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一號,七月份的最后一天。
對于學生而言,暑假過半了。
原北縣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昨天各個路口的警察都不見了。
但西坪溝這個小地方,卻成了人們閑談時必然提到的風口浪尖。
昨天晚上,在縣醫院的住院樓三樓的男廁所里,周向東成功抓獲了西坪溝一案的主犯苗東方。
周奕猜的沒錯,李凌龍滿世界找不到的苗東方,就是被車撞了,在醫院里躺著。
而周向東抓苗東方這事,也很離奇。
周向東當時躲廁所的窗口抽煙,他進去的時候,苗東方就已經在里面了。
但他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蹲坑里嘔吐。
吐的聲音讓周向東感覺到了不適,于是問他沒事吧,要不要幫你喊醫生。
周向東說苗東方沒有搭理自己,而是起身去洗手臺漱口。
他對著水龍頭喝水的時候,透過鏡子看了周向東一眼。
這一眼,周向東也看見了。就是這一眼,讓周向東直覺這人眼神不太正常,不像個好人。
所以本能地問他叫啥,沒想到對方轉身就要走。
周向東這暴脾氣,加上老刑偵的直覺,頓時煙一扔也顧不上腿上打著石膏,立刻就沖了過去和對方扭打在一起。
然后周奕跑過去,識破了苗東方的身份,直接把人給逮捕了。
李凌龍在電話那頭聽了個全程直播。
楊川趕回來,給人上銬子,然后帶回局里。
周向東本來挺樂呵的,畢竟證明了自己寶刀未老,還得靠自己。
可一扭頭發現自己閨女正黑著一張臉,頓時就懵了。
不過回到縣局后,并沒能立刻提審苗東方,因為他一直在喊自己頭暈,并且嘔吐,雖然吐不出什么東西來。
楊川罵他別裝死,不過周奕看他的樣子,再結合護士的話,知道這是苗東方腦震蕩引起的。
畢竟自己腦震蕩剛痊愈不久,知道這種感受。
也就是說,苗東方確實是剛醒不久,接著就跑去廁所吐了,然后正好碰到了周向東。
不過即便沒碰到周向東,他這情況也跑不出醫院,就算跑出去了也跑不遠。
被抓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其實不是他被車撞這個意外,他應該也是跑不掉的。
因為周奕他們很快就察覺到了他逃跑的事,留給他的時間太少了。
這大概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吧。
由于苗東方一直說頭暈,李凌龍讓人去縣醫院請來了醫生,但檢查過后醫生的結論和周奕判斷的差不多,沒啥問題,就是腦震蕩的正常反應,平躺靜養休息就行。
楊川當場問道:“那死得了嗎?”
醫生搖搖頭:“正常來說,如果沒有其他問題,腦震蕩是死不了的。”
楊川點點頭:“死不了就行。”
李凌龍知道他這是打算把人強行拎起來審,畢竟醫生說了,死不了。
這也是周向東的風格,只要死不了,我管你病不病呢,都得給我老實交代。
但李凌龍不會這么干,說讓苗東方先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審,別弄出人命來了。
也讓大伙兒都喘口氣,畢竟已經連軸轉好幾天了。
周奕覺得李凌龍的決策沒毛病,人已經抓回來了,不著急一時半會兒,而且真搞出問題來,麻煩的還是本地公安部門。
所以周奕就又在縣局住了一晚上。
李凌龍讓人去買了盒飯,犒勞大家。
由于量大,所以老板親自騎著三輪車給送過來的。
周奕這才見到了這家好吃的盒飯的老板的真容,一個樸素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一對母女。
周奕也從楊川口中得知了這盒飯背后的故事。
以前是家夫妻店,兩口子干的。前兩年老板為了救一個落水的老人,結果自己沒上來。
附近的機關單位看這對孤兒寡母的可憐,就經常去照顧她們生意。
后來李局更是直接把縣局的食堂給撤了,于是那家盒飯就差不多成了縣局的“新食堂”。
“有人說老板傻,撇下老婆孩子救一個活不了幾年的老人,不值當。”楊川感慨地說,“但要是人人都算計得這么明白,咱這個社會又怎么好得了呢。”
楊川的這番話,聽得周奕很是感動,他感動于這位飯店老板的善良和無私,感動于李凌龍默默支持孤兒寡母、又不傷害她們自尊的行為,感動于這對母女的堅強和努力生活的態度。
雖然周奕每天接觸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罪惡,他上一世熟讀的那些懸案卷宗,每一頁都寫滿了血與罪。
但是身為一個重生的人,身為見過未來社會的人,他深知,這些罪惡終究只是極個別現象,只是因為自己的工作每天都在接觸而已。
就像幸存者偏差一樣,他是刑警,所以看到各種各樣的罪惡和黑暗。
但我們的社會,終究是普羅大眾的社會,是善良而沉默的大多數普通人構成的社會。
每個人都在努力生活,像一只只螢火蟲一樣散發著微光。
但是數以億計的螢火蟲匯聚到一起,凝聚起的光芒,照亮了一個時代。
罪惡,只是蜷縮在角落里的蟲子罷了。
小姑娘挎著籃子走到周奕面前問道:“哥哥,你要吃什么?這個是紅燒肉的,這個是宮保雞丁的,這個是…”
周奕看著小姑娘認真的模樣,笑著問道:“這么晚了還在幫你媽媽干活,你不怕黑嗎?”
小姑娘甜甜地笑道:“不怕,周伯伯說過,誰要是敢欺負我們,他第一個不答應。”
七月三十一號的上午,縣局又恢復成了周奕第一天來時的場景,所有人都在像往常那樣工作。
周奕、李凌龍和楊川走到了關押苗東方的羈押室門口,透過鐵柵欄看見了躺著不動的苗東方。
“苗東方,今天怎么樣,還頭暈嗎?”李凌龍問道。
苗東方就回答了一個字:“暈。”
楊川怒了:“嘿,別給臉不要臉了。”
周奕拍拍他肩膀說:“李局,我看要不這樣吧,既然他還暈,那我們就進去審訊,他躺著我們坐著,反正腦震蕩嘛,我剛好,不影響說話。這也算是體現我們警方文明執法,人性執法。”
“可以,文明執法,這詞用的好。”李凌龍立刻點頭,“周奕,要不還是你來主審吧。”
“我?”周奕驚訝道,“不行不行,李局您在這兒,我主審哪里合適啊。”
李凌龍拍拍他肩膀笑道:“這案子要沒你,還指不定什么樣呢,你就別謙虛了,有始有終嘛。”
楊川也在旁邊搭話:“就是,咱都自家兄弟,你就當替周隊審的,周隊不是說了嘛,你們都是老周家的人。”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李凌龍示意楊川開門,他再讓人搬幾張凳子進來。
開門口,周奕第一個走了進去。
苗東方平躺在硬邦邦的單人床上,一動不動。
旁邊的地上,有一些已經干涸的污跡,應該又是昨晚他吐過的苦水。
李凌龍和楊川走進來,兩人不由得一愣。
因為躺在那兒的苗東方的樣子,把他們嚇了一跳。
整個人形容枯槁,仿佛一顆將死的枯木。
可昨天被抓的時候,他看起來還只是一個普通的五十多歲老頭的模樣。
這一夜之間,整個人怎么跟風干了一樣,毫無精氣神可言。
周奕審視著眼前這個犯罪嫌疑人,如果他沒判斷錯的話,苗東方之所以一夜變樣,大概是身體未死,但內心先死了吧。
“苗東方,我先警告你,不要再做任何無謂的掙扎了,苗鐵軍、苗根花和苗壯等人,已經把你所犯的罪行全部交代了,你家床底下史健的尸體我們也已經挖出來了。人證、物證俱全,你涉嫌殺害史健、馬偉昌二人的罪行已經是鐵證如山了。”周奕嚴肅地說道。
但馬上語氣又溫和了一些,語重心長地說:“我們之所以讓你躺著接受審訊,是法律給予你的尊重和關懷,希望你自己也能對自己身而為人有最起碼的尊重!”
