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根花,七月二十六號下午,你把史健叫到醫院,說了些什么?”
“你之前的說法,現在已經立不住腳了,所以你到底為什么要在這個時間點,找史健。”
“我…給了史健一個信封。”苗根花說。
“信封?”周奕和楊川對視了一眼,因為不論是苗東方家里,還是史健的尸體上,他們都沒發現什么信封。
周奕忙問:“信封里有什么?”
“一張…東叔按了手印的字據。”
“字據?寫的什么內容?”
“也沒啥,就是讓東叔給我立了一張字據,萬一這件事被警察發現了,那所有罪名都是東叔的,都是他逼我干…”說著說著,苗根花臉上突然露出靈光一閃的表情。
急切地問道:“對…對了,你們找到那張字據了嗎?有這張字據的話,我是不是就沒事了?”
周奕和楊川被她蠢得哭笑不得,好家伙居然還逼著主謀給她寫了個“免責聲明”。
“苗根花,你是真的一點都不懂法嗎?你以為你讓苗東方給你寫這么個字據,你干什么就都能無罪了?”
對方天真中帶著一絲疑惑地問:“可當初他也讓馬偉昌給我立了字據啊,是東叔自己說的,有這個字據就是我的保障,哪怕打官司那法官也得站在我這邊。”
這下周奕總算明白了,苗根花這“天才”般的想法是哪兒來的了。
原來是依瓢畫葫蘆,學的當初苗東方的。
還真是師夷長技以制夷啊。
“那你為什么突然要把這張字據交給史健呢?”
“我覺得帶在身上不保險,我怕萬一掉了,或者被人偷去了,而且你們警察來問過好幾次了,我怕你們到時候搜我的身。”
“所以想來想去,就想著給史健。我讓他拿回去把裝著字據的信封塞到芳芳裝衣服的那個包的夾層口袋里,芳芳還小,她不識字,史健他媽也不識字。”
“你就沒想到,史健認字嗎?”
苗根花說:“我跟他說了,千萬別打開來看,我用漿糊把信封給糊上了。”
周奕徹底無語了,這么說,換誰都得好奇,想打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周奕指著苗根花說:“你啊你,逼死了趙廣平,現在又把史健給送上了絕路。”
雖說史健也是咎由自取,看完之后居然跑去敲詐勒索苗東方了。
但如果沒有苗根花自作聰明,也不會導致史健這么干。
這張字據,毫無疑問被苗東方給殺人后搶走銷毀了。
不過更深一層的問題在于,苗根花讓他寫下這張字據的時候,其實也是把她自己推上了斷頭臺。
不管苗東方還能活多久,有這張字據在,他就算是死都沒法兒瞑目。
人是很奇怪的東西,當一個人越接近死亡的時候,就會越在乎名聲,也就是所謂的身后名。
后來網上有個笑話,說男人死之前得把瀏覽器記錄清空了,E盤刪了才能死。
雖然是個笑話,但本質上是一樣的。
周奕也曾親眼見過,一個吃糠咽菜的老人,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為的目的就是,等自己死后讓人說一句“誰誰誰死了還給子女留了多少多少錢”。
所以人的思想是很奇怪的。
如果這案子自己沒介入,如果任憑當做失蹤案處理,最后丟在角落里發霉。
那大概率為了這張字據,苗東方也得除掉苗根花。
苗根花的靈機一動,等同于死亡宣言。
聽了苗根花的話,楊川都忍不住說道:“看來回頭得給李局建議建議,咱們縣的普法工作,任重道遠啊。”
普法的意義,不止在于了解,更在于威懾。
當民眾潛意識里知道違法的代價時,自然就會在產生犯罪動機的時候進行權衡,從被動守法,變成主動守法。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居然會妄圖用一張字據來免罪。
當周奕告知她,史健就是偷看了你給的信封后,跑去敲詐苗東方才被滅口的。
苗根花對此的反應,比較冷淡,象征性的說了一句“是我害了他”。
說明她對史健確實沒感情,就是用來利用的工具。
準確來說,她其實是個極度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女人。
