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川馬上明白過來,周奕這是在詐他。
周奕也確實是這個打算。
因為苗鐵軍是因為在游戲廳門口要打劉老板,才被抓的。
在此之前,他們是按照苗東方的要求,來找游戲廳要苗壯的。
所以他并不知道,他被抓的真正原因,其實是警方懷疑他伙同苗東方殺害了馬偉昌。
然后審訊的時候,周奕上來也沒有提馬偉昌的事,問的是苗東方家的地下挖出來的那具尸體是怎么回事?
這是因為,挖出尸體是實錘,而且現場還提取到了腳印,技術科已經做過匹配了,雖然鞋底紋路不一樣,但尺碼是一樣的。
后續只要去苗鐵軍家里搜,肯定能搜到匹配的鞋子來。
但殺害馬偉昌的事,卻屬于是合理推測,因為既沒有正式尸檢報告支持,又沒有明確的線索或證據。
周奕本來是想看看,苗鐵軍是不是真的幡然悔悟了,為了老婆孩子當一回人。
他確實交代了很多信息,有一些是他們還沒有了解掌握的。
但同樣的,他明顯的在避重就輕。
趙廣平的事,死無對證。
史健的死,他只參與了埋尸。
而當周奕問到馬偉昌是怎么死的時候,他的回答就證明了,他壓根沒打算交代馬偉昌的事。
他知道史健的死自己躲不過去了,所以才表現得如此悔不當初。
甚至連周奕都一度相信了。
但隨著他的交代,周奕就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了。
他在把火全部往苗東方身上引,害趙廣平他不知道原因,殺史健他更是完全沒有參與。
把自己摘得太干凈,那問題就很大了。
所以周奕決定詐一詐苗鐵軍。
他不知道苗東方已經跑了,因為周奕發現小黃毛通風報信的時候,他已經被大勇他們押上警車了。
而且周奕上來就說了苗東方家里挖出尸體的事,正常人當然都會認為苗東方也已經被抓了。
所以利用囚徒困境的心理,詐一下,大概率就能詐出來。
果然,聽到周奕說“苗東方可不是這么說的”,苗鐵軍瞬間滿臉驚恐,忍不住問道:“他…他怎么說的?”
“呵呵,他怎么說的?”周奕冷笑著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抱胸,“要不你自己琢磨琢磨,我們為什么坐在這里花這么多時間審你,你就應該知道他怎么說的了吧?”
這種模棱兩可的話術,是最致命的,因為審訊目標心里根本就沒底。
苗鐵軍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他不停抬起手背擦汗,十分狼狽。
“要不這樣,我們把你這位東叔也請過來,你們兩個當面對質一下,看看是誰在說謊,怎么樣?”
“是他!”一聽這話,苗鐵軍情緒激動地說,“你們別聽他胡說八道,所有的事情都是這個老東西一手策劃的,我…我也是被他騙了,我是被他利用的,我…我…”
周奕扭頭裝模作樣地問楊川:“要不聽聽他怎么扯謊?”
苗鐵軍趕緊說:“不是扯謊,我說的都是實話。”
楊川非常配合周奕,裝作勉為其難的樣子說:“那邊交代得挺清楚了,我看要不就算了吧。”
苗鐵軍大喊:“別,別啊,怎么能就算了呢,我交代,我肯定說實話。”
“我覺得,還是得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周奕說。
楊川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行吧,那就聽聽吧。”
周奕扭頭對苗鐵軍說:“機會我已經給你爭取了,至于能不能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苗鐵軍連聲道謝,有意思的是,他現在的樣子,和苗壯之前如出一轍,縮著個脖子。
這算是一種相當典型的身體語言,人在害怕的時候,會盡量縮成一團,來尋求安全感。
“趙廣平的事,你說了多少謊?”
“我對天發誓,我真的不知道苗東方為什么要害死趙廣平。我本來確實是打算讓他死的,可沒想到他命大,居然沒摔死。”
“趙廣平自殺,跟你們有關系嗎?”