周奕之所以提議讓苗東方躺著接受審訊,又恩威并施。
就是因為苗東方已經行將就木了。
他現在怕的根本不是法律,而是病魔。
按照前面護士說的,他的肝上有一大片陰影,說明已經是肝癌晚期了,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他。
對于一個會死在判決之前的犯罪嫌疑人而言,什么恐嚇,什么坦白從寬,都是虛的,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所以周奕現在給他的,是最后的尊重和體面。
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苗東方本來一直閉著眼睛,聽到周奕的話,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他們一眼。
然后慢慢地又閉上了。
就在楊川以為他這是在蔑視他們時,就聽苗東方突然緩慢而悠長地嘆了一口氣。
然后他再度睜開了眼睛,看著周奕,灰蒙蒙的眼睛里帶著一點感激。
“我輸了,徹底輸了,輸給了命,老天爺對我不公啊。”
“我說,你們想知道什么,我都說。”
此時三張凳子搬了進來,三人坐下之后,周奕說道:“那就開始吧。”
時間要回溯到一九六三年,那年的苗東方剛滿二十歲。
因為相貌上的優勢,他在西坪溝的年輕一代里是佼佼者,很多小伙兒都甘愿當他的小弟,村里不少大姑娘背地里都喜歡他。
他很享受這種身為領導者的感覺。
那個時候的交通,遠比現在還要不便利,別說汽車了,整個村子都湊不出一輛自行車。
他在此之前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別說市里了,就是縣里,那都遙遠得如同西天取經。
西坪溝很窮,周圍的村子也都很窮,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下,他憑借帥氣的長相,加上小時候念過幾年書所以識字,讓他成了村里有名的青年才俊,這給予了他莫大的優越感。
但是六三年的冬天,突然從縣里來了一輛卡車,帶來了五個陌生的年輕人。
幾乎全村人都好奇地跑過來看了,從老村長口中他們才知道,這五個人是知青,來西坪溝插隊落戶的,其中就有他后來的老婆金翠萍。
這批知青的到來,對西坪溝的影響不大,因為知青上山下鄉本就是來參加勞動的。
所以他們每天都跟村里人一起,開荒墾地,干農活。
村里人還笑話他們瓷錘,笑話他們一點都沒有干活的樣子,連揮個鋤頭都不像樣,地里的東西啥都不懂,還有女娃娃被蛇給嚇哭的。
在幾乎所有村民眼里,這群打城里來的知識青年,就是廢物,干啥啥不會,比農村娃差多了。
可真正受到影響的人,是苗東方。
最開始,是老村長的意思,讓苗東方多幫襯這些來插隊落戶的知青,畢竟都是年歲相仿的,肯定能聊得來。
但很快,苗東方就發現不對勁了。
因為除了在干農活的時候,這幾個知青表現得格外笨拙之外,其他方面,讓他感受到了很多不同。
這些人的生活習慣非常良好,盡管居住條件艱苦,但他們很講衛生,東西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和農村人格外不一樣。
但這不算什么,真正讓他感到震撼的,是他們平時聊天的內容。
他們聊文藝、聊音樂、聊詩詞歌賦,聊歷史,聊自己的所見所聞。
這些東西都是苗東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在此之前,他知道孫悟空,知道諸葛亮,卻根本就沒聽過什么是四大名著。
在此之前,他在西坪溝是鶴立雞群般的存在,上面派發來的報紙,眾人都得圍著他讓他念給大伙兒聽。
可在這群知青面前,他發現自己連插上一句嘴的機會都沒有。
在他們面前,他淺薄得就像一個出生的嬰兒。
這對他的認知而言,是摧枯拉朽般的打擊。
所以從那群知青來了后,村里人都知道,苗東方整天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大伙兒還笑話,說他喜歡給城里人當狗腿子。
因為在他們的潛意識里,他們看不起這些知青,覺得他們不會干農活,純粹是來拖累他們的。
但苗東方不一樣,他從這些知青身上,發現了自己的淺薄和渺小。
尤其是這些人讓他意識到了,這個世界很大,有太多地方、太多東西他沒有見過了。
他就像是那只井底的青蛙,突然發現原來天空不只有井口那么大,而是一望無際地遼闊。
所以他給這群知青當起了小跟班,以教他們種地的名義,成天和他們混在一起,實際上卻是從他們身上學習各種各樣瑣碎的知識。
盡管這些知青其實也只是初中畢業和高中畢業而已,苗東方再描述出來,對周奕而言聽著覺得都是些比較常見的知識,可對那個六十年代的西坪溝而言,對只讀了兩年小學勉強識字的苗東方而言,這些知識讓他受益匪淺。
其中有兩個人,對他的影響很大。
一個就是金翠萍,這姑娘來自于千里之外的地方。事實上這七個知青來自天南海北,所以他們的所見所聞都不一樣。
金翠萍的家鄉在海邊,有一回她在田埂間說起了大海,她說大海有時風平浪靜、晴空萬里,天空和海洋仿佛在遙遠的天邊連成了一片;有時大海又會烏云密布,怒浪滔天,狂風驟雨如山呼海嘯。
說得情到深處,她不由得開始朗誦高爾基的《海燕》。
雖然苗東方不知道這位高大爺是誰,但當他聽到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當他聽到那句“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時,他激動不已。
仿佛自己的靈魂也化身為了那只蒼茫天海之間肆意翱翔的海燕。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大海,那一刻,大海已然成了他心中的圣地,成了他的耶路撒冷。
這也是他后來娶金翠萍的原因之一,因為他說金翠萍長得并不好看,圓臉,人也矮,有點微胖,不難看,但絕對算不上好看。
但她朗誦海燕時的慷慨激昂,深深地吸引了自己。
另一個叫王國發,是這群知青里學歷最高的,唯一一位高中畢業的。
這位王國發后來并沒有留在西坪溝,也沒有回他的家鄉,而是因為有文化,不僅會俄語也會英語,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后來被縣里看中,安排去了文化站工作,然后在政府工作中表現優異,平步青云,連連高升。
苗東方最后一次聽到關于王國發的消息,是幾年前了,據說已經被調到某市當大官了。
王國發的升遷之路,對他的認知沖擊是無比巨大的。
因為這不同于田埂間的慷慨激昂,這是實實在在的知識改變命運,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所以讀書就能有文化,有文化就可以出人頭地、飛黃騰達,這個觀念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這也是他為什么堅持要讓苗鐵軍、苗壯這些苗家子弟去念書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已經沒有機會了,他不想讓苗家的下一代也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只可惜,他只知道通往成功的方向,卻不知道通往成功的方法。
