聲“秦姑娘”頓時叫她頓了一步。

  她原本說話時空靈得很,被他這么一搞,自然沾上煙火情緒。

  “楊龍頭看破不點破,易道兄怎這樣唐突呢。”

  這庭院中央筑一小亭,四柱朱漆,頂覆青瓦,檐角懸著銅鈴。

  庭中亦植紫薇一株,虬枝覆亭,絳英綴葉。

  秦姑娘擺袖拂去亭中石桌上的落花殘瓣,擱茶盤于其上,這時有風路過,檐角清響泠然。

  周奕迎了上去:“秦姑娘莫怪,易某行走江湖,總是惹事,都怪心里藏不住話,有什么就說什么。”

  秦姑娘開始倒茶:“那不知道長怎么稱呼?”

  “自然是易道人,俗名早就忘了,不知秦姑娘怎么稱呼呢?”

  秦姑娘聞言不由笑了:“道兄藏話的本事尤勝那神奇的三分元氣,小女子叫秦川。”

  秦川,秦川.

  周奕一聽這名字,心中翻江倒海,微微朝她一瞥,只覺仙姿玉骨空靈之氣更濃。

  連倒茶姿態都有種出塵美感,真是沒法想象。

  沒錯了.

用這個名字,還有這種仙姿  只能是慈航靜齋的圣女,師妃暄。

  在心中念叨幾聲“三池大師”,壓下所有雜緒。

  周奕看破了圣女的底細,卻沒讓她瞧出破綻。

  遇見這位,他也沒什么怕的。

  一來是圣女脾氣甚好,不會亂殺人,二來她追求真理也不礙自己的事。

  總之我也不是魔門中人,與慈航靜齋不算敵對。

  周奕接過茶,道了一聲謝,“秦姑娘尋易某人,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前日去了一趟五莊觀,只覺易道兄身份不簡單。”

  “而且”

  師妃暄的眸子凝在周奕臉上:“易道兄已將我認出來了。”

  周奕搖頭:“我只認識秦姑娘,師妃暄我自然是不認得的。”

  師妃暄動人一笑:“道兄果沒說謊,心中藏不住話。我很好奇,道兄是怎看出妃暄的身份?”

  “我有個好友叫鴉道人,他有個弟子叫潘師正,這位師侄與寧散人多有接觸,秦姑娘明白了吧。”

  周奕說的全是真話。

  圣女到底是不及天師機靈,自己將天師沒說出來的部分腦補上來。

  甚至關于大禹謨的信息,都從潘師正一系身上尋到根腳。

  這足以證明,眼前這位是純正的道門中人。

  忽然,她淡雅清艷的玉容露出一個大有深意的淺笑:“妃暄與潘道兄算是同輩。”

  “沒關系,各論各的。”

  周奕喝了一口茶水:“當然,你要喊我師叔我也不介意,人總有老的時候,也不怕被喊老。”

  師妃暄也不生氣,畢竟他說的是“秦師侄”,反倒覺得他說話有趣。

  在東都時,可沒碰到過這般道人。

  “易道兄能否滿足妃暄的好奇呢?”

  周奕迎上她的目光,師妃暄注視著他的眼睛,沒從其中察覺到任何波動。

  這位說話略顯輕佻的道兄,內里是個心志極為堅毅之人。

  “這份好奇大可不必,我只不過是江湖上一蓬浮萍,掙扎求生于亂世,哪里值得重視。”

  師妃暄深看了他一眼,圣女有自己的矜持,不再追問。

  “今次受楊大龍頭之邀來到南陽,沒出上幾分力,道兄出手挽救蘇堂主,妃暄也感心安。此番打攪,既是想認識道兄,又為告別。”

  “另外,還有一事相告。”

  “秦姑娘請說。”

  師妃暄道:“陰后已至南陽。”

  周奕心下一驚,這可是要命的事情。

  “楊大龍頭準備大擺宴席,道兄該婉言謝絕,以免惹得陰后留意,招至災禍。”

  “多謝相告。”

  周奕還在思考,師妃暄已起身告辭。

  將她送出院落時,周奕的目光并未流連在那快要消失的動人背影上,而是斟酌陰后之事。

  一旦陰后找上門,除了納頭便拜,口稱宗尊,沒有任何活命的機會。

  他卻沒有注意到.

