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很簡單的小畫。
它純粹由幾種簡單的色彩構成,各色顏料混雜在一起,宛若來自潛意識的混沌想象。
顧為經所挑選的這幅作品篇幅比放在墻面最醒目處的大型掛畫要小的多,大約只有其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大小。
而筆觸…
如果這樣凌亂的畫還有談論筆觸的意義,且筆觸功底這種東西,真的能有一個精確數據化的評價標準的話。那這幅畫的筆觸水平充其量同樣也就是剛剛那幅畫的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水準。
其實這種由大色塊和大色塊染成的作品,比那種用油畫刀拖拽顏料所形成的線條顆粒度還要更加粗糙,粗糙到基本上都談不上什么筆觸了。
何況。
這幅畫在所有粗糙的作品里都能算得上尤為粗糙,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鴉。
老板娘并沒有因為顧為經懂“人情世故”,放棄了拿走那幅6700歐元的作品,而隨便挑一個差的而感到任何開心。
相反。
她很不喜歡對方的這種假惺惺故作姿態的表現。
“說讓你隨便挑一幅,就讓你隨便挑一幅,用不著去給畫廊省錢。”
德國大姐皺起了眉頭。
“我確實覺得這幅畫要比那幅畫珍貴。”顧為經說道。
“這幅畫賣170歐。”
老板娘提醒道,兩幅作品之間的差價可不止十倍。
顧為經攤開手。
“好吧。”
老板娘吐了口氣。
她愿意相信開什么車不能代表你是什么人。
前兩天那個大皮衣、大墨鏡、開保時捷敞篷車的中年油膩男,也許吝嗇到會為了5歐元的折扣和她討價還價了半天。
而6700歐元的價錢也許還沒有能讓這位開漢堡街道上隨處可見的舊兮兮Polo車的年輕人心動。
即便如此。
對方這樣的表態依舊顯得十分不符合邏輯。
“我不理解。”
老板娘說道,“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說來你可能不相信,這樣的作品在這里擺放了足足一年半的時間,幾乎從未有人對此多加詢問。但就在這一周,先后有兩個人對它表現出了好奇心。”
“這么巧。”顧為經說。
“是啊,就在三天前,有個顧客也想買走這幅畫,我問他為什么要挑這幅畫,他說他想要買點禮物送人。”
“因為這幅畫便宜么?”顧為經說。
“可能是吧。”老板娘說道,“也可能不是,他是開著一輛保時捷來的,從頭到腳那一身衣服看上去都應該不便宜,我猜他大概率收入挺高。”
“我記得他對我說,這幅畫看著有趣,很…精致。”老板娘回憶。
年輕人端詳著面前這幅無論如何都和精致扯不上關聯的作品。
“我猜…他也是位畫家?”他篤定的問。
“那可不太像。”
老板娘立刻搖頭。
對方身上簡直一丁點的藝術家的清澈氣息都沒有,實在太膩了。
“那我猜,他一定是一個直覺足夠敏銳的人。”顧為經想了想后說道。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他說的很好,這確實是一幅很精致的作品。”
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論。
任何人都擁有著屬于自己的外在特質。
而所謂一個人到底有沒有“藝術氣質”…這件事就像所有和“藝術”這個字眼沾上邊的事情一樣,總是處于一種不可琢磨的薛定諤狀態。
外人很難通過語氣、衣著、身體姿態,是穿范思哲,提香奈爾,還是在二手店里隨便買的衣服裙子來歸納總結一個人到底具不具備這種特質。
只能在人和人交往的事件里慢慢的體悟。
明明就是同一句話,同樣的一個論點。
之前那家伙都號稱自家養的鸚鵡都懂“黑格爾”了,老板娘卻根本就只當作耳旁風。
顧為經這里什么高深的話都沒說出來,只是直白樸實的拋出了自己的觀點,女人便已經半信半疑。
一半的相信就是顧為經身上“藝術氣質”起到的作用。
剩下的一半懷疑,那是因為——顧為經前后說的話明顯有些自我矛盾的地方。
“精致,這幅畫難道要比那幅畫更精致么?”老板娘指了指價值6700歐元的“貓頭鷹老頭”,她把問題拋還給了顧為經:“用你自己的話來說,那幅畫應該要比這幅畫更有韻律感,更加像是一個首尾相連的‘人’。”
“沒錯。”
顧為經同意。
“可我說的那是形體上的‘美’,是外觀上的精確或者粗糙,而形體、外觀上的是否足夠相似,從來都不是評價藝術作品好壞的唯一標準,甚至未必是最重要的標準。”
“筆觸是圍繞在畫布之上的蠶絲,欣賞繪畫作品的過程,類似于抽絲剝繭的過程。”
“它也是作品里所孕育而出的精神和情感,在目光的牽引之下,破繭而出的過程。”
“我小時候看畫,更加關注的是筆觸,是畫的準不準,畫的像不像。當我認真看過了一百幅畫,一千幅畫之后,慢慢的就體會到了那些更加吸引到我的東西。”
“不是么?”