他以為只要把孩子們送去學校上課,他們自然就有一天能像王國發一樣發達了。
就像種地,他以為把種子埋進去,來年就能長出茂盛的莊稼來。
顯然這根本就不可能,事實也證明了,西坪溝的年代這代人,即便上過學,也沒有一個有出息的。
這也是他和陸國華最大的區別。
陸國華教孩子,不是單純教他們課本上的那些知識,去應付考試。
而是耐心地教導他們學習的意義是什么,學習的方法是什么,去打破這片黃土地對他們的認知牢籠,讓他們在學習中形成獨立思考的能力,進而產生強大的自驅力。
盡管陸國華只教小學,但他就像一個武學大師一樣,在給楊家屯的這些孩子們易經洗髓,再塑根骨。
這些事是需要有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耐心和決心的,不是簡單的把人丟學校就行的。
所以陸國華讓這個小村落走出了好幾位大學生,這些人進入社會后的成就和能量,會反哺,會影響楊家屯的人的思想,會讓這里的人潛移默化的認識到什么叫知識改變命運。
事實上,從上次修屋頂那其樂融融的景象,說明楊家屯的人已經意識到了陸老師對村子的重要性,他們是發自內心地尊敬陸國華夫婦,并且用農村人最質樸的出力幫忙來表達感謝。
而苗東方不懂這些,他雖然從這些知青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渺小和西坪溝的落后,也想要改變村子落后的現狀。
但那都是他的表象,骨子里,他還是一個封建陳腐的農村思想。
從金翠萍生苗曉麗這件事情上,他的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除了王國發這批外,后來又來過兩批知青,但又因為種種原因政策,來的人又走了。
最后留在西坪溝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金翠萍,另一個是個叫劉洪的小伙子。
留下的原因無他,這兩人和當地人結婚了,自然也就走不了了。
只可惜,最后這兩人都魂歸異鄉,埋在了這片黃土地之下。
劉洪死得早,結婚沒兩年就死了,當時醫療條件有限,連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得了什么怪病,高燒不退。
不過周奕從劉洪之前腳被鐮刀割傷的細節推測,可能是傷口感染導致的。
然后就是金翠萍了。
苗東方說,當初跟金翠萍好,是他主動追求的對方。
因為他以為,如果跟金翠萍結婚了,說不定哪天就能跟著她一起離開這個小山村了。
當年不像現在,人可以想去哪兒生活就去哪兒生活,你的戶口關系在哪里,你人就得在哪里。
他以為,有天能憑借家屬身份,把他的戶口也給調走,調到金翠萍的家鄉。
但后來結了婚,他三番五次跑去鎮上問,才知道事情好像并非他想的這么簡單。
即便金翠萍真的可以返鄉回城,政策方面,她能帶回城市的,只能是身為子女的苗曉麗,而不是身為配偶的他苗東方。
這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打擊。
就像一個努力備考的學生,臨到頭了發現自己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苗曉麗記憶中,關于父親對母親的種種暴力行為,表面上看起來是金翠萍不能生孩子了。
但苗東方自述,他真正恨的,是金翠萍“騙”了自己,讓他喪失了走出去見識整個世界的機會。
但這在周奕聽來,非常扯淡。
周奕告訴他:“苗東方,從戶口的角度來講,就算你不和金翠萍結婚,你的戶口也沒有任何辦法遷出去。”
“但真正的問題在于,就算是計劃經濟的年代,國家也沒有把人們的雙腳給綁住,你生在農村,但你不是在農村坐牢。”
“如果你想走出去看看,辦法總比困難多。”
“你看看現如今,交通這么發達,有什么地方是去不了的?無非就是花時間和花錢罷了。”
“可如果你的思想走不出西坪溝,那不論你去到哪里,你的靈魂永遠都走不出西坪溝。”
“所以金翠萍沒有騙你,真正騙你的人,是你自己。”
這番話,說得苗東方足足愣了一分鐘,仿佛靈魂遭到了沉重的打擊一般。
過了許久,他的眼角,一滴濁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周奕開始知道這個苗東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用一個后來互聯網上不太恰當的一個比喻,就是一個普通女人曾經和身價上億的男人上了一次床,于是她就覺得自己和身價上億的人就在同一個階層了。
從那之后,她再找男朋友,就會對標著那個億萬富翁來,于是看誰都不順眼。
苗東方就是這樣一個人,王國發的經歷讓他產生了幻想,但他的學識、能力卻支撐不起他的夢想和野心。
于是所有的失落和不甘,全都變成了砸向金翠萍的拳頭。
也成了苗曉麗悲慘童年的根源。
更成了最后勒死金翠萍的那根繩子。
當能力遠遠夠不上野心的時候,一切就注定會成為悲劇。
不過他說自己和這些知青的接觸也不是一無所獲,拋開這些知青,這讓他在西坪溝這樣的地方,更加鶴立雞群。
也為他后來成為村長,成為西坪溝的話事人埋下了伏筆。
當然金翠萍不能生育這件事,也確實讓他大為惱火,因為這就是深埋在他骨子里的陋習之一,他想要兒子,他想要繼承苗家的香火。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沒辦法大展宏圖了,他希望將來有一天,他的血脈可以。
于是,他把目標瞄向了村里的那些小媳婦。
他長得帥氣,又有文化,還懂好多農村人根本不懂的事情。
加上家里有個精神不正常的婆娘,可以博取同情。
他很快,就勾搭上了包括胡淑珍在內的不少小媳婦,其中也包括苗鐵軍已經去世的母親。
不過,他說自己不是為了偷情,不是為了想干那種事。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播種。
他要把自己優秀的血脈,延續下去。
因為他覺得只有自己的后代,才有走出去出人頭地的可能,別人的都不行,因為他們都是蠢人。
這聽得三人是啼笑皆非。
楊川忍不住問道:“所以苗鐵軍和苗壯都是你兒子?”
苗東方愣了下回答道:“可…可能是吧。”
“什么叫可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楊川說。
苗東方頓時有點尷尬:“這…這孩子身上那也不寫誰生的啊…”
這話連李凌龍都忍不住笑了,但笑過之后又覺得很可悲。
他當年勾搭的這些小媳婦兒,家里都是有男人的,農村娛樂生活少,睡得早,所以孩子就生得多。
當然因為生活和醫療條件問題,夭折的也多。
因此如果一個女人在有丈夫的情況下,還和其他男人有染,然后懷孕了,那確實很難確定孩子是誰的。
但是看苗東方對苗鐵軍和苗壯的好,他八成是當自己兒子來看待的。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也許不是,但萬一也許就是呢?