她誰都不愛,她只愛自己。
嫁給葛紅旗,只是為了彩禮錢。
和馬偉昌好,只是因為馬偉昌的錢能給她帶來更好的生活和自尊。
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對趙廣平有感情,其實只是享受年輕肉體給她帶來的生理上的快樂。
苗鐵軍提到的流產,確有其事,孩子的父親就是趙廣平。
當時趙廣平還沒出事,得知她懷孕后,堅持要娶她,說要對她負責,哪怕他媽不同意,和他斷絕母子關系他都無所謂。
可她不聲不響,在母親的陪同下,去做了人流。
她以為這事沒人知道,但實際上還是有閑言碎語的,只是她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所以她說什么對趙廣平有感情,聽起來如此諷刺。
她也不愛她媽,認為她是一個尖酸刻薄的老太婆,只是血脈上割不斷而已。
她對弟弟也沒什么感情,覺得就是個沒用的廢物。
即便是她的親生女兒,也是她發泄生活不滿的工具,是她為了利欲熏心可以利用的工具。
她唯一的底線,就是她還沒有喪心病狂到殺自己的孩子。
當然或許也是因為迷信,因為害怕這么做了之后,葛芳芳會像趙廣平一樣,“纏著她”吧。
審完苗根花之后,周奕的內心莫名變得無比平靜。
因為他知道,不值得為了這種女人浪費情緒。
對于一個極度自私的人,法律的判決就是最好的懲罰,因為刀落在這種人身上,她就會知道什么叫做痛。
剩下的就是一些細節上的問題了。
比如一些引導性的暗示,像什么馬偉昌跟孩子很親,給孩子洗澡之類的,都是苗東方教的,提前做一些鋪墊。
等馬偉昌死了以后,再說出看見他偷親孩子,說一些非常變態的話,以及孩子下身紅腫之類的話,就是為了進一步引導警察認為馬偉昌是個變態。
到時候再加上提前準備好的內褲和鞋子這樣的物證,那就能坐實馬偉昌畏罪自殺的事實了。
這就意味著,除了現在的這些人之外,這起案件里還有一個從犯,就是那個被自己女兒說尖酸刻薄的胡淑珍。
因為給孩子洗澡這樣的話,是她提供的。
當然,這一切的幕后操縱者,是這位東叔。
不得不說,他當一個村長確實屈才了,他讓幾人說的話,確實都符合說話者的身份立場。
而不是急不可耐地強行引導。
包括讓苗根花裝病住院,就是為了最后上演自殺的戲碼,完成最終的“絕殺”。
讓一個忍辱負重的母親,被逼到“自殺”,不正是對馬偉昌這個“禽獸”最有力的控訴嗎?
周奕開始有點好奇,這位東叔究竟是怎么“修煉”到這個地步的。
就這種環境下,他都能搞出這么大的案子來,這要是讓他掌握了財富或者權力,那還了得?
就在審訊即將結束,苗根花確認筆錄簽字的時候。
楊川想起來,有件事忘記說了。
“對了,苗根花,你知道趙廣平當初為什么會出事嗎?”楊川問道。
苗根花左手握著顫抖的右手,簽完了字,抬頭緊張地說:“我不知道啊…他這人倔得很,到死都沒說是為啥。”
楊川冷笑道:“我實話告訴你吧,這可都是你們這位東叔的手筆。是他讓苗鐵軍把趙廣平支到有危險的地方,導致趙廣平出意外的。”
“而且我還告訴你,苗東方打一開始就是指望著趙廣平直接摔死的。是趙廣平自己命大,沒當場摔死。”
“哎,可惜啊,趙廣平這輩子命太苦了。躲過了苗東方,最后沒躲過你這個催命鬼。”
楊川陰森森地說:“你放心,趙廣平死不瞑目,他不會放過你們的。苗東方接下來就看是先病死,還是先槍斃了,他一死,趙廣平就會跟你一輩子!”
周奕看著苗根花滿眼的恐懼,覺得楊川這幾句話真的是打在了苗根花這條蛇的七寸上了。
本案里,她是從犯,加上沒有參與實際的殺人犯罪行為,所以不可能會被判死刑,但肯定會在監獄里待很久。
楊川的這番話,相當于是在法律之外,給她加了一道刑期。
而且這個刑期是一輩子,如骨附蛆,如影隨形。
苗根花越老,就越會相信迷信,就越恐懼這個跟她一輩子的“趙廣平”。
雖然周奕唯物,且相信科學,但有時候,他真的希望這世上存在靈魂,讓那些受害者的冤魂一輩子纏著那些沒有被判死刑的兇手!
