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號一大早,周奕和陸小霜坐上了開往宏城的火車。
和來的時候一樣,也是軟臥。
只不過這票不是周奕去火車站買的,而是李凌龍托朋友的關系替他安排的,錢自然是沒有付了。
周奕也沒有過多的堅持要給錢,和肝膽相照、志同道合的戰友算得太明白了,有傷感情。
前一天中午,周奕帶著陸小霜一家三口去縣城的飯店赴約。
陸國華本來是堅決不肯去的,他覺得自己無功不受祿。
周奕的想法則很簡單,讓陸國華和李凌龍認識一下,日后有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
畢竟在一個縣里,縣公安局的局長算是個大人物了。
甚至不用李凌龍真干什么,只要讓沙草鎮的地方官員知道有這層關系在,他們就會重視楊家屯的這個小學。
從西坪溝的這起案件里,周奕看到了苗東方這種人的局限性。
如果單論他的理想,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可他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實現理想。
當欲望大于能力的時候,為了滿足欲望,最后就只能走歪門邪道。
苗東方這類人的存在,更加襯托出了陸國華的偉大。
所以周奕覺得,陸國華不應該只在那一間小小的教室里教書育人。
他的熱忱和光輝,應該照耀更多的孩子。
他不應該只是陸老師,應該成為陸校長。
但周奕沒有這個財力,就算將來有,以陸國華的性格也不會接受。
所以還得是地方上重視起來,有政策扶持,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那就得用上一些人情世故了。
李凌龍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他為人正直,思想進步,而且執行力極強,不用周奕去求,應該就會主動幫忙。
所以肯定得拉陸國華去吃飯才行。
但陸國華這知識分子的清貧勁,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無奈,周奕只能選擇性的說了下葛芳芳的事,說自己想讓他們去,主要也是想讓他們幫忙看看,楊家屯誰家沒孩子又想要孩子的,可以收養這個孩子,到時候還能讓孩子在這里讀書,畢竟葛芳芳明年就七歲了,該上學了。
當聽到這孩子的父親已經過世了,爺爺奶奶不認她,母親這邊,母親、姥姥和舅舅這三個親人都得坐牢時,陸家一家三口都聽傻眼了。
蘇秀英忍不住抹眼淚說:“這孩子命怎么這么苦啊。”
周奕微微嘆了口氣:“哎,這孩子很乖,很聰明。可惜投胎不好。”
蘇秀英問道:“周奕,合法收養這孩子的話,得要符合什么條件啊?”
周奕以為蘇秀英想了解一下,好在村里找找,于是簡單說了下基本要求。
沒想到聽完之后,蘇秀英扭頭對陸國華說道:“老陸,要不…咱把這孩子收養了吧?”
周奕一驚,因為畢竟陸國華和蘇秀英都四十多了,他就沒往這個可能去想。
陸國華幾乎沒有猶豫,點了點頭,但又有些擔心地說:“就是不知道孩子肯不肯,畢竟六歲了…”
這個擔憂,周奕也沒法回答,畢竟葛芳芳心心念念的是她的媽媽。
但周奕知道,這孩子沒得選了。
不能被人收養,那就只能送到福利院去了。
但如果能被陸國華夫婦收養,或許她的人生,還有逆風翻盤的機會。
只是周奕說收養葛芳芳的壓力會比較大,因為大概率葛芳芳繼承不了多少遺產。
按照案情偵破結果,苗根花涉嫌謀劃并參與了殺害馬偉昌,所以她的財產繼承權就全部被剝奪了。
葛芳芳和馬偉昌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在苗根花喪失繼承權的同時,葛芳芳跟馬偉昌的一切財產就都無關了。
也就是說,最終馬偉昌的遺產,基本都會由他兒子馬曉陽繼承。
至于那個叫萬月梅的情人和她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一分錢都拿不到。
畢竟九七年,民間還沒有能力去做親子鑒定,而且非婚生子在這年代還沒有同等的繼承權。
張桂芬大概會很高興,畢竟錢保住了。
她之前帶著一幫人來鬧,目的不就是這個么。
她并不知道苗根花是殺人兇手,只是這么希望而已,沒想到最終“夢想成真”了。
