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一年。
三月十五。
寅時初刻,紫禁城尚籠罩在朦朧晨霧之中,奉天殿前丹陛兩側,已整整齊齊排列著兩百九十八名新科貢士。
海玥、林大欽、蘇志皋、海瑞,皆身著朝廷特賜的深藍色貢士服,頭戴烏紗進士巾,在禮部官員引領下,按會試名次肅立。
所有人屏息凝神,只聽得見晨風吹動衣袂的窸窣聲,以及遠處禁軍甲胄碰撞的脆響。
時間從未有過這般漫長,終于等到卯時正刻。
午門鐘鼓齊鳴,隨著凈鞭三響,天子御輦自乾清宮緩緩而出,執事太監高唱“圣駕至”,眾貢士行禮。
海玥站在第二個,身前的會元林春比他矮小許多,視野很好,本想借此機會瞧瞧年輕的朱厚熜長什么模樣,可惜對方離得太遠,只能聽到鴻臚寺官員高聲宣讀圣諭:“朕惟帝王之治,必本于農桑…”
清朗好聽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回蕩,念誦完畢后,禮部尚書張璁手捧鎏金策題匣,恭敬地呈遞御前。
朱厚熜親自開啟玉匣,取出策問題目,交予司禮監太監。
隨著黃綾謄寫的策問徐徐展開,貢士齊聲高呼:“臣等恭聆圣問!”
禮成。
接下來,貢士們被引入殿前特設的考案就座。
殿試正式開始!
就在海玥提筆,全神貫注地開始作答的同時,東華門緩緩開啟。
黎玉英領著兩個作侍婢打扮的女子,進入宮中。
她們走的是命婦的渠道,正常過程中,也要鴻臚寺官員執冊唱名,命婦們按夫爵高低列隊,由女官引導,經內東門入坤寧宮外殿候旨。
但這一回,蔣太后的貼身嬤嬤親自來到東華門,將黎玉英三人接了進去。
一路上,呂姓貼身嬤嬤還轉達了太后的口諭:“‘玉英的心意老身已盡知,切莫自擾,老身素來信你,一切就拜托了!’”
頓了頓,呂嬤嬤又正色道:“老奴此來,也是奉娘娘的命,護郡主安危,萬萬不可讓賊人傷了郡主!”
這不是嘴上說說,呂嬤嬤還領著十幾位甲胄在身的宮廷禁軍,護衛周全,以免賊人狗急跳墻。
“多謝娘娘!”
黎玉英聞言心頭一暖,朝著慈仁宮的方向拜了拜。
她最初將蔣太后視作宮里的太陽,是帶著討好之意,但這段時間的入宮,漸漸的倒是真從這位身上感受到慈母的關懷,此刻目露堅定,沉聲道:“我們直接去尚膳監吧!”
“郡主請這邊來!”
呂嬤嬤當先領路。
明朝開國之初,就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內廷管理體系,稱為“二十四衙門”,包含十二監、四司、八局,構成了明朝內廷運轉的核心機構。
司禮監最初并非二十四衙門之首,在洪武年間的制度中,排名僅僅在七八位的樣子,宣德年間,隨著宦官勢力的逐漸壯大,地位開始上升,到了英宗正統年間,以王振為代表的權閹崛起,司禮監這才成為內廷權力的核心,確立了在二十四衙門中的首席地位。
有首席,自然就有末席。
有兩個部門,基本是宮內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不是經武宗朝后折騰廢了的御馬監,也不是不在皇城內部的浣衣局,浣衣局是凡宮人年老及罷退廢者,發此局居住,尚且能算一個養老的地方,最為可怕的,還是純賣力氣活的司設監和尚膳監。
司設監承擔著宮廷中所有儀仗、帷幄、器具的管理工作,每逢天子出行、大小朝會,宮廷節慶,他們都要搬運數百件笨重的儀仗,從鑾駕、旗幟到帳篷、桌椅。
就比如此刻舉行的殿試,司設監上下一直忙碌數日,這才得歇,若是有哪一件未能檢查、維護、更換到位,立受責罰。
至于尚膳監不受待見的原因,黎玉英一行很快就親眼見識到了。
尚未抵達,遠遠就感到一股熱氣飄了過來,早早等候的管事太監邁著小碎步迎來,對著呂嬤嬤彎腰堆笑:“哎呦,小的見過呂嬤嬤!”
能稱為太監的都已經是一方衙門的主事者,但對于太后娘娘身邊的貼身嬤嬤來說,確實是小的,呂嬤嬤不茍言笑:“帶我們進去吧。”
“那幾位貴人可當心著,里面熏人得很!”
何止是熏人,剛剛進了庖屋,幾個人的眼睛險些睜不開。
只覺得灼人的熱氣撲面而來,那灶火晝夜不熄,鐵鍋里的沸水翻滾著,蒸籠疊得老高,到處都是彌漫的白霧。
呂嬤嬤緩了片刻,這才看向管事太監:“那些人都在干活?”