然后兩人把苗根花重新關回了羈押室,苗根花已經認罪伏法,犯罪事實清楚,李凌龍回來審批之后,就可以移送看守所,等待公安機關正式結案后,再進入司法訴訟程序。
楊川把苗根花關進去之后,啪的一下就把外面的電燈開關給關了,頓時羈押室就黑了下來。
里面的苗根花發出一聲尖叫,沖到門口隔著鐵柵欄哭著哀求道:“求求你們,別關燈,我怕黑,求求你們。”
周奕知道楊川這是想在心理上折磨她,但從規定上起碼是違規的。
當然他也知道,在原北縣這邊,這肯定是稀松平常的事。
但他還是委婉的小聲勸道:“川哥,我覺得燈還是別關了,不符合規定。主要是真把她刺激到了,萬一做出撞墻等自殘行為,也麻煩。”
“你剛才那番話已經夠她下半輩子害怕了。”
見周奕這么說,楊川才點點頭:“你說的對。”
然后打開了羈押室的燈。
里面的苗根花這才松了一口氣,哭著不停地說謝謝。
兩人轉身離開,走了幾步,楊川突然一伸手,按了下旁邊另一個開關。
頓時羈押室外面的走廊燈滅了。
楊川嘿嘿一笑:“關走廊燈不會違反規定。”
縣局這邊的工作,總算是告一個段落了。
接下來就是苗東方落網了,還有一些其他的取證工作,就不需要周奕來操心了。
周奕看了看窗外,居然不知不覺間已經到傍晚了。
今天是七月三十號。
九天前的傍晚,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葛芳芳“失蹤”了。
九天了,這個孩子從“失蹤”到“疑似死亡”,再到“被奸殺”,最后到“還活著”。
一個六歲的孩子,在不知不覺間就歷經了生死,歷經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實在是讓人唏噓。
周奕看著夕陽,心頭正思緒萬千,就看見樓下的縣局大門口,一輛警車開了進來。
他一眼就看到開車的人是李凌龍。
“川哥,李局回來了。”
兩人立刻飛奔下樓,警車也剛好停下。
昏黃的夕陽下,兩人看著警車翹首以盼。
李凌龍下車后,立刻去拉后座的車門。
一個四十多的戶籍女警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孩子從后座走了下來。
李局想的果然周到,帶了女警過去,畢竟是孩子,女性比男性更容易讓孩子有安全感。
“李局,孩子沒事吧?”楊川焦急的問。
李凌龍立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睡著了,別嚇著孩子。”
周奕看見,一個瘦小的女孩緊緊地抱著女警的脖子,腦袋側著靠在女警的肩膀上睡得正香。
看見孩子安然無恙,周奕終于能夠長長地出一口氣了。
至少,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李局,沒事吧?”周奕小聲問道。
李凌龍點了點頭,小聲回答:“孩子一切安好,沒事。”
女警小聲說道:“李局,那我先把孩子抱休息室去了?”
“好,辛苦你了,今晚留下加個班,照看下孩子。如果孩子醒了,讓人給她去買點面條啥的,清淡點。小孩子緊張害怕的話,容易胃痙攣,得吃清淡點,好消化。”李凌龍耐心的叮囑道,顯然他是一個好父親。
“好的,那我先去了。”女警抱著葛芳芳離開。
周奕看著夕陽照在這個六歲小女孩稚嫩的臉上。
小女孩好似感覺到了什么一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閉上眼繼續睡了。
“李局,還沒苗東方的蹤影嗎?”楊川忍不住問道。
李凌龍搖了搖頭,拍了拍兩人的后背說:“走,進去說。”
局長辦公室里,李凌龍難掩疲憊之色。
但同時他又很興奮。
不管怎么說,葛芳芳安然無恙,沒有遭遇強奸,也沒有遇害,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李凌龍要給兩人倒水,楊川立馬跑過去拿起熱水瓶,讓局長趕緊坐下休息會兒。
“哎…”李凌龍突然一聲長嘆。
周奕趕緊問:“李局,怎么了?”