  那在月洞快要消失的仙蹤,竟駐足回眸。

  師妃暄張著丹紅小口輕呼一口氣,不知為何,總感覺這位道兄身上有股吸引她的氣質。

  還是遠離為好。

  腦海中初見時的花雨青衫,像是很難抹去。

  師妃暄朝大龍頭告辭,準備回慈航靜齋靜修.

  傍晚,梅塢巷中,陳老謀一見周奕,立刻道一聲恭喜。

  “天師給了南陽幫這樣大的恩情,就算身份暴露,也不用擔心沒法在南陽立足。”

  陳老謀話罷見周奕一言不發,心道不妙。

  不會是惦記上次的肥鴨吧?

  “陳老,現在有一件事要辦,這事極為危險,一旦敗露,后果不堪設想。”

  陳老謀坐了下來,“請說。”

  周奕壓低聲音,徐徐講述。

  陳老謀聽罷,面色大變。

  遲疑了一下,朝周奕再看一眼:

  “算計陰后,此事太過瘋狂!”

  “能辦嗎?”

  陳老謀來回踱步,把心一橫:“辦了。”

  周奕笑了:“好兄弟!以后你過世,我來給你出黑念經。”

  “說點吉利話吧,”陳老謀沒心情開玩笑,“一想到那是魔門宗尊,我現在都想換一條褲子。”

  忽然又道:

  “倘若我倒大霉死了,你給我挑一口大紅色棺槨,我晚上詐尸,找你敘舊。”

  “好說,好說。”

  周奕不提閑話:“陰后來此多半是沖著義莊去的,我要驅虎吞狼,把義莊這個威脅從身邊攆走。”

  “你派遣精干之人散布消息,之后把這些人全部遣走,讓他們順水路直去江都尋卜老兄。”

  “這不用你教,”陳老謀有點暴躁,“對了,你這消息靠譜嗎?”

  “陰后的行蹤,你是怎么知曉的?”

  周奕輕叩著茶桌,悠悠道:“慈航圣女被我魅力所折,溫聲細語相告。”

  陳老謀見他不是開玩笑,不由搖頭:“圣女沒救了,不該遇上你。”

  周奕皺眉:“說的那么嚴重,我又沒辜負過哪家姑娘。”

  陳老謀呵呵一聲:“正有人打聽你呢。”

  周奕想到鯤幫背后的勢力,目中一亮:“難道是小鳳凰?”

  陳老謀并不答話,忽然面色肅穆,看來是又想起陰后之事。

  周奕告辭離開,去到城內一家小酒坊,那是太平道場的產業。

  叫他們回觀中傳遞消息。

  接著,他返回大龍頭府上。

  雖然將大擺宴席這事推去了,卻答應了連續十天的家宴。

  所謂“家宴”,自然是南陽幫核心人物。

  楊鎮、范乃堂、孟得功,恢復行動的蘇運,還有六位長老,包括天魁派的呂重老爺子。

  借著這次機會,之后在南陽郡的一切行動,都不用擔心被本地勢力欺負了。

  似湍江派那般找茬,不可能再出現。

  于南陽一地,靠人面關系算是能站得住腳。

  本該心安,卻因為陰后這檔子事,周奕晚上也難睡好。

他一直惦記著城內消息  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后第四十六日。

  南陽郡城西南。

  黃昏時分,霞色浸濃,松梢宛如火燃。

  黑石義莊中,正在開棺的周老嘆聽到外邊一陣松濤聲大響,他正欲開棺,忽然立在院中一動不動。

  身旁背著獨腳銅人的魔門宗師亦是如此。

  幾位高手各都閃身出現在風火墻上。

  原本是八道身影,這時只剩下五道。

  宮裝女子、大帝、周老嘆、尤鳥倦,還有一位矮胖人,他們齊齊盯著松林方向。

  三道麗影,正在松林上移動。

  最前方那人速度極迅,眨眼之間,已站在一株高松之上。

  她像是沒有半分重量,輕輕踩著被西風所晃的松針。

  見她衣飾素淡雅麗,臉龐深藏重紗之下,正迎風而立。

  來到她身邊的風像是大了許多,衣衫袖袍,飄飛狂舞,可身下松針卻一動不動,這畫面當真詭異難測。

  重紗下的一個眼神,便叫風火墻的魔門宗師也深感不適。

  云長老、霞長老出現在重紗女人身后,微笑望著風火墻上的人。

  丁大帝、周老嘆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周老嘆揚聲道:“陰后法駕,有何貴干?”

  云長老卻道:“怎么只有你們五人,剩下的邪極宗高手呢?”