最后這句話。
顧為經像是在征求身旁的德國大姐的贊同,又像是在和一個不在物質界存在的幽靈般的對象提問。
他看向自己的系統面板——
主動技能:書畫鑒定術當前品質:精良 特效…
此技能為可升級性技能,在使用繪畫鑒定術一千次后,技能將升級。(當前進度條:(999/1000)
顧為經丟了個書畫鑒定術過去。
“一枚五色織成的精致的繭,可能里面什么都沒有。一枚皺巴巴的灰黃色的繭,也可能會孕育著一只精致的蝴蝶。”
“而這幅畫…”
年輕人雙手交叉著輕笑。
“它壓根在外面就根本沒有繭嘛!頂多算得上是信手胡亂的纏繞上了幾圈細絲。它把一種非常個人化的情感暴露在了空氣里——”
“憂傷、倦怠、疲憊、還有那些明艷的情感混雜在一起,被刻畫的很精致。這像是一個捉迷藏的游戲,它明明被掛在畫廊的角落處,又強烈的想要被人看見。它投注了創作者自我內心之中的精神映射,想要得到理解和認同。”
“我覺得畫的很精美,我甚至覺得,這種被掛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的方式,也是被有意設計好的。所以剛剛,我盯了這幅畫看了很久,想著這是一幅有趣的作品,背后一定也隱藏著一個有趣的靈魂。”
顧為經接過老板娘遞過來的畫框的時候,出于好奇,他又詢問了對方一個問題。
“既然前幾天,就有一位開保時捷的客人對那幅畫表現出了興趣,我覺得他應該也是位直覺很敏銳的人,那為什么這幅畫最終沒有被人買走呢。”
“你問那個啊。”
老板娘撇撇嘴。
“本來都要成交了,他說要把畫寄到倫敦去,還給了個地址給我。結果,簽合同的時候,對方問買完畫的話,剛剛喝的那杯咖啡是不是可以免單。我說不行,他大概認為我摳門,就沒買。”
“這樣啊,倒是挺可惜的。”
顧為經點了點頭。
老板娘也學著剛剛顧為經的模樣攤開了手掌以作回應。
“或許吧。”
這位性格孤僻,缺乏幽默感,像一只幽靈似的在偌大的繁華都市里游蕩,喜歡一個人畫畫,畫完畫之后就把這些畫作掛以不同的名字在咖啡店里擺作裝飾的老板娘看著年輕人抱著畫,坐進門口的POLO小汽車里的身影。
她并不認為這幅畫沒有在幾天以前,以170歐元的價格出售出去,是一件多么讓人覺得惋惜的事情。
一點也不可惜。
否則,那她今日就無法遇見這么有趣的客人。
“就算是這般的質樸而貧窮的年輕人,也能有著這么敏銳的洞察力啊。”
老板笑笑。
“加油吧,小伙子。”
她相信,這樣的一個畫家,大約總有一天能夠去名揚四海。
Polo車消失在遠方。
她思考著要不要等今天閉店以后再畫一會兒畫,就在這時,大門突然被推開。
兩個男人急吼吼的快步沖進了店鋪。
“唉,人呢!”
他們茫然的對望。
“有什么事么?”老板娘遲疑的問道。
會觀察店面里每一位客人的她,認出了這兩位也是剛剛店面里的客人。
她沒留神他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又不知為什么會突然去而復返。
“顧為經!那是顧為經對吧!”
站在前方的男人問道。
“那個小哥么?”老板娘側過了頭,“我只知道,他確實是姓顧。”
“我就說是他!你看!一開始我就說肯定是他!”