“我們去到這個竹元寨,找到史健他媽家里的時候,我隔著老遠,一眼就看到了葛芳芳,她就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不哭也不鬧,就這么一直看著門前的那條路。”
這話仿佛是一根針,扎了一下周奕的心。
因為很明顯,葛芳芳在等媽媽來接她。
周奕甚至能想象出來那個場景,還有小女孩眼中的無助、期盼和失望。
都說母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但的的確確存在著像苗根花這樣,不怎么愛自己孩子的母親。
真正最純粹的愛,是年幼的孩子愛父母。
因為孩子未必是父母的全部,但父母必然是孩子的全世界。
所以無論苗根花對她怎么樣,在這個歲數的她眼里,她日思夜想、翹首以盼的,就是母親。
怪不得李凌龍會忍不住長嘆一聲呢。
“情況怎么樣?”李凌龍打起精神問道。
楊川迫不及待地說道:“李局,大獲全勝啊,您是不知道,這個西坪溝跟個土匪窩一樣,這要是在建國前,我估計他們都敢占山為王、打家劫舍了。”
楊川這話雖然有點夸張,但確實也反應出了問題的嚴重性。
一個又有頭腦又狡猾狠毒的村長,加上一群各懷鬼胎,對法律和生命沒有敬畏心的村民。
這要是成氣候了,那早晚會發展成一個惡勢力團伙,為禍一方。
李凌龍聽完關于苗根花和苗壯的審訊結果后,一句話也沒說。
周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李凌龍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沖周奕伸出手來,語重心長的態度說了兩個字:“謝謝。”
周奕馬上就知道他剛才在想什么了,這位李局是個想干大事的人,他和吳永成這種純粹的老刑偵不同,他是走仕途的。
這兩者之間沒有高低好壞,只是方向不同罷了。
甚至從大局觀來講,李凌龍今后的影響力要比吳永成大得多,他只要能堅守本心,那必然能夠造福一方百姓。
所以他剛才其實是在后怕,因為這案子如果出了岔子,那就是他仕途上的一個污點。
“李局,我們都是警察,這都是我們的職責所在。”周奕回應道。
李凌龍握著周奕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感激地拍了拍。
一切盡在不言中。
“現在就差這個苗東方了。”李凌龍站起來說道,“二十四小時是搜捕的黃金時間,我得再去一線了。”
楊川立刻說:“李局,我也去吧,局里現在也沒什么事了。”
李凌龍搖搖頭:“不用,你這樣,一會兒抽個空,去縣醫院看看周隊,就他這急脾氣,什么都不跟他說的話,回頭他肯定得埋怨我。”
周奕一聽,覺得李凌龍考慮的很周全,便起身說道:“川哥,那一會兒我跟你一起去吧。”
楊川想想,覺得李局的話有道理,周隊這脾氣確實還真是。
于是點了點頭。
“周奕,你…”李凌龍欲言又止。
周奕立刻會意:“李局,我還想見一見這位東叔呢。”
李凌龍本來是想著讓周奕回去休息,但話說一半又覺得未免有些“卸磨殺驢”的意思。
沒想到周奕接的很完美,他自然就不再多說什么了。
李凌龍走之前,楊川找他簽了幾個字。
被關起來的苗鐵軍、苗根花和苗壯,要正式拘留,并移交給看守所關押。
苗根花她媽胡淑珍也是從犯,要把人給拘回來。
除了苗東方家之外,這幾個人的家里都得搜查取證,還有馬偉昌的那個新歡萬月梅。
收尾的工作量其實并不小。
不過核心還是逮到苗東方。
“真是見了鬼了,這個老家伙五十多了,哪兒來的這么大本事啊,幾百號人都抓不到他一個。”楊川摸著腦袋氣呼呼地說。
周奕也覺得奇怪,按理來說,他棄了摩托車逃離,必然需要再換乘其他交通工具。
他是本地人,不像龍志強團伙那樣長期流竄作案,狡兔三窟安排退路是合理操作。
他還能跑哪兒去?就算長了翅膀飛了,那也得有目擊者吧。
“估計差不多了,我們再等等吧。”周奕說。
楊川點點頭:“也行,周奕,那咱是先去縣醫院,把情況跟周隊說說?”