  尤鳥倦發出難聽至極的聲音:“自然在義莊之內,你走上前,便能看到。”

  云長老沒理會他的話,忽然問:“當代邪帝在何處?”

  “宗尊已至,請邪帝現身一見吧。”

  聞聽此言,周老嘆等人快速用眼神交互。

  丁大帝用陰森的聲音說道:“圣帝豈是你們想見就見,陰后請回吧。”

就在這時  一陣詭異的空間塌陷之感縈繞在義莊四周,風聲、松林聲、蟲鳴鳥叫全都消失!

  灑向義莊的夕陽,似乎都瞬間暗淡。

  “既然邪帝不在,你們將天魔策最高之秘留下,便可以走了。”

  漠然語氣響徹在五人耳際。

  “陰后,你什么意思?”

  周老嘆冷哼一聲:“陰癸派又不是我圣門共尊,又有什么資格取看兩派六道的典籍?”

  “難道其余各派各道已聽從陰癸派號令了嗎?”

  “我看不盡然吧。”

  尤鳥倦冷笑:“你當真有把握吃定我們?”

  他冷冷威脅:“今日只要陰后敢動手,便與我圣極宗結下死仇。如今圣帝歸來,你可要考慮后果。”

  “哦?那是什么樣的后果?”

  陰后淡淡一笑,忽然伸手,風火墻上的五人瞬間感覺到一股恐怖至極的吸扯之力,正要將他們拉向松林。

  隨著那修長的手輕輕轉動。

  空間塌陷之感越來越強烈!

  幾人如何不知,這已不是天魔大法空間篇,而是邁向第十七層的解體篇!

  此時雖能抵御,心中卻忌憚無比。

  這便是魔門八大高手首座的功力!

  她已將天魔大法練到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出神入化的境界!

  “陰后.你當真要如此嗎?!”

  周老嘆怒氣翻涌,他此生最痛恨旁人在他搞武學研究的時候打擾。

  可眼前之人,卻是想殺也沒法殺掉。

  今日之辱,他日定要償還!

  祝玉妍的聲音還是沒有波動:“給你們五息,交出道心種魔秘卷。”

  云長老與霞長老已準備動手。

  這時尤鳥倦看向她們身后,忽然驚喊:“石之軒!”

  剎那間,天魔大法出現空隙。

  風火墻的五人齊齊打出一掌,又在同一時間朝后爆退,沿著不同方向奔逃!

  陰后冷眸如電,天魔勁力化去掌力,繼而魔影迅疾而動,朝著尤鳥倦追去。

  那尤鳥倦頭也不回,用逆行派絕頂輕功順逆遁行大法,發足勁力亡命飛逃。

  二人沖入林莽,速度快得難以想象。

  云長老與霞長老追了一陣,竟失去了他們的蹤影。

  “宗尊生氣了,本想給邪帝一個面子,沒打算下死手,這尤鳥倦非要自己找死。”

  霞長老停了下來。

  云長老卻謹慎道:“沿著痕跡繼續追,別停在這里。萬一邪帝這時候回來,宗尊不在,我倆也要逃命。”

  她話罷已追了上去。

霞長老一想大有道理,她也不想單獨面對邪帝  夕陽落下,晚間霧氣甚濃。

  黑石義莊內,兩道矮胖身影,一位宮裝女子去而復返。

  金環真道:“何必要冒險回來?”

  “欸,這些家當用得趁手,不能丟。”

  周老嘆扛起一個巨大的朱紅色棺材:“祝玉妍這個老妖婆,今日逼我挪窩,等我大法練成,必然報仇。”

  另外一個矮胖人道:“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哼,已大有進展,你再騙一些高手過來,我需要更多經文典籍,這會加快進度。”

  矮胖人應了一聲。

  金環真抖動宮裙:“這地方已經暴露,不能再回來了。”

  “燒了!”

  周老嘆道:“燒掉它,賬記在陰癸派身上,現在我便是陰癸派債主,遲早找他們清算。”

  “丁九重呢,要不要聯系他?”

