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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三章 伊蓮娜小姐的遠行

  箱子的最上層放著一只銘牌。

  它呈現胡桃木一樣的古銅色,書簽大小,上面鑲嵌著金色的紋路。

  安娜把它自箱子里取出,親手遞給顧為經。

  年輕人接過這只觸手冰涼的卡片,低頭看去,它僅僅刻著一個字母「K.」。

  顧為經猜測它應該是鑲嵌或者系在行李箱外面的姓名標簽。

  因為時光侵蝕的緣故,它被后人取了下來,一并收納到了箱子里。

  指肚上傳來的凹凸不平的感觸讓顧為經下意識的把銘牌的翻了過來,他微微一怔,在銘牌的背面,則是另一行他無比熟悉的名字——

  年輕人的臉倒影在手里的金屬卡片之上。

  黃銅的卡片銹跡斑斑,那行名字完好依舊,鍍金的工藝很好的抵擋住了歷史的痕跡。

  除了稍顯暗淡,五個字母清晰的宛如剛剛被匠人鑲嵌上去的一樣。

  顧為經甚至能在字母上隱約的看見自己面容的朦朧反光。

  那一剎那。

  顧為經和影子四目相對。

  “當我在咖啡館里第一次直接了當的詢問,他為什么就是不肯親口承認自己知道,他書寫中的卡拉,便是《油畫》雜志的K.女士,或者我的長輩和祖先卡拉小姐的時候。顧先生表現的非常驚訝,以及…非常的憤怒。”

  安娜說道:“顧先生當時說了很多話,請允許我用勃然大怒來概括他的反應。”

  “我也很生氣。”

  顧為經盯著手里的銘牌看,慢慢的回答道。

  “我剛剛發表了一篇論文,幾個月后,你就在采訪開始之前,帶著三百萬歐元的支票找到了我,說這是最后一次出價,然后問我為什么不直截了當的承認我知道卡拉是伊蓮娜家族的成員,還暗示我,你聽過了有關展覽作品抄襲的風言風語。”

  “你說你是非常想要去相信我的,但我的表現很讓你失望。”

  年輕人回答道。

  “你以為我那時是在意圖要挾你,在想要逼迫你?”

  安娜詢問道。

  然后她又笑了笑:“好吧,是的,我就是在要挾你,在逼迫你。”

  女人搖搖頭,“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總是喜歡逼迫一個人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本來面目。”

  但有些時候。

  她自己卻先入為主的給別人的本來面目上畫了些其他的東西。

  “那時我的心中充滿了幸福,又覺得有點害怕。”安娜坦白的說:“在我閱讀你的論文的時候,心中的幸福勝過了恐懼,而在我放下論文的時候,恐懼又勝過了幸福。我正處在一種奇怪的動蕩情緒之中,想要抓住什么證明。所以請你見諒。”

  伊蓮娜小姐想了想,低頭望著手里的箱子。

  “你很討厭被別人帶著特殊的目的收買。”

  “我很討厭被別人帶著特殊的目的欺騙。”

  安娜的臉上帶著一種特殊的愧疚,又帶著威嚴的成分,最終在她抬起頭看向舞臺下的時候又變為了平靜。

  這種一瞬間的神色多種變化,便是在對著四周的人說——嘿,沒錯,我就是一個非常非常不好相處且不好討好的人。

  “對了,說到這個,關于《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就是顧先生這次雙年展的參展畫,我注意到了它似乎和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有某種相似性。”

  安娜說道。

  “好運孤兒院,老教堂,它們都是同一處的地點。前后相隔了150年,兩種截然不同的天氣。我覺得像是隱喻,我覺得你在構思這幅畫的時候,曾經參考過《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思路,對么?”

  伊蓮娜小姐詢問這個問題,相當于某種意義上,在為顧為經證名了。

  他只需要回答對就好。

  “有。”

  顧為經想了想,又搖頭:“也沒有,這里面的過程有些復雜。”

  安娜隨顧為經的意。

  “既然復雜,那么我們就一會兒再說好了。包括抄襲的傳聞,既然亞歷山大先生提起了這件事情。”

  她又往舞臺下隨意看了一眼:“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認真的說清楚的,今天崔先生,應該也來了我們的現場,對吧。我本來沒有想提這件事的,但你們作品確實有很多的相似性,我聽說你繪畫的中間修改過構圖,原始版本兩幅作品之間的相似點更多。”

  “這事兒最后再談。”

  就這一眼。

  她差點把崔小明給憑空看尿了。

  別,姐,千萬別。

  別找我,我沒來,哪有的事情。

  這是他奶奶的亞歷山大說的,找他呀,那么大個活人就坐在您身邊。冤有頭,債有主,有事踩亞歷山大就好了,和我沒關系的。

  依崔小明來看。

  這事兒就沒有再談的必要了。

  不勞您費神,《油畫》的采訪多么重要的場合呀。

  聊聊那篇論文,聊聊伊蓮娜家族的卡拉小姐就挺好了,些許小事,何必占用寶貴的媒體資源呢?