“行啊,正好我去看望下周隊。”
兩人說著往外走,警車就停到大門旁邊。
此時夜幕降臨,兩人正要拉開車門上車,突然聽到門衛室外面有個女人問道:“你…你好,我來找一個姓楊的警察,我叫苗曉麗,我爸…叫苗東方。”
接待室里,周奕倒了一杯水放在苗曉麗的面前。
“謝謝。”苗曉麗今年應該三十出頭,但是看她的衣著打扮和黝黑粗糙的皮膚,像個四十多的中年婦女,可見生活條件應該是比較艱苦的。
楊川昨天晚上就聯系過苗曉麗丈夫家那邊的派出所,請他們幫忙聯系苗曉麗。
當時還沒有抓捕苗鐵軍,也沒有從苗東方家里挖出史健的尸體。
所以聯系苗曉麗只是因為基于想了解情況,因為周奕對苗東方抱有一定的懷疑。
當時他給那邊的警察留了自己的名字和辦公室座機,讓苗曉麗給自己打個電話。
不過今天發生了太多事,也沒人守在辦公室,楊川把這茬給忘了,也不確定苗曉麗是不是打過電話來。
“我爸,他是不是出事了?”苗曉麗喝了一口水問道。
周奕立刻警覺地反問:“你為什么會這么問?”
因為理論上苗曉麗應該不清楚苗東方的情況。
她嫁得很遠,而且看地址也是農村里,肯定通訊不便利。
“昨天晚上,我們那兒的派出所找到我以后,今天一大早我就從婆家往回趕了。”苗曉麗緊張地說,“我先回的西坪溝,發現我們家已經被貼上封條了。然后我就問了鄰居,他們說…他們說…我家挖出了死人,我爸已經跑了。”
“警察同志,我爸他到底干了啥?”
苗曉麗的表情很緊張,但是并沒有表現得很擔憂。
楊川開口道:“既然你已經回去過了,那我也就不瞞你了。你父親苗東方涉嫌殺人,現在在逃中,我們正在進行搜捕,你如果知道他有什么可能去的地方,希望你能向我們提供線索。”
“殺…殺人?”苗曉麗懵了。
周奕問道:“苗曉麗,你說有沒有可能,苗東方其實是去投奔你了?”
犯罪嫌疑人想逃跑,通常會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往荒無人煙的地方跑,人越少越好,安全感越強,這樣誰也不認識他。
另一種就是找信得過的熟人投奔,尋求短期的庇護和資金支援,稍作休整后再逃。
苗東方的主要社會關系就在西坪溝,而外面唯一有密切關聯的,就是他女兒苗曉麗了。
沒想到,苗曉麗直接搖頭道:“不可能,他根本不知道我婆家在哪兒?”
“嗯?這什么意思?”當爹的不知道女兒嫁哪兒了?周奕和楊川都很吃驚。
苗曉麗說,自己從小和父親的關系就不好。
因為苗東方是一個骨子里就非常重男輕女的人,在他眼里,只有男孩才是人,因為男孩可以繼承香火。
女孩只是生孩子的工具而已,而且還是嫁出去替別人家生孩子的。
所以苗曉麗從小被自己父親喊“賠錢貨”“沒用的東西”,在她眼里,那根本算不上是個父親。
然后她也解開了之前周奕的一個疑惑,就是為什么苗東方只有她一個子女,沒有再生。
因為她媽金翠萍生她的時候,大出血,雖然命保住了,但也喪失生育能力了。
這導致極端重男輕女的苗東方直接“絕后”了,于是便把所有的怨氣撒在了金翠萍身上。
苗曉麗不清楚母親為什么會嫁給父親,但她知道母親金翠萍是知青,是插隊落戶來的西坪溝。
她只記得母親很有文化修養,別家小孩還在撒尿活泥巴的時候,金翠萍就開始教她學寫字了。
她現在都還記得,母親寫的一手漂亮的好字。
但這個過程并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大概她六七歲開始,金翠萍就在苗東方長期的毆打和折磨下,精神有些不正常了,整個人神經兮兮的。
而且情況越來越嚴重。
但年幼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因為在農村,男人打不聽話的婆娘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這段日子,非常煎熬,對她而言,每天都是度日如年。
但起碼,母親還活著,她還有個支撐。
金翠萍的精神時好時壞,壞的時候甚至都認不出她來了,會咬她,咬得她哇哇大哭,好的時候又很愛她,抱著她哭著說自己不該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對不起她。
直到她十歲那年,金翠萍上吊自殺了。
“我媽上吊自殺那天是中午,我從山上砍柴回來,是我第一個發現我媽吊死在家里的。”苗曉麗哭著說,傷心之色溢于言表。
“砍柴?那天是周末嗎?”周奕問道,因為那時候苗曉麗已經十歲了,理論上應該都讀小學四五年級了。
苗曉麗似乎是明白他這個問題的言下之意,突然凄涼一笑道:“我沒上過學,我爸覺得女孩子讀書,糟蹋錢,我識的字都是我媽小時候教我的。”
楊川也驚呆了,問道:“可那個苗根花不是上過學嘛,據說還是你爸提的建議。”
苗根花也就比苗曉麗小四五歲而已,苗東方的態度怎么會差這么多的?