周奕問他,像這樣的“兒子”,他有幾個?
苗東方思索了片刻說:“五…五六個吧。”
“都姓苗?”
苗東方斬釘截鐵地回答:“我不替苗家以外的傳承香火。”
嘿他娘的,周奕都忍不住在心里罵臟話了。
這話簡直了,好像他勾搭別人媳婦生孩子,是多么偉大的事情一樣。
就你這基因,給狗都嫌棄。
而且這個同族兄弟可真是夠意思啊,就認準了只給自家弟兄戴綠帽子,別家的一概不碰。
李云龍看了也得夸一句:真他娘的是個天才。
周奕又問了另一個問題,苗東方的回答讓他更加哭笑不得。
他問:“那你除了苗曉麗之外,外面還有別的女兒嗎?”
苗東方一臉認真地回答道:“沒有。”
周奕皺了皺眉:“你確定?”
“確定。”
“不是,你怎么確定的?”
“反正我就是確定。”
周奕無話可說了。
沒文化加死腦筋的特征凸顯出來了。
這種事,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敢保證自己發射的子彈最后開盲盒是男是女,他就如此篤定。
不是他有什么特意功能,而是他在自我催眠,他在選擇性忽視那些女孩。
也就是說,這位“東叔”在西坪溝,可能得有六七個子女,甚至還不止。
這老家伙,真他媽當自己是播種機器啊。
周奕對此無話可說,因為這事兒也不值當去找資源給他們做DNA鑒定。
“繼續吧。”
苗東方說,金翠萍上吊自殺后,有不少人想給自己介紹,但他沒有同意。
因為那時候,他已經進了村委辦公室工作,成了儲備村干部,也就是相當于是未來村長的指定人選。
所謂村長,其實是民間的稱呼,官面上的正式名稱,其實是村委會主任。
他說自己從那個時候,心態就開始產生了一些變化。
他覺得自己將來是要接班當村長的,既然自己走不出這個地方了,那他就要帶領全村人過上好日子,讓西坪溝富裕起來,成為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模范村。
如果今天他不是以殺害史健和馬偉昌的兇手身份躺在這里,而是以一個為了西坪溝變得更好而操勞半生、行將就木的村長身份,那或許周奕會對他肅然起敬。
盡管還是同樣的問題,他的能力和認知,讓他無法成為他希望自己成為的那個救世主。
但起碼,他沒有為了自己的理想,去違法犯罪。
不過對村里人而言,苗東方抱有這樣遠大的宏圖壯志,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因為烏合之眾,需要隨大流,需要有人來領導他們。
就像一家企業一樣,如果負責人能力超群,那么集體必然會蒸蒸日上。
反之,則好不了。
西坪溝就是這樣的情況。
苗東方從儲備村干部再到村長,他說自己兢兢業業,為了村子到處奔波,東家長西家短,誰家的狗咬了誰家的貓都要管。
經濟是一點都沒發展起來,唯一的好處就是,大伙兒都認他這個村長,尊稱他一聲“東叔”。
所以這個村長的位置,是坐了一任又一任。
他說自己為了村里能富起來,想了很多很多辦法,磨破了嘴皮子從鎮里要來一些扶貧款,替村里人在外面找活干。
可奇怪的是,他越賣力,事情就越不如人意。
有人轉頭就拿著扶貧款買酒喝了,去外面干活的人偷懶被罵把工頭打了跑回來,還包括像苗壯這種,在外面偷東西的。
此類事情層出不窮,他這個村長成了擦屁股專業戶。
西坪溝還是一如既往的貧窮,尤其讓他來氣的是,他聽說隔壁的隔壁的楊家屯已經出了大學生了,可他們村的最高學歷還只是初中畢業,有人把問題怪到了他頭上,覺得是他這個村長不行,這個人就是趙田福。
他覺得很委屈,有時候一個人偷偷喝悶酒,覺得自己已經像諸葛亮一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怎么村子就是富不起來呢,為什么還有人怪罪自己呢。
他想不通,也不甘心。
直到七年前,轉機出現了。
黃老板來了,這人在鎮領導的陪同下,跑到了西坪溝的后山,說這山里有啥東西可以當原材料,因此要在這里開一個采石場。
苗東方敏銳地察覺到,改變西坪溝命運的機會來了。
后來發生的事,苗東方的講述,和苗鐵軍的交代基本一致。
在苗東方的指揮下,村里老人堵路,逼迫黃老板用村里人當工人。
這件事,奠定了他在村里無可撼動的地位。
但也讓他膨脹了,覺得其實沒有這個黃老板也行,之前只是自己不知道后山這些破石頭居然還能賣錢。
現在知道了,那這個錢怎么能讓黃老板賺呢,后山是西坪溝的,從后山賺的錢也應該都是西坪溝的。
這個黃老板是在“竊取”西坪溝的錢!
