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
海玥在稿紙上構思完了答案,抬手拿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水。
科舉六場考試,最后這一場的殿試,待遇確實不同,內侍還為每位考生斟上御茶,茶香氤氳中,讓眾士子們作答。
但在殿前侍衛持戟而立,目光如炬,翰林學士負手巡場,時而駐足觀覽的氛圍下,沒幾個考生敢真正喝茶,頭甚至都不敢抬起來,就在那里埋頭苦寫。
所以海玥淡然飲茶,就顯得比較醒目了。
他這一伸手,幾道目光頓時轉過來。
等到拿起茶杯,平穩地飲茶,周圍幾乎所有巡場的官員,都望了過來。
甚至由于海玥座次靠前,連張璁都看了過來。
對待一心會,這位內閣首輔沒有什么特別大的敵意。
他的權勢欲望極強,但防備的是入閣的嚴嵩,在禮制上發動攻勢的夏言,至于一心會,成員年紀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對于他這一代產生沖擊。
即便如此,處于同樣受天子寵幸的待遇,張璁對于這個小輩,也有一種下意識的審視。
況且嚴嵩的獨子嚴世蕃也是一心會的成員,此次殿試,沒有看到對方的身影坐在場中,對于張璁來說,是有些失望的。
鄉試他并沒有做什么安排,但恰恰是那場風波提醒了,會試中給主考官黃綰施加影響,讓嚴嵩水平不足的獨子高中。
一旦榜上有名,自然有士林非議,無窮無盡的麻煩等待著這父子倆。
手段很卑劣,但權力之爭,向來就是如此,有我沒他。
在缺了桂萼的情況下,張璁更不允許內閣里面再有掣肘,將有限的精力從新政轉回內斗之上。
上升勢頭異常迅速,又有資格取代自己的嚴嵩,必須打壓下去!
海玥喝茶歸喝茶,卻沒有回望張璁的注目,他不是真的分神,而是調整好心態,以最佳的水平答題。
殿試的題目是嘉靖親自出的:“朕惟人君,奉天命以統億兆而為之主,必先之以咸有樂生,俾遂有其安欲,然后庶幾盡父母斯民之任,為無愧焉…”
“子諸士,明于理,識夫時,蘊抱于內而有以資我者,亦既久矣。當直陳所見所知,備述于篇,朕親覽焉,勿憚勿隱。”
當時在國子監押題的時候,王慎中、趙時春等人都考慮過,會不會出與安南相關的題目,畢竟這場對外戰爭,牽動著朝野上下的心,而今已然一觸即發。
但現在看來,年輕的嘉靖并未激進,出的題目依舊是四平八穩。
看似長篇大論,實則就是四個字,治國、民生。
對此海玥早已有了腹稿,有了中心思想,共十六個字——
均田,擇吏,去冗,省費,辟土,薄征,通利,禁奢。
再擴充一下就是:
田均而業厚,吏良而俗阜,冗去而蠹除,費省而用裕,土辟而地廣,征薄而惠寬,利通而財流,奢禁而富益。
其中再加上了一段話:“臣觀史冊,見三代以后之能富其民者,于漢得一人焉,曰文帝…”
說起來,海玥對于這篇文章其實并不算多么滿意,至少以他后世的觀念來看,雖然言之有物,但終究是老生常談,不外乎勤政愛民那一套,具體的策略新政其實早就在做了,毋須他講。
但治國不在文章里,在具體的執政中。
文章只是文章,用來考試罷了,而他就要爭一爭一甲!
真以為殿上高座的天子,準備閱卷的滿朝重臣,要看一位根本沒有絲毫執政經驗的讀書人,在卷子里高談闊論,指點江山?