“這個真沒有,我都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會想不開上吊自殺的。”
楊川一聽勃然大怒:“啥?好端端的?你們把人害得雙腿都截肢了,居然還有臉說這話!”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趙廣平為啥自殺,你們問苗東方,說不定他知道呢。”
周奕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苗鐵軍說的話有多少水份,后面還得看苗東方落網之后怎么交代。
他讓苗鐵軍交代史健和馬偉昌的事,這個才是重點。
由于他以為苗東方已經被捕了,加上周奕剛才的那番話,給了他苗東方把罪名都推卸給他的錯覺,所以他交代得非常爽快,生怕自己成為替罪羊。
根據他的口供,再結合之前的調查和發現,已經完全可以坐實苗東方和苗根花的犯罪事實了。
雖然其中還有一些信息缺失,是他確實不知道的。
接下來,只要再度提審苗根花,以及將苗東方抓捕歸案,西坪溝的這起案件就能圓滿結束了。
周奕和楊川走出了審訊室。
楊川手里拿著的,是苗鐵軍簽完字的筆錄。
周奕手里拿的,是兩個塑料袋,里面裝的是好幾個白色的泡沫飯盒。
“哎呀,這離結案看來只差東風了啊。”楊川活動了下身體調侃道。
周奕笑道:“咱這案子差的不是東風,是東方。”
“沒錯,差一個苗東方。那咱們下一步,是再接再厲,提審苗根花?”
“行啊,一鼓作氣。就是不知道李局那邊搜捕得如何了。”
周奕話音剛落,就看見李凌龍行色匆匆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兩人趕緊迎了上去。
“李局,有重大突破,這個苗鐵軍都交代了…”楊川激動地跑過去,結果卻發現李凌龍的表情非常凝重。
周奕忙問:“李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因為從確認苗東方潛逃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個多小時了。
按理來說,原北縣不大,縣局出動了,各鄉鎮的基層派出所出動了,附近區縣也在外圍支援了。
少說也有個兩三百人在搜捕苗東方。
郊縣雖然小路多,但主干道卻遠沒有城市多,而且整個縣除了鎮上和縣城里,其他地方的建筑密度低分布散,理論上來說這個人應該不難找。
再加上苗東方就算再老狐貍,那他也終究不是龍志強這樣經驗豐富的悍匪。
李凌龍一邊往樓上走一邊說:“先跟我上樓再說吧。”
回到局長辦公室,李凌龍先把手機給充上了電,然后讓他們先坐一會兒,自己得給市局的領導打個電話匯報工作。
從他這通電話里,周奕和楊川知道了怎么回事。
包圍網確實第一時間拉開了,而且總共有三層。
第一層是以沙草鎮為中心,主要進行全面搜查。
第二層是以縣為中心,把主干道都給封了,嚴格檢查過往車輛和行人。
第三層則包含附近區縣的各條主干道,尤其是通往市外的道路,防止犯罪嫌疑人逃竄到外地。
搜捕工作并非沒有發現,他們在隔壁黃牛鎮的一處野地里,找到了一輛被遺棄的摩托車,經過型號對比,基本可以確認,是苗東方遺棄的。
也就是說,這老東西很狡猾,并沒有一直開著摩托車逃跑,而是在半道上就遺棄了摩托車改換其他交通工具。
大概率,應該是去坐公交車,或者是雇傭私家車,來混淆警方的注意。
所以李凌龍立刻抽調人手對公交路線和跑貨運及拉客的私家車進行調查,可奇怪的是,一無所獲。
這個老家伙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誰也沒見過。
因此李凌龍又轉換思路,認為苗東方可能沒有外逃,而是躲起來了。
因為原北縣本地地廣人稀,不少地方地形復雜,而且還有很多早年間遺留的廢棄窯洞。
老家伙可能藏在了什么地方,等搜捕的風頭過去了,再伺機外逃。
李凌龍回來就是向領導匯報工作然后求助的,因為現在的人手遠遠不夠對本縣進行地毯式搜索。
而苗東方身上還有獵槍,具有高危險性。
打完電話之后,李凌龍沖兩人說:“情況你們聽到了吧?”
兩人立刻點頭。
李凌龍納悶道:“這個苗東方,他就是個村長而已,他有那么強的反偵察能力嗎?”
周奕聽完也覺得奇怪,要說棄了摩托車換其他交通工具,這個倒還能理解。
可在這種情況下,不跑,反而躲起來,伺機而動。
他也納悶,這個苗東方能有這么強大的心理素質?
要知道普通人殺了人被發現,逃跑起來那是猶如喪家之犬一樣的,恨不得再長兩條腿一天就跑到千里之外。
“難不成,他還有幫兇?”楊川問。
周奕搖搖頭:“從目前來看,苗東方就是主謀,主要的幫兇就是苗鐵軍和苗根花了。不太可能存在一個具備幫他逃跑的幫兇。我在想,這個苗東方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經歷啊?”
