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廣場的民眾們,臺上的代表與修士們都沉默了。
“還能有誰呢?”哥昂齊低聲復述了一遍。
米特涅的聲音從后方傳來:“老哥昂齊啊,凱瑟琳殿下把急流市交給了您,難不成您要讓重選專制公的請愿在您的治下進入審理流程嗎?”
哥昂齊沒有去管臺下竊竊私語的眾人,卻是陷入了糾結與沉思。
“可是。”旁邊的侍從小吏低聲問道,“我們不審理,這些暴民該怎么辦呢?”
不僅僅是哥昂齊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代表們漸漸回過味來,利波羅勒同樣發現了。
聚在廣場上,并不是所有參與暴動的城市貧民。
在近萬碼頭罷工人群中,只有不到兩千人在現場。
就算讓邦此刻說服了所有人,卻無法改變現狀,那就是請愿不通過,就沒法解除罷工和淤堵的碼頭啊。
利波羅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直接大聲喊道:“事實勝于雄辯…我申請請愿進入表決流程。”
讓邦則走到了與利波羅勒肩膀一臂外,與其平行站立:“這是亂命,我請求咨政院不審理!”
代表們開始交頭接耳起來,更有甚者,干脆站起身,跑到別處去溝通。
至于下面的民眾,仿佛都被讓邦先前的氣勢所壓倒,要么在思考,要么就是惱羞成怒地復讀利波羅勒的“歪理”。
在眾多視線的注視下,哥昂齊撫摸著拐杖,他側過頭,對米特涅道:“我老了,走不動路,你代我傳個話。”
米特涅掏出了小筆記本和迪克金筆,卻被哥昂齊伸手按下。
哥昂齊渾濁雙眼被眼皮遮蓋了一半:“就說,我老了,認事不明,先前我提議大家都贊成的要求作廢,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投就好。”
“那如果投票不審理,碼頭工人不干活…”
“我到時候會給你寫一張條子,至于轟殺了市民后從哪兒找工人,就讓農夫們來吧,干滿這五天就轉城市戶籍冊!”
米特涅握著哥昂齊的手:“您終于下定決心了。”
“這還是要看其他代表的意思,咳咳咳。”哥昂齊看向那個執拗地站在廣場中央的讓邦,“圣聯到底是我的國家啊,她沒辜負過我,那我哪兒能隨便辜負她呢?”
很快,哥昂齊的話便在代表間傳開,他們討論的更激烈。
甚至有代表下臺去詢問民眾意見,絲毫沒有保密意識的讓哥昂齊的說法流入了人們耳中。
聽到了這個說法,利波羅勒倒是一驚,不過他很快就恢復過來。
就算如此又如何呢?
先前他們已經做了足夠多的工作,況且事實就在眼前,形勢逼人。
難不成這些代表們敢于承擔炮擊平民的責任嗎?
這無疑就是哥昂齊在偏向他們,因為都知道,接下來的咨政院選舉制度中,是靠識字成年公民選舉。
農夫中識字的又能有幾個?還不是要靠城市市民。
一旦他們投了反對票,那名聲可就臭了,誰還會給他們投票呢?
原先的震驚、迷茫與羞恥紛紛褪去,利波羅勒心中僅剩的只有憤怒與說不出的痛心。
只不過,這憤怒他知道是源于羞辱與先前的失敗,可痛心卻是來自于何處呢?
“諸位,諸位。”利波羅勒上前一步,“早些投票,便能早些恢復碼頭區的運輸啊。”
沉默一陣,哥昂齊率先開口:“那就,開始投票吧。”
“…米特涅投出,反對一票。”
“…瑪卡特投出,贊成一票。”
“…科文多投出,反對一票。”
隨著主持者的唱票,好事者早在下面掏出紙筆統計起來。
像利波羅勒則是就在臺前,直接開始在心中計算。
等等,這個票型有點不太對勁。
由于是記名投票,利波羅勒一開始就在數了。
剛開始差不多是一票贊同一票反對。
可隨著后面的代表開始投票,相同時間內,就變成了兩票反對一票贊同,甚至四五票反對才有一票贊同。
“你們,你們瘋了嗎?”雖然投票還沒有完成,利波羅勒就已經大叫起來,“你們想承擔炮擊平民的責任嗎?”