所以他一直在琢磨,怎么能從黃老板手里把后山的采石場給搞到手。
不久后,一個苗家子弟出意外,在采石場被石頭砸死了。
盡管這是一起意外,但苗東方知道,這是一個機會。
于是在他的鼓動和帶領下,村民們借著向黃老板討個公道的機會,把黃老板給強制扣押了。
然后他再跳出來當好人,最后威逼利誘,讓黃老板立下了字據,把采石場一半的所有權交給了村里。
但他并不知道,黃老板寫下的這張字據,根本沒有法律效力。
還是幾年后拿出來想逼馬偉昌就范不成后,他才去打聽知道手里的就是一張廢紙。
當初“拿到”半個采石場之后,全村人都高興不已,因為這意味著村里有了一座吃不完的金山銀山了。
但他萬萬沒想到,黃老板居然直接跑路了。
起先他和村民們對此高興不已,因為黃老板跑了,那整個采石場就都是西坪溝的了,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可很快,大伙兒就發現,石頭還是石頭,他們壓根就不知道怎么把石頭變成錢。
吃不完的金山銀山,一夜之間又變成了一座破石頭山。
這次失敗,讓苗東方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于是他開始想方設法地找人來接盤西坪溝的采石場,一來是得有人來把后山的石頭變成錢,二來是他和村民們都篤信這個采石場有一半是他們的。
可找“接盤俠”這個過程并不容易,這地方生意人本就少,還得是愿意接這個采石場的。
苗東方說自己為了這件事,四處奔走,嘔心瀝血。
因為在村民們看來,這就是他的責任,他自己也覺得,這是他這個村長應該替大伙兒解決的問題。
但他本身也沒什么人脈,所以找得非常艱難,客沒少請,酒沒少喝,笑臉沒少陪,但最后卻是屢屢碰壁,自己往里還搭了不少錢。
這期間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外地的富商,對采石場表現出了一些興趣,也具體深入的聊了一些事情。
結果當他把黃老板的字據拿出來,表示這采石場也有他們村子的一半時,那個富商瞟了他一眼,然后就再也沒提這件事。
吃完飯,富商嘴里說著過兩天就去現場看看,但后面他就再也沒見過這人了。
苗東方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該這么著急就把那張字據拿出來。
包括之前對黃老板,也是操之過急,用力過猛了。
在一次次的吃癟過程中,他慢慢的吸取教訓。
一晃,就過了快兩年。
后山徹底荒廢了,西坪溝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甚至比以前還窮。
因為很多人已經沒心思種地了,嫌錢少,嫌來錢慢。
他這個村長的威望也跌入了谷底。
然后,馬偉昌就出現了。
苗東方急于找接盤俠,馬偉昌又急于找賺錢的生意翻身,兩人自然就一拍即合了。
不過這次,苗東方學乖了,不該說的他一句都不說。
在馬偉昌來考察的時候,他還專門叮囑村里人,表現得特別民風淳樸。
讓馬偉昌賓至如歸,覺得這地方的人都特別熱情善良好說話。
還把黃老板塑造成了一個無良商人。
最終,馬偉昌決定接下了西坪溝的采石場生意。
這個時候的苗東方其實已經了解到了,采石場的權利到底是怎么劃分的。
地不是村里的,而是國家的,是需要向縣里申請承包的。
采石場的經營權是歸承包人所有的,跟村里人也沒半毛錢關系。
所以黃老板當年寫的那張字據,其實一文不值。
時隔了兩年他才明白過來,黃老板也知道這張字據沒屁用,他之所以這么爽快地立下字據,不是他苗東方的功勞,而是黃老板為了脫身故意給了他們一張口頭支票。
轉頭人就跑路了,也不是這個黃老板太慫,而是這個生意人太精明了,他看穿了這群村民的真實嘴臉,所以立刻止損跑路,防止更大的損失。
但他沒把真相告訴村里人,因為他知道,如果說了,村里人只會怪他這個村長沒本事。
他不能丟這個人。
馬偉昌決定承包采石場的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在家,一盤花生米,一瓶白酒,他一邊喝一邊想,想了整整一宿。
最后想出了一個主意,就是得吸取之前的教訓,不能操之過急,要小火慢煮,慢慢拿捏馬偉昌。
第一步就是防止馬偉昌像黃老板一樣突然跑路,有句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得用什么辦法,把人給留住。
于是,他想到自己老婆金翠萍,想到了當初和本地人結婚的知青都跑不了這事兒。
他決定效仿這個辦法,只要馬偉昌和村里人有婚姻關系,那他再怎么跑也沒用。甚至跑了反倒是好事,那采石場就順理成章變成村子的東西了。
至于為什么是苗根花,因為她是年輕漂亮的小寡婦,加上自己和胡淑珍這層關系,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還安排苗鐵軍帶著人在馬偉昌來的時候,整了一出戲,最后自己再拿出一個“解決方案”,成功讓馬偉昌上鉤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自信滿滿,但周奕知道,這事兒能成,一半在他苗東方,另一邊在馬偉昌本人。
如果他不見色起意,如果他內心正直,體貼顧家,堅守道德底線,這事兒也成不了。
鎮上是需要企業創造稅收和就業崗位的,真逼急了,鎮領導出面總有解決的辦法。
所以馬偉昌走到如今這一步,也是他自身不夠過硬。
在他的一番謀劃之下,馬偉昌和苗根花假結婚了。
第一步算是成功了,有了婚姻關系,他就不怕馬偉昌突然跑路了。
而且這里面還有一個關鍵,是他知道苗根花是個表面看著正經,實際上骨子里耐不住寂寞的小寡婦,他可沒少聽說一些關于她的風流事。
他知道,早晚這兩人會勾搭上,到時候再做謀劃,就更有把握了。
事實證明,苗東方還是有腦子的,看人真準。
馬偉昌和苗根花也沒辜負東叔的期望,果然勾搭成奸了。
第二步,就是慢慢蠶食馬偉昌的生意。
按照苗東方的計劃,他打算先想辦法插手采石場的生意,學會做生意的訣竅。
等到把銷路都掌握了,再想辦法慢慢地把馬偉昌給踢出去。
所以,才會在開工那天,發生村民圍堵馬偉昌的事情,苗東方明知黃老板寫的是張廢紙,但還是裝傻充愣拿出來要馬偉昌給個交代。
目的就是為了試探馬偉昌的底線,好故技重施慢慢拿捏對方。
可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憨厚老實的馬老板,卻遠沒有黃老板這么“好說話”,一個電話就叫來了一大幫人。
眼看著兩邊就要打起來了,苗東方只能趕緊跳出來平息事態,當場把那張字據給撕了,然后上了馬偉昌的車進行交涉。
苗鐵軍之前說他不知道兩人說了什么。
苗東方說,當時在車上,自己說了很多村子的壞話,說他們封建、迂腐、死腦筋,自己早就跟他們說過這個字據是前面那個黃老板誆騙他們的,怎么能找現在的馬老板麻煩呢,但自己攔不住啊。
還說自己今天當著全村人的面把字據撕了,接下來肯定要被村里人罵死,但為了馬老板的生意著想,這件事他扛了。他就是希望馬老板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西坪溝和采石場是一脈相承的,做生意本來就是和氣才能生財。
他還想著馬老板賺大錢了,能讓西坪溝的村民們有口湯喝。
他這一番話術下來,馬偉昌也就氣消了。
但他不知道,馬偉昌當時也是破釜沉舟的狀態,真搞僵了,影響的是他自己的生意。
既然苗東方愿意當這個和事佬,他也不會揪著不放,畢竟是生意人,利益至上。
而且出乎他預料之外的是,馬偉昌還“收買”了他,說是請他當顧問,每個月給他開一百五十塊錢的顧問費,也不用他去采石場上班,唯一要做的,就是管好這群村民,別再來鬧事兒。
這其實就是馬偉昌在破財消災,畢竟收買個人的成本遠比收買集體要低得多。
這件事,苗東方沒有聲張,但他切切實實地每個月都從馬偉昌手里拿到錢了。
他那輛摩托車,就是靠這個錢加上之前的一點積蓄買的。
雖然他得了好處,但跟原本的計劃比起來,卻南轅北轍相去甚遠。
這次試探,算是以失敗告終,他也知道了,馬偉昌不像黃老板這么好對付。
但他不甘心就這么算了,尤其是眼看著采石場的生意蒸蒸日上,越來越好。
他心里就更眼紅了,因為他覺得這些都是村里的錢,是自己的錢,結果卻進了馬偉昌的腰包。
可一時半會兒,卻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直到一年多前,他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新聞,啟發了他。
新聞說的是某地一個煤礦,發生事故導致三人死亡,結果礦老板不僅不上報,還通過私了隱瞞事故,最終東窗事發,不僅礦被查封,老板還鋃鐺入獄。
這件事讓他聯想到了當初黃老板開采石場時出的那起事故,雖然當時黃老板立的字據是無效的,但事故卻是真的。
他決定仿造當初出事故,搞死一個人,然后再通過從中調停來隱瞞事故,這樣就能達到抓住馬偉昌“把柄”的目的了。
他說自己對此非常有信心,因為采石場的生意越來越好了,如果出事就要停業整改,馬偉昌舍不得這個成本。
最后自己再出面把事情壓下來,那就順理成章讓馬偉昌陷入兩難了。
于是他開始從采石場干活的工人里選一個“幸運兒”。
姓苗的他自然不會選,所以只能從外姓里挑。
他想到過趙廣平,因為趙田福之前和自己有過節,但前幾年趙田福就死了,農村講究人死債消。
可胡淑珍無意間的一句話,讓苗東方最終決定還是選趙廣平。
胡淑珍抱怨說趙家那小子又偷偷來找她閨女,這要是被她女婿看到,那還了得。
苗東方問,哪個趙家的小子?