他身后的同伴連聲說道,看上去甚是懊喪。
兩個人以德國人式的嚴謹,仔細考據研究之后,認定了那個大概率就是顧為經本人,然后兩個人很有儀式感的沖了出去,在旁邊的大型連鎖書店“Thalia”的二層,買到了《油畫》雜志每年會出的紀念合集,然后又沖了回來,準備找顧為經要簽名。
結果…
剛剛辣么大一人呢?
“我們就應該有個人留下來的,一時間沒想到。”前方的那個大哥也低下了頭。
“好吧。讓我理一理,你們認識他——”老板娘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他可是顧為經啊。”
男人回答道。
他瞅向了身前的店主,那眼神仿佛對方身為一家藝術品商店的工作人員,卻不認識顧為經,就好比打籃球的不認識邁克爾·喬丹一樣,實在讓人感到難以理解。
“顧為經…”
女人咀嚼著這個名字的讀音,隱隱覺得這個名字好像有一點點的耳熟,應該曾經聽來到店里的顧客提起過。
“諾,就他嘍,安娜·伊蓮娜你總應該聽到過吧。前任的《油畫》雜志的藝術總監和董事。她就是顧為經的私人經紀人。”
旁邊的好心大哥說話間,把手里的那套《油畫》雜志的紀念專刊戳到店主的鼻子底下,用手指指著封面上在新加坡拍攝的伊蓮娜女士和顧為經對談時的照片。
“你和他聊了這么久,竟然還不知道他是誰,開玩笑吧。”
“那可是——”
“顧為經啊。”他喃喃的說道。
技能名:書畫鑒定術 品質:“精良”已提升至“名家”
特效一(書畫鑒賞):發動技能后,你將能夠分解一副畫的色彩、結構以及線條。并將該畫作信息以數據的形式出現在面板中。可直接接觸紙制作品實物鑒賞,也可鑒賞高清電子畫冊,二者鑒定效果有一定差異。
(已劃掉。)
特效二(靈魂感應):鑒賞大師畫作的過程中,有概率觸發限定任務。注:欣賞超前于自己當前美學造詣太高的作品,可能會對宿主造成額外的精神負擔,請謹慎使用技能。
(已劃掉。)
特效三(技能進階):此技能為可升級性技能,在使用繪畫鑒定術一千次后,技能將升級。當前進度條:(1000/1000)
(已劃掉)
像是用手指擦除沙畫一般。
在顧為經的視線接觸到系統面板的一瞬間,書畫鑒定術原本的三條獨立的詞條就像流沙一樣散去。
片刻之后。
它的下方又凝結成了另外三個全新詞條。
特效一(靈魂共鳴):
使用后將為你和作品創作者之間構建出一條靈感溝通的紐帶。不局限于繪畫作品,但不能直接使用于陌生的知識類書籍。僅在你已然和對作品建立起較強的了解與認識,十分熟悉該文本后,才能發揮作用。
這個詞條,顧為經曾經在使用繆斯女神的賜福小蠟燭臨時提升書畫鑒定術品質的時候,便見過一次。
靠著這個特效,顧為經成功的畫出了人生之中第一幅嘔心瀝血級別的作品。
然后就是“特效二”——
鑒賞其他畫作的過程中,觸類旁通,一通百通,有極小概率通過感悟,觸發有關宿主本人的藝術之道的限定任務。
請注意,欣賞超前于自己當前美學造詣太高的作品,可能會對宿主造成額外的精神負擔,需謹慎使用該技能。
顧為經注意到了重點在于,原本書畫鑒定術是一種側重鑒定和模仿的技能。
他在欣賞雷諾阿《煎餅磨坊的舞會》的時候,就獲得了一個與印象派相關的臨摹任務,最終獲得的技能也是印象派的“幽魂殘片”。
現在,等提升到“名家”等級以后,無論是鑒定術本身,還是它所提供的任務,在保留了原本特點的同時,都從單純筆法的拆解和臨摹,轉向更加側重于個人性質的精神感悟。
也就是說,它的重點從關注一枚枚五光十色的蠶繭,轉向更加關注蠶繭之內深層次的內核。
顧為經猜測,它所觸發的任務,也因此會更有個人化的色彩。
類似如果再一次觸發類似的任務,就算還和印象派相關,也不是“雷諾阿”的印象派限定任務”,而是“顧為經”的印象派限定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