苗東方家里,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說明他沒有直接接觸外部信息的渠道。
村委辦公室倒是有很多報紙,但那都是統一訂閱的刊物,內容導向都是再正確不過的。
“特殊經歷?”楊川嘀咕道,“從戶籍資料上看,這苗東方也沒當過兵啊。”
李凌龍擺擺手說:“算了,反正市局領導答應派人來增援了,就算是把我們原北縣挖地三尺,也把他給挖出來。”
“你們剛才說,苗鐵軍的審訊有重大突破?”
楊川立刻把審訊筆錄遞了過去。
李凌龍一邊翻看著一頁又一頁的筆錄,一邊說:“給我提煉下重點吧。”
“周奕,要不…你說?你腦子比我清楚。”楊川笑道。
周奕點點頭:“李局,苗鐵軍交代的重點一共有三個。”
“第一,苗東方企圖殺害馬偉昌的計劃,一個月前就開始了。”
“這么久?”李凌龍大驚。
“對,六月中旬的時候,苗東方就找到了苗鐵軍,告訴了他一件事。這件事也是苗東方的犯罪動機。”
據苗鐵軍交代,苗東方在今年四五月份的時候聽到消息,說市里規劃了一條公路,會途經西坪溝附近。
當時苗東方并沒有在意,因為這條新公路離西坪溝的直線距離都得一公里左右,和他們關系不大。
可六月初的時候,他去鎮上開會,有鎮領導跟他提到了他們采石場計劃擴大規模的事。
他很驚訝,因為他并不知道有這回事。
更讓他驚訝的是,擴大生產規模的原因是馬偉昌向鎮政府打了申請,說想自己掏錢修一段直接從采石場通往這條新公路的路。
這樣的話,他就可以把安桐的中轉庫房也搬到這里來了,形成完整的采石工業鏈。
之前之所以把分揀加工和中轉運輸部分放在安桐,主要就是交通問題。
采石場在西坪溝的后山,所以進出采石場必須得從村里過。
而村里的路,一開始是土路,后面雖然馬偉昌掏錢鋪了石子,但也沒多大差別。
路的承壓能力和寬度,導致大噸位的卡車根本進不去,所以只能用小卡車拉貨,拉到安桐再進行分揀和裝車運輸。
徒增了很多成本。
馬偉昌不是沒想過修路。
但想繞過村子直接從采石場修路接到主干道,起碼得三四公里,成本巨大。
修村子里的路,就得拆掉沿路兩邊的很多民房。
馬偉昌找苗東方商量過,苗東方覺得這是好事,于是帶著馬偉昌一起召集村里開大會。
想著說給村里謀福利,辦好事。
但結果就是,西坪溝的村民們一聽還有這好事,直接開始漫天要價。
要價的也就算了,有的思想古板,根本不同意拆自家的房子,揚言給多少錢都不拆,除非把他們全家都殺了。
最終貪的貪,軸的軸,把馬偉昌氣得憤然離去,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了。
所以鎮領導跟他提及此事的時候,非常高興,原因很簡單,采石場規模擴大,不僅能給本鎮帶來稅收,還能帶來更多就業崗位。
還說鎮上開會決定,為了支持采石場,鎮上會調撥資金幫馬偉昌承擔一半的修路費用。
鎮領導高興了,苗東方卻直接傻眼了。
因為這條路一修,就意味著采石場和西坪溝徹底切分了。
苗東方對苗鐵軍說的,是路修好了,西坪溝就會被馬偉昌徹底拋棄,因為他完全可以找外面更便宜的工人,畢竟自己給他們爭取到的工價不低。
所以得想個辦法阻止這件事。
但周奕覺得,這件事應該是真的,可苗東方的動機可能得另說。
苗東方就算再大公無私,也不能無私到為了村里人的飯碗而殺人。
會干這種事的,一定是牽扯到了自己的利益。
很有可能他利用村民做借口,一直從馬偉昌那里獲取好處,一旦采石場和西坪溝切割了,他就再也沒有鉗制馬偉昌的資本了。
不過最真實的犯罪動機,還得等苗東方落網后自己開口。
至于苗鐵軍,他答應的原因,除了“報答”苗東方外,還有就是苗東方許了他一大筆錢。
苗東方先是給了他三千塊,說等苗根花繼承了馬偉昌的遺產后,再給他七千塊錢,合計一萬塊。
這對他來說,無疑就是個天文數字。
很多時候,錢就是激起人心中惡念的根本。