然后他才知道,趙廣平居然和苗根花有一腿,就在苗根花和馬偉昌領證前不久,苗根花還偷偷去打掉了一個孩子,就是趙廣平的。
這讓苗東方不得不選擇除掉趙廣平了,因為如果趙廣平和苗根花的奸情被馬偉昌發現,馬偉昌和苗根花離婚的話,那對西坪溝而言,就很被動了。
但他自己不在采石場工作,沒法動手,于是只能找來自己最信任的苗鐵軍。
當然他跟苗鐵軍說的什么趙廣平當年砸破他腦袋,純屬扯淡,那就是他自己喝多了摔的。
可事與愿違,趙廣平沒摔死,而是雙腿截肢成了殘廢。
這全然不在他的計劃之中,因為他并不知道這種沒死人的情況該怎么算,還能不能起到之前的效果。
但他反應也很快,立刻改變策略,開始兩頭裝好人。
一邊慫恿趙家鬧事,向馬偉昌索要天價賠償,一邊又假裝替馬偉昌排憂解難,游說趙家。
既然沒能達成最初的目的,那也不能就這么白白浪費了這件事。
正好讓馬偉昌出出血,打擊打擊他,順便還能給自己加一點份量,讓自己在兩邊都顯得夠有本事。
“那你為什么后面又把這份功勞讓給苗根花呢?”周奕問。
“哎,還不是苗壯這小子不爭氣啊,偷了馬偉昌好幾次錢了,馬偉昌對他意見很大。得讓馬偉昌欠他們家一個人情,要不然他不讓苗壯當司機了那就麻煩了。”
周奕聽到這話,冷笑著問道:“苗東方,你是不是其實心里早就開始醞釀殺馬偉昌的計劃了?”
苗東方沉默不語,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周奕這話不是空穴來風,苗壯當不當司機,對苗壯本人而言關系并不大。
因為維系苗家和馬偉昌關系的人是苗根花,不是苗壯。就算他不干司機了,他照樣可以啃老,啃他姐。
但苗東方不這么想,恐怕只能是因為,他需要苗壯待在馬偉昌身邊,好掌握馬偉昌的日常情況。
這種思想,必然是有更深一層的目的的。
只是這個目的什么時候浮到表面而已。
周奕又說道:“我換個說法吧,可能你當時沒有所謂的殺人計劃,但你的潛意識里,隱約是有這樣一個念頭的,是不是?而且這個念頭不是趙廣平出事后產生的,是你在設局讓馬偉昌和苗根花領證的時候,就有了。”
“苗東方,我說的沒錯吧?”
苗東方頓時扭過臉來,眼神驚恐地看著周奕,過了幾秒鐘后,回答了一個字:“是。”
對于這個回答,周奕滿意地點了點頭。
雖說苗東方的能力支撐不起他的野心,但這并不代表這個算計了半輩子的男人就一無是處。
事實上他能搞出這么多事情來,恰恰說明他本事不小,只是心術不正,剩那么點智慧全用在歪門邪道上了。
苗東方承認,他確實有這個念頭,但只是一個念頭,一直沒有下定決心。
而且還有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在于,苗壯可能是他兒子,但苗根花不是。
他跟胡淑珍好的時候,苗根花就已經出生了。
所以他擔心,自己就算真除掉了馬偉昌,這財產也會落到苗根花的兜里,到時候自己這個東叔說了還算不算,那就是個未知數了。
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沒有走到最后這一步。
雖然他害了趙廣平,但他爹趙田福本來就跟自己有仇,而且趙廣平后來也是自己上吊自殺的,他覺得這可不能怪自己。
自己還幫趙家要來了五萬塊的賠償金,這錢是西坪溝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金額,他們趙家一夜之間就成了村里最有錢的人家,自己這也算是幫了趙家一把。
要不然,就算趙廣平腿不截肢,他這輩子也掙不到這么多錢。
但直接殺人,他還是沒有這么大的膽量。
于是趙廣平的事之后,情況就這么不尷不尬地維持著,他也沒能想到什么好辦法。
一直到了兩個月前,也就是今年的五月份,他因為胸口實在疼痛難忍,剛好有事去了市里,就想著去開點藥吃一吃。
其實之前隱隱也有疼痛的情況發生,但他沒當回事,畢竟農村人習慣就是有病硬抗。
農村人戲稱,說抗過去就好了,抗不過去那就只能躺板板了。
可這就是句玩笑話,真要躺板板了,沒人不害怕。
苗東方就是。
醫生當時就面露難色,表示要進一步做檢查。
他心疼錢,本來不想做,讓醫生給他開點止疼藥就行了。
但醫生說你不做檢查我沒法給你開,最后還是做了。
結果,就像苗根花交代的那樣,他查出了癌癥。
或者說疑似癌癥,因為檢查報告出來后,醫生認為情況很糟糕,高度懷疑是惡性腫瘤,且已經到了晚期。
但最終確認的話,需要進行活檢。
苗東方拒絕了,他表面上對醫生說,死就死了,無所謂,但實際上其實就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心中還抱著一絲僥幸心理。
好巧不巧的是,回來的公交車上,前面有兩個老嫂子在聊天,說是她們村的誰誰誰得了癌癥,后來開刀,治好了。
他忍不住跟人搭話,又問是啥病,又問是在哪兒治好的。
下車之后,他的求生欲又被重新點燃了。
別人得了癌癥也能治好,他也不管人家是什么癌,是不是真的治好了。
而唯一的問題就是,開刀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
起先,他想到了村里人。
他覺得自己這大半輩子都在為村子做貢獻,村民們一定很感激自己。
現在自己遇到困難了,村民們也肯定會救自己的。
于是回到西坪溝之后,他就開始挨家挨戶地找人借錢。
因為他要的數,只能大伙兒一起湊,誰家也不可能拿出這么多錢來。
可萬沒想到,他借十家,九家還沒等他說原因,一聽想借錢,瞬間就拉下臉來了。
就跟當初找接盤俠一樣,苗東方屢屢碰壁,只是那次是在外面吃癟,這次是在西坪溝。
除了苗鐵軍和個別已經死了丈夫、當初跟他有一腿的老寡婦外,其他人基本一提借錢就各種哭窮,稍微有點良心的,就拿個十塊二十塊來說讓他先拿去應個急。
苗東方徹底傻眼,他怎么也沒想到,他掏心掏肺對待的這群人,個個都是白眼狼,見死不救。
心灰意冷的他,想到了馬偉昌,他想找馬偉昌借錢看病。
剛好那天馬偉昌在采石場的辦公室里,他就去了。
也開口了,說希望馬老板看在苗根花的面子上,能借自己五萬塊錢看病,到時候肯定還。
他說馬偉昌當時在盤賬,自己低聲下氣地站在旁邊點頭哈腰,可馬偉昌連頭都沒抬一下,就問了一句:“你要是死了呢,我找誰要錢去?”