原先正在投票的隊伍靜了靜,幾個投票的代表扭過頭,絲毫不掩飾鄙夷與看輕之色。
“罕見啊罕見,世間竟有如此罕見的無恥之徒。”
“你們當初是怎么被大商人和貴族虐待的,忘了?吃肉你愿意,割肉就喊疼?”
面對幾名代表與修士的攻訐,利波羅勒仍舊梗著脖子:“我問心無愧。”
米特涅從投票箱后走到臺前,俯視著眼前的利波羅勒。
“你經歷過先前的1448年的洪災嗎?你還記得1444年的洪災是什么樣的嗎?”
利波羅勒抬起頭,絲毫不怯地反瞪向米特涅,只是不得不雙手背在背后握住,防止它顫抖。
“圣聯是一個美麗的國度,甚至是瑰寶。”站直了身體,米特涅不看利波羅勒,反而對著人群大聲道,“從古至今,在帝國的歷史上——
從未有任何一個王國是為了所有信民而存在,從未有任何一個國王以所有信民的幸福而努力。
可圣聯就是這么一個國家,她為了保護我們犧牲了很多。
圣孫每天都要連軸轉的工作,卻并不是為了個人的奢華生活,而是為了每一個人的幸福。
僧侶們每天兢兢業業,一年干的事情比帝國三年都多,更不要提他們的公正與廉潔。
圣聯很強大,也很脆弱。
她在我們最脆弱的時候保護了我們,保護了我們這些追逐更美好世界的人,保護了那些笨蛋傻瓜與倒霉蛋。
她是如此寬容,居然愿意去保護所有人,你怎么敢,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背叛她?”
視線重新轉向利波羅勒,向來笑面虎的米特涅第一次展露出怒氣與殺意:“無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不允許冕下的皇冠,圣聯白潔的裙擺上沾上任何一絲污泥!”
“好!”
居然是廣場上的人群中爆發出了一片叫好之聲。
不管原先那些埋伏在人群中的人如何鼓動,卻是不再能像原先一樣躁動了。
“該死!該死!表字養的!”德諾索夫甚至從座位上站起,直接打開了窗戶。
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這群代表可在兩三年前還只是工匠、農夫與小市民呢。
他們理解米特涅與讓邦說的話嗎?他們怎么會如此團結?
要知道,有些人連霍恩的面都沒見過啊。
“投票統計完成!”
聽到這段話,德諾索夫捏緊了窗框。
作為議長的哥昂齊先是將一張條子遞給了一旁換好了獵裝的卡爾,才拄著拐杖站起。
咳嗽了兩聲,耷拉著雪白的眉毛,哥昂齊盡力挺直胸膛:“諸位,在今天,我可以向各位告知投票的結果,三分之二以上的咨政院代表并不同意,所以…”
哥昂齊轉身之際,卻是將擲地有聲的話語丟到了地面:“不予受理!”
德諾索夫的手松開了窗框,他絲毫不掩飾失望:“叫朗姆德斯動手吧,起碼能讓混亂多持續幾天!”
至于廣場上,利波羅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這群人瘋了嗎?
他顧不得許多了,直接坐在地上朝著哥昂齊大叫起來:“你不怕此刻碼頭爆發什么事嗎?你不怕…”
“怕個幾把!”哥昂齊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小人,你不配向我問話。”
當年碼頭老流氓出身的哥昂齊,終于有了些當年的風范。
“我警告你們,我認識你們其中不少人,你們也知道我當年在碼頭上的手段。
你們要是聽了什么讒言,收了什么錢,你不管你先前怎么做。
你們要是敢亂來,別說你自己,你們全家,就連狗我都要一起吊死。
反正我沒幾年好活啦,面子名聲什么的,重要嗎?你們罵我是圣孫的一條狗如何?
我今天就告訴你們——汪汪汪!”
“嗖——”
在哥昂齊彎腰低頭學狗叫的瞬間,一支弩箭嗡的擦過了他的頭頂。
廣場突然安靜了一下,就連哥昂齊自己都愣住了,只是摸了摸頭發。
“保護議長!”
從座位下抽出盾牌,米特涅顧不得許多,揪住哥昂齊的后脖領,就將他扯到了推倒的長桌之后。
蒙面的甲士從四面八方沖出,人群中更是有人直接掏出短劍開始肆意砍殺平民。
焦糊味在空氣中蔓延,原先縮頭躲避的讓邦站了起來。
他的目光在天空中逡巡,直到看向碼頭區方向。
那邊正升起了滾滾的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