陸國華對此倒無所謂,說也就是多一張嘴吃飯而已,反正他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了。
至于衣服,小霜小時候的衣服都還在,不是什么問題。
陸小霜很清楚自己父母的性格,當即舉雙手贊成這件事。
所以在飯局上,周奕提出這件事之后,李凌龍十分震驚,當即過來抓著陸國華的手連聲說了好幾句感謝。
他表示自己會盡己所能,幫孩子爭取一些貧困補助的。
周向東也來了,楊川特意去醫院接的他,是在周奕他們之后來的。
人還沒到包間,宏亮的聲音就已經先進來了。
遠遠的周奕就聽到了周向東說道:不用扶我,骨折而已,多大點事啊。你沒看我斷了一條腿,照樣把嫌疑人給抓住了啊。
楊川的聲音笑著說:是是是,咱周隊寶刀不老。
李凌龍表態之后,周向東當即也表態,說他們刑偵大隊可以給孩子捐款,起碼能解決孩子一部分的伙食費,不給陸國華他們增加負擔。
李凌龍笑著說,既然我們縣局的老前輩發話了,那不能光刑偵大隊捐,整個縣局都捐,自己帶頭捐,但不強制,多少都行。
陳所長當即也跟著表態說要捐,畢竟本來案子就發生在他們沙草鎮。
李凌龍心情大好,事后他偷偷跟周奕說,自己確實在為怎么妥善安置葛芳芳這孩子為難,因為縣里財政壓力大,福利院經費緊張,所以準入門檻很高,他打聽過了,像葛芳芳這種情況,估計沒資格,最后要么是把她還給葛家,要么就是看苗家哪個親戚愿意管她。
但西坪溝這地方的民風,他是真的不希望孩子待在那里,因為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不光是他,縣局的大伙兒都挺擔心這孩子的,畢竟原北縣多少年了都沒出過這么惡性的案件。
所以他對陸國華夫婦的決定,是由衷的感激。
周奕沒有多說什么,他知道李凌龍的性格,也知道周向東的性格,雖然兩人的性格南轅北轍,但他們都是心系群眾的好警察。
這頓飯,還讓陳所長和周向東和解了。
張根生被捕的事情,李凌龍已經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兩人,畢竟黃牛鄉的積案破了,那可是大事啊。
一件十年的積案,一件最新發生的重大謀殺案,被接連偵破,就憑這兩起案件,今年年底本市的公檢法總結大會上,李凌龍就得代表縣局受組織嘉獎,夠吹好幾年的了。
但這件事對于陳所長和周向東而言,是解開了一個困擾了他們十年的心結。
今天剛好是周六,所以李凌龍要了兩瓶酒。
陳所長端起倒滿了的酒杯,站起來沖周向東欲言又止,但他顯然有些局促,不知道到底該說什么好。
最后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句:老周,都在酒里了。
說完,把那杯白酒一飲而盡,一旁的趙亮擔心地直喊所長你慢點喝。
陳所長喝完,把杯子倒過來晃了晃,示意自己一滴不剩,然后黝黑的皮膚黑里透紅地看著周向東。
眾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了周向東,該他表態了。
可沒想到,周向東卻壓根沒有端起酒杯的意思。
就在氣氛陷入尷尬的時候,周向東有些幽怨地開口道:“我女兒不讓我喝酒,她說回去要是聞到我身上有酒氣,她就把我另一條腿也打斷。”
眾人面面相覷。
楊川疑惑地問:“周隊,那剛才我給你倒酒你咋不攔著我啊。”
周向東一瞪眼道:“咋的,不能喝,我還不能聞個味兒過過干癮啊。”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
周奕笑著對陳所長說:“陳所長,周隊這女兒啊,比他還厲害。”
陳所長一揚手道:“嗨,我知道,要不是我這大侄女太彪了,我跟這老家伙差點成親家了,她跟我兒子是高中同學。”
好家伙,原來還有這層關系啊。
周向東打趣地說:“你兒子運氣好,躲過一劫,我現在這女婿啊,三天兩頭跟我外孫子一起跪搓衣板。”
眾人又是一陣笑聲,氣氛一下子變得輕松了許多。
周向東招招手,讓楊川給自己倒一杯茶。然后端起茶杯,卻不是對著陳所長,而是對著周奕。
“老陳,咱倆該謝的,是周奕。我就以茶代酒了。”
周奕趕緊站起來,謙虛的向兩人表示自己純粹是僥幸。
這時,李凌龍說了一句話,把周奕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李凌龍問陸國華:“陸老師,當初那個張根生用假幣騙了你多少錢啊?這個損失我們可以讓他賠償的。”
陸國華頓時一愣,疑惑地反問:“什…什么張根生?”