就是這句話,讓他對馬偉昌動了殺心。
因為之前在村里碰壁,他沒有明確的仇恨目標,但馬偉昌不一樣了。
他覺得,如果當初不是自己點頭,馬偉昌根本沒法在西坪溝做生意,更不可能賺這么多錢。
現在姓馬的居然過河拆橋,簡直不是人,他一定要讓馬偉昌付出代價。
而且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轉頭就聽說了上面要在附近搞一條公路的事情,如果這件事真的落地了,那整個西坪溝,包括他苗東方在內,對馬偉昌而言就棄之如敝履了。
兩方因素迭加下來,他開始謀劃,怎么才能合理的害死馬偉昌,把他的財產占為己有。
他先是想到了自己老婆金翠萍自殺的事,覺得也可以把馬偉昌偽裝成自殺,這樣就不會引起警察的懷疑。
但好端端的一個人不可能莫名其妙就自殺了,肯定得有合理的理由才行。
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一個普通人污蔑成一個人人喊打的壞人。
這個辦法,是他在那某個不能說的年代里學會的。
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苗根花的女兒葛芳芳身上。
在他的計劃里,原本這件事就是要拉攏苗根花的,畢竟能合法繼承財產的人只有她。
而且他其實已經發現了一些可以說動苗根花的端倪,就是胡淑珍之前問過他,女兒和馬偉昌是不是鬧啥別扭了,今年過年之后,馬偉昌來他們家過夜的次數少了很多,對苗根花也沒那么上心了。
當時他還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后面想想,可能兩人之間出什么問題了,這不就正好能被自己利用嗎?
除此之外,還得找一個人來幫自己把馬偉昌給弄暈,并布置成自殺的樣子。
因為他沒有這個體力來獨立完成這件事。
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先前醫生給開的止痛藥很快就吃完了,他就去鎮上的衛生院,借口自己頭痛難忍,讓醫生給開藥。
這也是為什么他家里面有這么多頭痛粉的藥盒。
他起初想到的是苗壯,但馬上又否定了,因為苗壯身材矮小瘦弱,而且做人沒什么骨氣,就喜歡小偷小摸。
這事如果被他知道,那早晚要穿幫。
所以最佳人選自然是人高馬大的苗鐵軍了,加上他本就對苗鐵軍有恩,自然就更有把握了。
后面的犯罪計劃,和前面幾人交代的大差不差。
這也是他根本無法狡辯的原因,別人都交代完了,你死扛著不說,沒有意義,只會讓你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更不好過。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苗根花這個小丫頭片子居然還和他玩心眼,要他寫一張字據,說萬一被警察查出來,她不想坐牢。
苗根花的蠢,就像是多年前看著黃老板立字據的苗東方和村民們一樣。
苗東方很清楚,真的東窗事發,這張字據屁用沒有,該坐牢還得坐牢。。
何況他現如今重病纏身,萬一活不了,到時候就死無對證,苗根花拿的就是一張廢紙。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張字據居然會出現在史健的手里。
更麻煩的是,史健是在他們的計劃即將“收尾”的前夕跑來敲詐勒索。
不給錢,計劃將功虧一簣。
給吧,他又沒錢。
而且史健知道了他們的計劃,就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所以他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把史健除掉了。
他先答應,穩住對方,然后趁其準備離開時轉身,一錘子沖著史健的腦袋砸了下去。
那張字據被他一把火給燒了,史健的尸體也埋了。
他本來打算自己埋的,但只是把尸體拖進里屋,把床挪開,就讓他氣喘吁吁心臟狂跳了。
沒辦法,他只能去找苗鐵軍幫忙。
苗鐵軍本就粗心,他則是慌了神,兩人都沒想到搜一搜史健的尸體,就這么匆匆掩埋了。
史健一死,讓他意識到了,再不動手可能一切努力就都得付之東流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七月二十七號的晚上,守在村委辦公室的他撥通了馬偉昌的手機號。
促使他盡快動手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他發現,二十六號那天開始,派出所對這起失蹤案,突然又上心了很多。
他當然不知道,因為趙亮把事情說給了周奕聽,周奕提了一些意見。
二十七號當天晚上,他把馬偉昌騙到了采石場。
而他騙馬偉昌過來的理由,還是葛芳芳,他說自己在采石場的一個角落里,發現了一灘血跡,還有一只孩子的鞋子。
他謊稱自己沒和任何人說,也沒報警,因為萬一孩子真的是在采石場出的事,到時候報了警,警察要采石場停業整頓,那就麻煩了。
所以他讓馬偉昌趕緊過來看看,讓他拿個主意。
其實這個借口有很大的冒險成份,萬一馬偉昌直接報警的話,那事情就全黃了。
但他賭的就是馬偉昌喜歡重要的事自己做決定的性格,二十二號那天去安桐就是,平時發工資也是,他早就摸透了這人的脾氣。
果然,馬偉昌二話不說就來了。
結果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至于為什么沒有把人弄死后再吊上,也是因為他有這方面的經驗,當年金翠萍死的時候,他聽檢查的老醫生這么說過。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當警察發現孩子的鞋子和沾血的內褲后,自然會認定為馬偉昌“畏罪自殺”。
只要等案子一結,苗根花到時候就可以順理成章繼承馬偉昌的遺產了。
他也就能得救了,雖然那張字據沒了,雖然苗根花可能還有別的心思。
但他現在不在乎,他只想著快點去看病,因為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好幾天晚上,他半夜突然醒來,看見金翠萍站在他的床邊,一句話不說,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知道,金翠萍想帶他走。
可他不想死,他還沒活夠!