什么報恩,什么為村子考慮,那都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所以第二點,就是犯罪過程。
七月二十七號當晚,苗東方給馬偉昌打了個電話,把馬偉昌騙到了采石場。
至于苗東方用的借口是什么,他不知道。
甚至于此前葛芳芳的失蹤,他也不知道緣由,只知道這是東叔計劃的一環。
他問過東叔,孩子不會真出事了吧,因為他自己也有兩個孩子。
讓他殺馬偉昌這樣的成年人可以,但對孩子下手他做不到。
苗東方讓他放心,自己不可能動孩子,何況還是村里人。
但苗東方也說,讓他不要多問,知道的越少越好,這是在保護他。
七月二十七號晚上,馬偉昌開車趕到采石場后,苗東方吸引他的注意力,躲在暗處的苗鐵軍則沖過來,用毛巾捂住馬偉昌的口鼻。
由于馬偉昌掙扎得太厲害,因此他只能翻身坐在他身上,把馬偉昌壓在地上。
苗東方則從后面死死按住馬偉昌亂蹬的兩條腿。
最后馬偉昌暈死了過去,他馬上扛起馬偉昌,按照之前計劃好的,把人扛到采石場存放工具的小木屋,兩人合力把馬偉昌的脖子套進了事先準備好的房梁上的繩子里。
然后又布置了現場,把他衣服褲子上剛才沾上的土全都拍干凈,最后偽裝成馬偉昌上吊自殺的樣子。
苗東方讓他用掃把清理剛才控制馬偉昌的現場,因為掙扎過程中地上留下了很多痕跡,自己則跑去了附近的辦公室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在清理現場的時候,苗鐵軍發現了一樣東西。
就是馬偉昌掉落的手機,這也是不管在尸體上,還是車里警方一直沒找到的東西。
他知道這東西很值錢,就把電池給摳掉之后悄悄藏了起來,打算過一陣子拿去縣城賣掉。
他交代說這個手機現在藏在他家門背后的雨靴里,用當時捂暈馬偉昌的那條毛巾包著。
清理完現場后,苗東方讓他趕緊回家,如果老婆問起來,就說是來找他了。
自己則把馬偉昌的車給開走了,但苗鐵軍并不知道他要把車開去什么地方。
他很懷疑,苗東方肯定是把車給藏起來了,打算回頭賣個好價錢。
畢竟車可比手機值錢多了。
李凌龍聽了后,讓楊川趕緊去苗鐵軍家里,把手機和那條毛巾取回來,這是重要的證物。
而且手機里還會包含很多信息,可以進一步分析。
楊川走了之后,李凌龍問周奕:“你說有三點,第三點是什么?苗東方家里挖出來的那具尸體?”
周奕點頭道:“沒錯。那具尸體是史健。”
“根據苗鐵軍的交代,史健是在七月二十六號晚上突然去找苗東方的。”
“突然?史健和苗東方之間有接觸嗎?”李凌龍問。
“應該沒有,因為史健去找苗東方的目的,是敲詐。”
“敲詐?”
周奕點點頭:“對,史健知道了他們打算利用馬偉昌奸殺葛芳芳后畏罪自殺的假象來奪取馬偉昌財產的計劃,因此向苗東方敲詐勒索十萬塊錢,否則就去向馬偉昌和警察告發他們。”
“苗東方假意答應,哄騙史健五萬塊錢金額太大,需要第二天去銀行取,趁史健準備開門離開的時候,趁其不備,用鐵錘砸中史健后腦勺殺了他。”
“為了處理尸體,苗東方去找了苗鐵軍,兩人合力把尸體埋在了苗東方家的里屋床底下。”
“據苗鐵軍交代,這件事完全不在他們的計劃之內,因此殺人是苗東方一個人干的,他只參與了埋尸。由于此前苗鐵軍并不清楚苗東方整體的計劃,因此他不認識史健,也不知道史健為什么會攪進來。”
“他當時懷疑死的這個人和苗東方有私仇,因此提出了埋尸要加錢。苗東方很生氣,才說出了打算利用葛芳芳偽造馬偉昌自殺的計劃。”
李凌龍雙眉緊鎖:“那這個史健又是怎么知道他們的計劃的?”
周奕回答:“苗根花,當天傍晚,苗根花打電話把史健叫到了醫院,顯然她之前的口供是假的。她在和史健見面的時候,應該有意或無意把他們的計劃透露給了史健。”
周奕語氣微微一頓:“結果,史健就起了貪念,企圖借此敲詐苗東方。最后把自己的命給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