  “暫且不用,他幾日沒殺蒲山公營的人,等他殺上一陣自會找來。”

  周老嘆道:“同樣是毀家之仇,我能體會。”

  他又表達贊譽:“我邪極宗有仇報仇,丁師兄這一點倒是不賴,等他剪下李密的狗頭,那一定爽快至極。”

  “走吧,走吧!你啰嗦的要死。”

  那矮胖人吐槽一句。

  周老嘆將朱紅色的棺材打開,朝里面看了看,內有一個身量極高之人。

  正是那日與他們一道研究大法的頂尖高手。

  周老嘆冷冷一笑:“還妄圖帶走本宗秘卷,真是找死,這可是陰后也求而不得的真妙之學。”

  “不過這家伙是個重要材料,有極大用處。”

  很快,黑石義莊燃起大火。

三人扛著一口大棺材,朝著湍水上游、食人魔朱粲領地而去  南陽郡城,陽興會內。

  季亦農一夜未眠,第二日晌午,他收到一條消息。

  黑石義莊大火!

  那個邪極宗的恐怖魔窟,就這樣被毀掉了。

  在城內其他勢力迷惑時,季亦農卻激動無比,他清楚知道發生過什么。

  這種知曉江湖大秘的感覺,叫他有種凌駕他人的錯覺。

  不多時.

  他就知道這并非什么好事,云長老回來了。

  望著這個年輕的老妖婆,季亦農惶恐問道:“長老,宗尊何時駕臨?”

  “已經走了。”

  季亦農聽罷,又是失望又是松了一口氣。

  云長老忽然皺著眉頭,提醒一聲:“你小心一點。”

  “這次我們沒見到邪帝,卻與邪極宗的人動手,你可不要把自己暴露了,否則邪帝找你麻煩,宗尊可不在南陽。”

  季亦農后背冒汗,連連應諾。

  還是江湖古話說的對,知道的秘密越多越危險。

  “長老,我有一事要報。”

  “什么事?”

  季亦農道:“楊鎮手下的老人蘇運身受重傷,本無從醫治,現在卻被一位五莊觀的道人治好了。”

  “道門中人?”

  “是。”

  云長老揉了揉額頭,感覺有點頭疼:“你可以查一查,但最好不要節外生枝,邪極宗的事還沒有解決。”

  “另外,宗尊叫你調查,搞清楚南陽城內散布道心種魔大法的源頭在何處。”

  “遵命。”

  “我要去襄陽一趟,城內的事你自行做主吧。”

  季亦農應了一聲,云長老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黑石義莊的事情解決,湍江派倒臺,得在城內重新起勢。

季亦農顧不上睡覺,出門叫上幫派馬車一路朝東,奔著朝水幫、荊山派方向去了  南陽郡城大道上。

  周奕坐在一個餛飩攤位前吃餛飩,他望著來來往往的馬車,想到才入城的那幾日。

  當時好多幫派旗幟都不認識。

  現在有名有姓的,全都了然于胸,也算是半個本地人。

  方才一駕豪華馬車從他面前駛過,周奕不僅認出那是陽興會標志,還認出從馬車內探出半張臉的季亦農。

  這家伙,欠了他十家鋪子。

  有了這層債務關系,印象極是深刻。

  吃飽喝足,周奕又買上幾只熟鴨,光明正大朝城西而去。

  還是陰后有實力,義莊中那樣多高手,竟直接把人家的窩給燒了。

  已經向陳老謀反復確認幾遍,散布消息的人連夜去往江都。

  畢竟靠販消息吃飯,巴陵幫被楊鎮趕走,鯤幫少了這個對頭,陽興會的人不夠專業,很難查到陳老謀手下的精銳。

  現在與南陽幫、天魁派這兩家勢力交好,黑石義莊的威脅暫去。

  周奕感覺壓在胸口上的那塊大石頭沒了,整個人都輕快不少。

  接下來把道場各方面經營好,在南陽會越過越踏實。

  他提著熟鴨,一路哼著不知名小調出了城。

  時序暮秋,四野蒼莽。平疇盡處,衰草連天。

  本是蕭颯凄涼之景,但周奕心情好,便覺暮秋幾多野趣。

  朝臥龍山方向,一路野菊叢畔,素瓣承露,猶抱清芳。

  周奕從路邊摘了幾朵野菊花,正要發詩興,日光照耀,一點紅芒在遠處的黃茅叢中一閃而過。

  要不是他感官敏銳,絕難發現。

  他輕咦一聲上前查探,果有發現!

  草叢中.竟有一柄火紅色長劍。

  正待細看,見地上痕跡越來越亂,野菊被人踏過,沿跡而尋,一路來到白河之畔。

  周奕朝遠處一瞧,再端詳手中長劍。

  這時皺眉走了上去。

  只見一名曲線玲瓏的少女仰躺在河邊,

她雙目閉緊,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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