“我打聽過了,這種病最好是去省城看,省城的醫生水平厲害。”苗東方有些不甘,又有些絕望地說道。
周奕語氣淡漠地說道:“苗東方,你的情況,去哪兒都沒用了。”
聽到這句話,苗東方沒有驚愕,也沒有發呆。
而是嘴角露出了一抹似哭非笑的苦笑,他大概是早就已經意識到這點了。
但人就是這樣,只要有一線活下去的生機,都會不顧一切。
就算連那一線生機都沒有,人也會自己畫個餅,給自己吃。
這就是人性,生死關頭,只求茍活。
正因如此,那些超越人性,那些在生死關頭能奮不顧身舍己為人的,才是真正的偉大。
就像那個下水救人的快餐店老板一樣。
苗東方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聲音干癟的說道:“我還沒去看過大海呢…”
周奕沒有再看躺在那里的他,而是扭頭對李凌龍說道:“李局,我沒什么想問的了,其他細節方面的問題,就麻煩川哥再跟進一下吧。我想出去透透氣。”
李凌龍點點頭:“去吧,辛苦你了。”
周奕走出羈押室,往樓下走去,他想給吳永成打個電話,告訴他這邊的事情結束了,自己準備明天返程。
剛走到樓梯口,突然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個人順著樓梯往下爬。
葛芳芳爬得十分小心翼翼,當看見周奕的時候,動作頓時就停住了。
她用大大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叔叔,那戰戰兢兢的樣子看得讓人心疼。
“芳芳,你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啊?”周奕走過去柔聲問道。
“我…我想媽媽了…”
一句話,讓周奕心頭一顫。
她根本不知道,也不理解那個她最愛的,心心念念的媽媽,對她做了什么。
周奕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他只能過去抱起了孩子,柔聲說:“芳芳,你長大了,是個大孩子了,以后要學會獨立知道嗎?”
他知道這種話很蒼白,但他不想去騙孩子,讓她抱著更大的希望再產生失望。
小女孩好奇地問:“什么是獨立啊?”
“嗯…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能總想著找媽媽。”
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差點讓他破防。
小女孩怯生生地說:“我一直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呀,我不會煩媽媽的,我就是想她了,想抱抱她。”
周奕眼圈一紅,頓時扭過臉去。
沒想到,小女孩卻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摸了摸,說道:“叔叔你別哭,是芳芳做錯了什么嗎?”
就在這時,昨晚的那個女警從樓梯上匆匆跑了下來。
一見周奕抱著孩子,頓時松了一口氣。“哎呀媽呀,我這就去倒點熱水想給孩子擦擦身子,沒想到一扭頭就不見了,可嚇死我了。”
“沒事,孩子挺好的。”周奕強顏歡笑著把孩子遞了過去。
葛芳芳也不哭也不鬧,而是乖巧地沖周奕揮了揮手:“叔叔再見。”
周奕也揮了揮手,目送著女警抱著她返回樓上,他感覺眼睛有點發燙。
縣局的一個角落里,周奕蹲在花壇邊準備抽煙。
他剛給吳永成打完電話。
吳永成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買好票了說一聲,到時候大伙兒去接你們。”
可摸遍了全身,都沒有摸到煙盒。
這才想起來,煙跟打火機都在醫院的時候給了周向東。
正要起身離開,身邊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還遞來了一支煙。
他抬頭一看,是李凌龍。
“來一支?”
“謝謝李局。”
李凌龍給周奕點上煙,也學著周奕蹲在了花壇邊上。
這大概是這位年輕的縣局局長第一次如此不拘小節吧。
“李局,剛才忘記問了,苗東方逃跑時帶的那支獵槍…”
周奕話音未落,李凌龍就說道:“放心吧,找到了。那個撞了他的司機今天早上主動去就近派出所報案了,他說當時撞到苗東方的時候,他身上背了個包,后面送人去醫院的時候急匆匆的,包就忘在了自己車上。他又急著辦事,一直沒注意。今天早上才發現那只包,里面除了有八百塊錢之外,還有一支雙管獵槍。他怕出事兒,就趕緊主動送去派出所了。”
周奕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別的事,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了,一些細節他都回答了,和另外幾個人的供述都對得上,可以形成完整的證據鏈了。”李凌龍抽了一口煙問道,“打算什么時候走啊?”
“剛給我們吳隊打過電話,應該明天就走吧。”
“這么著急?”李凌龍驚訝道,“你們宏城那邊有事?”
周奕笑了笑:“那倒沒有,吳隊說宏城現在太平無事。”
“那不就得了,多待幾天唄,咱這兒雖然沒什么特色美食,但家常便飯還是得吃啊。再說了,你總不能讓我們請客的面子都不給吧?好歹我也是個局長,飯都不吃一頓,你讓楊川他們怎么看我?”
李凌龍拍著他的肩膀說:“吃個飯,吃個飯再走,到時候我讓楊川直接送你們去市里。”
周奕啞然失笑,點了點頭。
“要不這么著吧,你一會兒直接開輛警車先回去休息,然后明天中午,就在我們這斜對面的那個北方飯店,你把你女朋友和她父母都請過來,我再喊沙草鎮的陳所長他們一起,大家吃個飯,怎么樣?”
“下午,我讓楊川送你們去市里,我給安排個機關的招待所,第二天你們再去坐火車,也不耽誤。至于你老丈人丈母娘,到時候我親自送他們回去,保證一根頭發都不會少。”李凌龍豪爽地說。
“帶他們,這不合適吧?”
“怎么會,我聽陳所長說了,你岳父岳母是大好人,能請他們吃飯是我李某人的榮幸。”
周奕看著李凌龍的樣子,突然笑了笑。
李凌龍好奇地問:“怎么了?”
“沒有,我就是笑李局您這豪邁的語氣,越來越像周隊了。”
李凌龍一愣,擺擺手道:“嗨,像周隊也沒錯,天下警察是一家嘛。”
他站起來,拍拍周奕道:“那就這么說定了,一會兒我讓楊川給你車鑰匙。”
“行,那李局,明天見。”
“明天見。”李凌龍說著,一瘸一拐地離開。
周奕一下子沒明白過來,怎么一瘸一拐的?
但馬上他就反應過來了,李局腿麻了。
他剛想笑,突然發現,自己腿也麻了…
武光,凌晨,海邊。
距離岸邊幾海里的地方,一艘普通的漁船正在慢慢往就近的一個碼頭駛來。
這種漁船在武光的海邊很常見,噸位不大,都是私人漁船,去近海捕魚的。
一個小胖子正站在甲板邊上,往海里面撒尿。
此刻天蒙蒙亮,太陽還沒有升起。
小胖子顯然還沒睡醒,瞇著眼睛一邊尿,一邊微微搖晃。
尿著尿著,他突然聽到有什么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船身。
他提上褲子,好奇地探頭往下面看了一眼。
光線昏暗,他只瞧見水里好像有一團東西,從船身邊緣飄過去。
由于船在往碼頭開,所以那個東西很快就滾過去,消失不見了。
可只是一眼,胖子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血都涼了,頭皮發麻,白毛汗蹭地一下就冒出來了。
因為這團東西在隨著水面起伏不斷翻滾時,他看見了一張臉。
一張無比慘白的臉,瞪著死魚般的眼睛。
這張臉轉瞬即逝,馬上就消失在了深不見底的大海里。
胖子渾身顫抖,因為那張臉如鬼魅般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突然覺得褲襠里暖洋洋的。
剛尿完的他,居然又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