聽到苗根花這個名字,苗曉麗冷笑道:“是胡淑珍的女兒吧?我爸跟那個女的是姘頭。”
“姘…姘頭?”
“嗯,這個胡淑珍年輕的時候就不是啥好玩意兒,跟不少男人勾三搭四的,跟我爸也有一腿,我小時候撞見過他們在后山抱一塊兒親嘴。”苗曉麗滿臉厭惡地說。
周奕雙手抱胸,突然在思考一個問題。
苗曉麗繼續說,她媽死了以后,她又在家熬了幾年,等到十四歲就離家出走去打工了,吃了很多苦。
后來在市里的一家小飯店當洗碗工,認識了同在那里打工的現在的丈夫,然后就結婚生子。
現在兩人帶著一兒一女在他們的縣城開了一家夫妻店,雖然說不上有錢,而且很辛苦,但日子還算過得安生。
這十幾年間,她回家的次數沒超過五次,還是有了孩子后回去了幾次。
她承認自己對苗東方幾乎沒什么父女之情,相反還有很大的恨意,因為自己母親就是被他逼死的。
所以這么多年了,苗東方根本就不知道她現在住哪兒,也自然不可能來投奔她了。
不過話雖如此,但其實周奕知道,在苗曉麗的內心深處,還是在意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的,要不然也會立刻就跑回來。
親情關系其實就是這么復雜,愛和恨是交織的,剪不斷理還亂,所以老話才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苗曉麗,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周奕說。
“啥?我知道的我肯定說。”
“除了胡淑珍之外,苗東方年輕的時候,還有別的情人嗎?”
周奕記得,在苗東方家的相框里,有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如果單論長相,苗東方年輕的時候五官端正,國字臉,濃眉大眼,是比較典型的那個時代審美特別吃香的帥氣小伙類型。
相貌這東西,不論哪個時代,都是加分項。
尤其是男女之事上,畢竟人是視覺動物,大部分人都是膚淺的。
“這個我不太清楚…我就撞見過胡淑珍…”苗曉麗說,“不過…”
“不過什么?”
“他當初打我媽的時候,我記得他說過一句話。他罵我媽只是不會下崽的豬,我媽生不了,他就找別人生,有的是女人愿意給他生孩子。”
楊川一臉的不屑:“他可真有能耐。”
周奕卻沉默了,因為正常情況聽來,這不就是苗東方在自吹自擂說氣話大話,但周奕卻在思考另一種可能性。
楊川讓苗曉麗如果有想到什么,及時和他們聯系,尤其是如果苗東方聯系她和家人的話,務必第一時間報警。
苗曉麗離開后,周奕和楊川驅車前往縣醫院,看望周向東。
路上兩人就聊起了剛才的談話內容,楊川對此不屑一顧,覺得苗東方真是個兩面三刀的家伙,對自己老婆女兒這么壞,卻對苗鐵軍苗壯這些同族小輩好得不行。
“真不是個東西。”
“川哥,我懷疑,苗東方可能沒撒謊。”
“哪句沒撒謊?”
“就是有的是女人愿意給他生孩子這句。”
“啥意思?”