管事太監心領神會,知道問的是張太后的仁壽宮人,低聲道:“回呂嬤嬤的話,倒下五個最嬌慣的,剩下的都在勤懇著呢!”
不多時,從太后宮里貶來的罪奴出現在視線里,此刻正弓著腰,在煙熏火燎中來回奔忙。
她們原本是最體面的宮人,有些更是張太后跟前得臉的貼身婢女,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可一朝獲罪,便被剝去錦緞衣裳,換上粗布短褐,發髻散亂,汗濕的碎發黏在額前,連擦拭的功夫都沒有。
此時還有人監視,不斷厲聲呵斥:“磨蹭什么?御膳房的菜再不送去,仔細你們的皮!”
罪奴們不敢抬頭,只機械地重復著舂米、洗菜、燒火的活計,手被冷水泡得發白,又被灶火烤得皸裂,可誰也不敢喊一聲疼。
管事太監趁機訴了訴苦:“咱這里的差事最是熬人,大伙兒從天不亮忙到深夜,連直起腰喘口氣都是奢望,偶爾有人累得暈倒,才能去后院歇一歇,醒過來得繼續干活…”
還有話他沒法說,偏偏這樣的工作性質,決定了這群人很難近貴人的身,只能在幕后默默干活,即便做得再好,也得不到賞賜和提拔。
所以宮內人寧愿去浣衣局閑著,都不愿意被發配進司設監和尚膳監,被使喚得團團轉,最終活生生累死。
目睹這一幕,換成常人難免要露出不忍之色,但無論是自身出身高貴,見識過爭斗失敗后下場的黎玉英,還是曾經從地獄里逃出來的沈驚鴻和夏清梧,都是以審視的目光看過去,希望透過層層霧氣,窺得她們的真面目。
片刻后,黎玉英開口:“在公公看來,最能苦熬下去的,是哪一位?”
管事太監想了想,馬上道:“那個姓榮的能忍!”
再往深處走,到了角落里,就見一個年邁的宮婦正刷洗著堆積如山的盤子,指尖滲出血絲,混進臟水里,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是你?”
黎玉英記憶力很好,雖然對方的頭發花白了許多,但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此人是張太后身邊的榮嬤嬤,當時記得就在公主府外,想要干擾她向蔣太后稟告,被蔣太后輕易化解,而當云隱社的刺客從床榻下翻出,刺殺過來時,也是這位老嫗不顧安危地護住張太后,往外面沖。
可以說,這位是張太后的絕對心腹,地位極高,一朝失勢,也在這里佝僂著腰洗盤子。
而榮嬤嬤顯然已經察覺到來者,趕忙停下手中的活計,弓著腰不敢動彈。
管事太監大聲道:“榮氏!榮氏!慈仁宮里的嬤嬤來看你,你要好好回話,聽明白了么?”
榮嬤嬤這才茫然地抬起頭來,看向眾人。
管事太監指了指耳朵:“她耳朵不好使了,幾位貴人要問什么,小的可以代勞!”
“不必了,我們帶她出去說吧!”
黎玉英朝外走去。
待得出了庖屋,幾人齊齊松了口氣,隨后就見榮嬤嬤局促地走了出來,手都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放。
黎玉英打量著她,一開口就如石破天驚:“你還想回到張娘娘身邊去么?”
別說管事太監,就連呂嬤嬤都是一驚,榮嬤嬤卻怔怔地看了過來,沙啞著聲音地道:“什么?”
黎玉英提高聲調:“我說你想回到仁壽宮里,繼續服侍張娘娘么?”
榮嬤嬤的茫然變為了畏懼,連連搖頭:“老奴不敢…絕對不敢…”
黎玉英道:“為何不敢?張娘娘也要有人服侍,你是她身邊的老人,若是回到仁壽宮,張娘娘見了也是一份慰藉,你以前不是對她十分忠耿么?”
榮嬤嬤搖頭的動作緩慢下來,眼中露出期待來:“真…真的?”
“是真的,但是有一個條件!”
聽了這句話,榮嬤嬤期待之色反倒愈發濃烈:“貴人請說!”
黎玉英道:“蔣娘娘身邊有一人,曾經與張娘娘身邊的人暗通款曲,圖謀不軌,我們現在要將這個賊子找出來,你告訴我們誰最可疑,只要成功抓到了人,之前的承諾就作數!”
榮嬤嬤皺起稀疏的眉頭,緩緩地道:“這樣的人確實有過,但后來都被蔣娘娘識破換下了,張娘娘若真能在蔣娘娘身邊安插心腹,也不會事事被動,現在老奴實在不知誰有這份嫌疑…”
黎玉英低聲道:“所以你寧愿回去洗盤子,也不愿意出賣曾經的同伴?”
榮嬤嬤苦笑:“老奴自然不愿回去,但實在不知是誰啊…”
黎玉英微微瞇了瞇眼睛,轉向身后兩個跟隨的婢女:“還真如兩位所言,張娘娘身邊有黎淵社的賊人潛伏,當真沒想到,居然是這忠心耿耿的榮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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