“就是那個半年多年賣雞,拿假幣當真幣找你的人吶。”
陸國華皺著眉,在想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自己怎么不知道。
周奕嚇壞了,心說忘記這茬了,這大型對賬現場,那不完犢子了嘛。
剛要開口,坐在自己和陸國華中間的陸小霜開口道:“爸,你怎么自己反倒忘了啊,不是上回你在家跟周奕說的嘛。”
周奕瞧見,陸小霜在桌子下面伸手掐了自己父親大腿一下。
陸國華雖然不明所以,但不至于木訥到這種程度,立刻會意地點頭道:“哦哦哦,我想起來了。”
然后沖李凌龍擺擺手含糊其辭道:“算了,都過去那么久的事了,我也記不清了,不麻煩你們了。”
李凌龍點點頭,也沒再多說什么。
周奕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心說自己都沒想起來還有這茬,早知道路上先打個樣了。
萬幸陸小霜夠機靈,才幫著圓了過去。
他坐下后,心有余悸地拉了拉陸小霜的手,陸小霜則回過頭來沖他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由于陸家這一家三口不是公安機關的,所以吃飯期間他們并沒有怎么提案子的事。
等吃完飯之后,陸國華說可以先去看看孩子,熟悉一下,因為還沒結案,領養的話也需要手續,孩子暫時還得留在公安局里。
飯店就在縣局對面,幾步就到了。
三樓的休息室里,葛芳芳見來了好幾個陌生人,害怕地縮在角落里。
但是當她看見周奕的時候,眼里又有了一絲安全感。
周奕抱了抱她,然后給她介紹叔叔阿姨和姐姐。
陸小霜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了一個布娃娃,這布娃娃一看就有年頭了,估計是她小時候的。
她把布娃娃遞給了葛芳芳,還順便接過來抱起了她。
陸家三人圍著孩子的時候,周奕和李凌龍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
李凌龍告訴他,一會兒楊川會開車送他們去市里,可以坐長途車去隔壁大城市。
然后再住一晚,第二天早上走,因為他已經托人安排了票。
說著還給了他一個號碼,讓他去火車站找這人就行。
說完這個,李凌龍掏出一份復印件,說是西坪溝采石場的一些財務情況。
周奕接過來看了看,有些驚訝地抬頭問道:“這采石場這么掙錢啊?”
李凌龍點點頭:“我們從馬偉昌的會計那兒查了這幾年所有的財物情況,頭兩年確實一般,但從去年底開始,采石場的出貨量和交易情況就增長了很多,會計說是馬偉昌找到了新的買家,需求很大。”
“去年年底…”周奕琢磨道,“我記得他那個情人萬月梅,是今年年初認識的吧?”
“嗯。”
“這個馬偉昌,樣子看著老實巴交的,結果經濟情況一好,立馬就找新歡了,真的無話可說。”
李凌龍嘆了口氣道:“哎,錢這玩意兒啊,真的會放大人的劣根性。”
后來看時間差不多了,李凌龍讓楊川開車送周奕和陸小霜去市里,還叮囑他務必把人送上長途車才行,要是錯過車了,那就直接開車送去隔壁市。
楊川當即拍著胸脯說保證完成任務。
臨別前,蘇秀英拉著女兒的手對周奕說:“小霜就交給你了,她要有什么小性子,你就多擔待。”
周奕趕緊表態:“陸叔,蘇姨,你們放心吧,小霜在宏城不會有事的,我一定會照顧好她的。下回我們再回來看你們。”
陸國華擺擺手說:“不用老回來,路費多貴啊,你掙的也是辛苦錢。周奕,替我和小霜她媽給你家人帶個好。”
一番依依惜別之后,周奕和陸小霜坐上了楊川的車。
在眾人的注視下,車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了視野的盡頭。
周奕見陸小霜的眼里有一些傷感,安慰道:“沒事兒,以后交通會越來越發達的,可以每年都回來看他們。”
陸小霜笑了笑,還沒說話。
前面開車的楊川說道:“弟妹,你們以后回來,一定要提前告訴我,到時候我去市里接你們。”
陸小霜立刻甜甜地笑著說:“謝謝川哥,那到時候我們就不客氣啦。”
“嗨,客氣啥,周奕那是自家兄弟,我們周隊說了,他們老周家的人。”楊川說著哈哈笑道。
第二天早上,周奕和陸小霜坐上了開往宏城的火車。
拿著票,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里,周奕有些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畢竟他發現,自己自從重生以后,體質貌似變得有點詭異,碰到案子的概率遠比上一世要高得多。
上一世屬于是任務分配制,案子發生了,到刑警隊了,他再出動。
可這一世,感覺好多案子就跟狗一樣,聞著味就來了。
有的人說自己招財體質,難不成他這是招案子體質?
所以他打起了精神,十分警惕。
不過好在,這一路上居然風平浪靜、歲月靜好,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三十幾個小時過去后,在廣播聲的提示下,即將到達宏城。
他提前給吳永成打過電話,告訴他到站的預估時間。
所以聽到列車即將到站的通知,立刻和陸小霜收拾好東西。
列車一開門,他就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拉著陸小霜就往出口方向走。
走著走著,兜里的手機響了。
周奕以為是吳永成打來的,心說吳隊這時間算得夠準的啊,就停下來松開行李箱從兜里摸出了手機。
可一看,居然不是吳永成打來的,而是一個沒見過的陌生座機號碼。
周奕接起電話問道:“你好,請問哪位?”
“是周警官嗎?”電話那頭一個熟悉的聲音問。
周奕心里咯噔一下:“丁春梅?”
電話那頭,丁春梅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張。
“周警官,你來武光了嗎?”
周奕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忙問道:“還沒,你是出什么事了嗎?”
“我好像…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