“我懷疑,苗鐵軍和苗壯,可能都是苗東方的兒子。”
“啥?”楊川大吃一驚,差點方向盤都沒把住。
“要不然怎么解釋他對自己女兒漠不關心,卻對苗鐵軍和苗壯這么好呢?他可以背著小時候的苗鐵軍跑好幾公里夜路,可以掏錢給苗壯考駕照找工作,就算是被托孤的親叔叔都未必能有這么好,他一個只是同族的叔叔,未免也好得太過了吧。”
楊川還是一臉難以置信地說:“苗鐵軍他媽是寡婦,也就算了。苗壯他爹我記得死了也沒幾年吧?兒子是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
周奕無奈地笑道:“你看看苗根花,結了婚懷著孕都能跟初戀情人發生一夜情,有些人是不知羞恥心為何物的。”
楊川想想,覺得有道理。
周奕沒繼續往下說,因為他懷疑,苗東方播的種,恐怕未必只有這兩顆而已。
縣醫院的外科病房走廊里,周奕提著個門口買的果籃。
一旁的楊川碎碎念道:“其實真的不用買,沒必要,周隊這人不興人情來往。”
周奕笑道:“我就是看著挺好看的,讓周隊解解悶,畢竟他也出不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周向東被扯著耳朵拽回去的場景,默契地笑了笑。
兩人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周向東的大嗓門就從里面傳了過來。
“我去撒泡尿總行吧?”周向東氣呼呼地說。
“撒尿可以,我扶你去。”他女兒的聲音說道。
“用不著,我當年胳膊都快被人砍斷了,照樣追著歹徒跑了半里地,就斷了根骨頭而已,大驚小怪的。”
“等等。”
“嘿,你掏我兜干嘛。”
“說!這煙哪兒來的?”
“我這…那個…撿…撿的”周向東緊張地回答,“那啥,我憋不住了,我自己去。”
周向東說著,拄著拐就往外走,迎面就碰到了周奕和楊川。
頓時一愣。
“你們怎么來了?”
楊川笑道:“李局讓我來給您匯報工作啊,周奕還買了東西來看您呢。”
周向東拄著拐,站在門口。
病房里,是他愛人和女兒。
楊川跟他們打招呼,然后去扶周向東:“周隊,上廁所是吧,我扶您過去。”
縣醫院的病房是沒有獨立衛生間的,只能去走廊盡頭。
沒想到,周向東搖了搖頭,說道:“我要周奕扶我去。”
楊川沒明白,還堅持道:“沒事兒,我扶就行。”
周奕立刻會意,一邊把手里的果籃給楊川,一邊說:“我扶周隊去吧。”
楊川還要說話,卻突然發現周向東瞪了自己一眼,這才恍然大悟。“哦哦哦,那你們慢點,不著急。”
周奕扶著周向東往廁所走去,周向東小聲問道:“有煙嗎?”
周奕笑著回答:“有,一會兒到廁所了我給您。”
周向東咧嘴笑道:“好小子,有悟性。”
周奕一看就知道,周向東這是煙癮犯了,本來打算借著上廁所去偷偷抽煙,沒想到有其父必有其女,老刑偵被女兒給戳穿了。
剛好他們來了,而他不要楊川扶,是因為楊川不抽煙,去了也白去,所以才要自己扶他上廁所。
“案子破了?”周向東問。
“基本上算是吧,但主犯跑了,目前李局正在帶人搜捕。”
“嘖,這咋還能跑了呢。”這時到了廁所門口,“一會兒再說吧,你把煙跟火給我,我先抽一支。”
“我扶您進去吧?”
“不用,你在外面給我把風,萬一我閨女要是來查崗,你提醒我。”
周奕哭笑不得,把煙和打火機遞給了周向東。
一個刑警大隊隊長,跟做賊一樣,還要另一個刑警替他把風,也是沒誰了。
不過周向東這煙癮真不小,跟吳永成有的一拼,好在醫院廁所沒那么臟而已。
但尿騷味混合著消毒水味道也挺難受。
周向東前腳剛進去,后腳走廊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女護士,神色匆匆地往辦公室跑。
還沒進去就大聲道:“劉姐,十二床那個昏迷的病人怎么不見了?”
辦公室里走出來另一個護士,問道:“你是說車禍送過來那個老頭?”
“對啊,我剛才去看,發現十二床空了,人不見了。”
“喲,是不是為了賴醫藥費啊?”
“不能吧,這人不是一直都昏迷的嘛,怎么醒來就想著要賴賬啊。”
周奕越聽越覺得有點奇怪,便走過去問道:“麻煩問一下,你們說的這個病人是什么情況啊?”
兩個護士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問這個干嘛?”
周奕掏出證件道:“我是警察,想麻煩你們說一下情況。”
一聽是警察,一個護士當即說道:“就是上午有人送來一個老頭,說是突然從路邊竄出來然后被車撞了,那司機人挺好,沒跑,直接給拉醫院來了。”
“多大的老頭?長什么樣?”