那活該排到三甲后面去。
這邊海玥胸有成竹,打好草稿,開始不緊不慢地謄抄。
相比起宋朝的殿試,可以提前交卷,甚至一開始出現了哪個學子最快交卷,證明才思敏捷,就被點為狀元的情況,明朝殿試是不允許提前交卷的。
到了殿試結束的時辰,試卷才會統一回收、彌封,交由讀卷官評閱。
在這樣的制度下,海玥留了空余時間,應付突發狀況,同時刻意不追求早早答完,以顯得對待天子的題目態度不認真,可謂將細節做到了極致。
而在他之前的會元林春,答完的時間就要早得多,剛剛抬起頭,就見一眾重臣的視線交錯過來,趕忙垂下腦袋去,又不好再寫,頗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
待得海玥停筆,再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隨著云板三響,收卷的時間到了。
少數沒寫完的貢士也被迫擱筆,哭喪著臉看著禮部官員依次收卷,將墨卷裝入黃綾封套內。
其實他們不用擔心,即便是沒完全寫好,只要答卷里面不要觸犯忌諱,觸怒天子,殿試是不會黜落人的,頂多是名次上不好罷了。
而答卷全部收上去后,眾多殿試讀卷官開始閱卷。
名義上天子是此次考試的主考官,但近三百份考卷,讓他一份份看,顯然不現實。
依舊是臣子批改,改完后將名列前茅的幾分答卷,呈送御覽。
此時朱厚熜甚至不在殿內,一眾臣子忙活起來。
為了以示對科舉的重視,也為了加快效率,朝堂重臣幾乎都成了殿試讀卷官,如四位閣老張璁、李時、翟鑾、嚴嵩,還有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王憲、戶部尚書許贊、刑部尚書顏頤壽、太子少保工部尚書蔣瑤、通政司陳敬、大理寺卿周期雍、翰林院幾位學士,共計二十余位高官,一起批閱。
“此子文風沉穩,條理分明,所陳之策皆能施行,非紙上空談者可比…”
“策問諸條皆答,卻無驚人之語,如整飭吏治、勸課農桑等語,雖無錯漏,亦無新意…”
“文章雖辭藻華麗,然多引經據典而少實策…”
“敢言他人之不敢言,可惜言辭激切,書生之見,徒惹人哂…”
在場官員皆是清一色的進士,當然知道這場殿試,往往是寒窗士子一輩子最接近天子的時期,難免生出志得意滿,指點江山的心態,對于文章里夸夸其談的倒也不在意,畢竟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
雖有批評,卻不嚴厲,只是將那些更突出的文章抽取出來,細細閱讀。
然后選著選著,主持過前兩屆科舉的張璁率先發現,這一科的人才相較于嘉靖五年和嘉靖八年,明顯要遜色不少。
亦或者說,前兩年正是因為他改革科舉之弊,才涌現出了一大批人才,有點像是北宋嘉祐二年的千年龍虎榜,只是沒有那般群星璀璨。
人才涌現之后,難免有所衰弱,眾多閱卷官遺憾地發現,今年真是科舉小年。
當然再是小年,能夠大浪淘沙,走到這一步的,也有才干。
比如嚴嵩就看到了一篇文章,覺得甚合眼緣:“論地方改制、財稅征收,竟列具體細則,非歷州縣務實查事者不能道,觀其文如見其人,必是干才,宜拔置高!”
“呵!若是老夫沒料錯,這是出自于海十四郎之手啊!”
他早早就關注過一心會幾人的風格,也看過會試名列前茅的答卷,覺得這篇文章極有可能出自海瑞之手。
法度謹嚴,字字鏗鏘。
殿試是沒有謄抄環節的,筆跡就是考生的筆跡,此時所見,更是字如其人。
‘若慶兒有這般沉穩踏實的性情,該有多好啊!’
嚴嵩輕嘆。
同樣是弱冠之齡,別人家的孩子怎么就如此優秀呢?
不過他的兒子也不差,這幾天忙于政務沒有歸家,過不了幾日就是大婚了。
那位夏氏的娘子挺好,難得慶兒也那般積極,想來成親之后,便可以收收心了。
一念至此,嚴嵩老懷大慰,將疑似海瑞的卷子單獨抽出。
與此同時,大伙兒也紛紛選出優異之作。
二十多位重臣批改三百份不到的答卷,速度還是很快的,不多時上等的文章匯聚,準備選出名列前茅的十位。
明清的殿試排名,一甲僅三人,分別為狀元、榜眼、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五十到一百人,賜“進士出身”,三甲就是剩下的,賜“同進士出身”,仕途起點相對較低。
一甲的狀元,直接授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二甲中擇優選出翰林院庶吉士,亦是儲才,剩下的可觀政六部;三甲進士基本就只能外放為地方官了。
這也是縱觀大明朝,一甲進士入閣比例達百分之十五多,共有四十二人,遠超其他等級的原因。
起點高,直入翰林院,實在太關鍵了。
所以此時此刻,一眾朝堂重臣都希望入自己眼緣的答卷能夠留下,那樣不是一甲,就是二甲前列,來日在朝堂之上,或可壯大己方派系的力量。
不過在霸道的首輔之下,前兩科都基本由張璁一人定奪。
而今卻不一樣了。
嚴嵩據理力爭,經過一番較量,張璁力排眾議,留下七份答卷,而嚴嵩只勉強留下三份。
看似高下立判,張璁卻極為警惕,與嚴嵩對視,互不相讓,然后齊齊望向空空的御座,又微微皺起眉頭:
“陛下呢?”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