“應該有個五十多吧,大概這么高。”護士比劃道,“長什么樣…我說不上來,國字臉,有胡子。送來的時候人是暈的,但檢查下來沒生命危險,就是有點輕微腦震蕩,頭摔破了,流了不少血,縫了幾針,然后一直沒醒。”
“交警來過嗎?”
護士點點頭:“來過,我們醫院有規定,這種車禍的病患必須得通知交警。就是交警讓司機墊的錢,留的電話。司機說有急事就先走了,讓我們等人醒了給他打電話,結果這人就一直昏迷著沒醒。我們準備交班了,剛才我去查房,才發現這人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多久?”周奕忙問。
護士直搖頭:“我十五分鐘前路過的時候看里面還有人呢。警察同志,你可得給我們作證啊,這人要是出了事,回頭他的家屬可別找我們麻煩,他本來就有病了,可不關我們的事啊。”
“有病?什么病?”
“我們給他拍了片子,發現他肝上好大一塊陰影呢。”
周奕一聽,激靈一下,沒錯了!就是苗東方!
立刻朝病房方向沖了過去,高聲大喊著楊川的名字。
楊川正在屋里和周向東的愛人聊天,聽到周奕喊自己,以為是周隊出事了,趕緊跑了出來。
“咋啦?周隊摔了?”
“不是,周隊還在廁所抽煙呢。”周奕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但開口就后悔了,因為他女兒臉色頓時一變。
但他現在管不了這么多,立刻說道:“我懷疑苗東方剛剛可能就在醫院里。”
楊川大吃一驚:“啥?苗東方?你看見他了?”
周奕把十二床那個莫名消失的昏迷病人的事說了下,年齡和相貌特征都吻合。
但真正的關鍵在于,這或許就能解釋苗東方為什么一直找不到了。
不是他多么神通廣大,而是他在逃跑的時候出了意外,被車給撞了然后送來醫院了。
就算送他來的司機當時遇到了盤查,但人命關天,加上司機身份沒問題,必然會立刻放行救人。
盤查的民警如果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問題,那就不會把事情上報,李凌龍得不到信息,自然就不會產生懷疑。
也就更想不到,他們滿世界抓的苗東方,卻躺在全縣人最多的醫院里。
周奕不確定苗東方是剛醒,還是早就醒了在裝昏迷。
因為護士說那間病房沒其他病人,他們這兒病人本來就不是很多。
但如果他是在裝昏迷的話,那以他的老謀深算,他不可能不知道耽擱了這么久自己很危險,警察可能已經在通緝自己了。
可也不能一直待在這里坐以待斃。
所以他應該是在等天黑,等天徹底黑了,好渾水摸魚跑出去。
楊川一聽,立刻往樓下跑,說自己去大門口問保安,讓周奕給李局打電話,圍繞縣醫院展開搜捕。
楊川下樓速度極快,出溜一下就不見了,聲音都追不上他的背影。
周奕立刻掏出手機給李凌龍打電話,如果今晚沒被發現,那苗東方跑的跑得了還真不好說,畢竟幾百個人的包圍網想守住一個縣太難了。
但他十五分鐘前還在病房,再快他也跑不出以醫院為圓心的方圓兩公里。
就算是把老鼠洞挖了,也能把他揪出來。
電話響了好幾聲,李凌龍那邊剛接起電話,周奕打算開口。
卻突然聽見走廊盡頭的廁所里傳來周向東洪鐘般的聲音:“川兒,周奕,快來,我逮著個賊!”
聞聲,周奕的神經猛地一跳,來不及說話,也來不及掛斷電話,立刻拿著手機就沖了過去。
飛奔到男廁所門口一看,周向東正把這個人死死地壓在身底下,這人玩兒命地掙扎,一邊咒罵一邊大喊放開我。
周奕毫不猶豫沖進去,幫著周向東控制對方。
五十多歲的老頭,國字臉,額頭到腦袋上面的部分頭發被刮掉了,因為縫了針。
雖然周奕沒見過苗東方,但他年輕時候的照片自己是見過。
“苗東方,你被捕了!”周奕冷冷地說道。
原本還在拼命掙扎的男人聽到這句話,突然整個人僵住了,然后就不動彈了,像條死魚一樣地躺在了男廁所的地上,任憑周奕和周向東把他死死按住。
好像,他終于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