  話不能亂講。

  這明明是借鑒了《雷雨天的老教堂》畫出來的作品,跟他的《新·三身佛》有個半毛錢關系。

  誰在那里亂說顧為經抄襲了崔小明,他跟對方急!

  “總之,第一次交談我們有一個不愉快的結尾,說了沒兩句就各自離開,始終沒有能達成一致。”

  安娜說道:“我今天帶來了很多很多的資料。希望能讓你有不同的看法。”

  伊蓮娜小姐又從箱子里取出了第二樣東西。

  那是一本老式護照,扉頁上有復雜的紋章標志以及“.KHofkanzlei(皇室辦公廳)”的德語標識,那時的高等級貴族的護照直接由哈布斯堡家族皇室簽發,以彰顯其與皇權的關聯。

  名稱根據不同等級的爵位有著嚴格的書寫規范。

  比如這本,上面就寫著——

  “尊敬的卡拉·馮·伊蓮娜女爵閣下”。

  伊蓮娜家族的家主配偶及其直系子女,就算并非爵位繼承人,在出嫁之前,也會在社交場合享有禮節性榮譽身份。

  安娜把這本護照翻開,擺放在桌子上。

  然后是一張地圖,歐亞大陸的地形圖,上面標注著在1876年各大帝國的政治控制區以及英俄兩國在中亞的殖民地。

  這張地圖看上去有些年月,經常被人翻動,但絕非十九世紀時的產物。

  “這是家中的老地圖,拿來做一個簡單參考。”

  伊蓮娜小姐請羅辛斯把這張地圖,掛在沙發邊的一塊白板上,然后將一盒小的彩色磁鐵遞給古斯塔夫博士。

  “Dr.——麻煩您幫我一個忙,您的地理怎么樣,我每念一張車票或者船票,就請您就幫我把它吸在對應的位置,不用太精確,差不多就行。”

  伊蓮娜小姐從箱子里拿出了個收納盒,擺在卡拉的護照旁邊。

  她打開收納盒,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票據。

  “七月九日,從巴黎出發,由船換成歐洲之星快車,三日后抵達日內瓦,在那里留給了家人第一封信。”

  伊蓮娜小姐將一張被塑封好的老式火車車票取出,遞給了古斯塔夫博士。

  “七月十五日,因巴爾干地區的鐵路故障,換成東方鐵路公司的火車,也就是5年之后開通的東方快車的前身,由貝爾格萊德抵達尼仕。”

  她從置物盒里拿出第二張車票,和第三張。

  “在尼仕,包下了一架馬車,花費四天時間抵達了普羅夫迪夫,在那里,卡拉趕上了當年七月最后一班開往伊斯坦布爾的火車,并在那里拍給了家人第二封電報后,繼續出發…”

  伊蓮娜小姐每念一段旅程和日期,她便遞給古斯塔夫博士一封車票或者船票,讓他吸在白板上的地圖上。

  有些時候。

  沒有車票或者船票,安娜就會從收納箱里取出其他的東西替代,約莫是卡拉旅行的時候留下的紀念品。

  一張上面破了一個洞的奧斯曼里拉的紙幣。

  一只仍然裝有幾粒未吃完的土耳其軟糖的松木盒子。

  一只印度風格的綠松石戒指和法瑯鼻煙盒,還有克什米爾披肩。

  安娜甚至從旅行箱里取出了一把被保存在稻草緩沖里的黑檀木制成的匕首。

  也有些時候。

  什么東西都沒有,并非所有旅程,卡拉都留下了痕跡,那種時候,安娜便會讓古斯塔夫博士往白板上粘上一粒空磁鐵,然后繼續念下去。

  “1877年1月17號。卡拉乘船從橫濱出發,經過科倫坡、亞寧,走蘇伊士運河進入地中海,最后將抵達法國的馬賽港,總計耗費時間大約四十天在1877年3月10日,她在巴黎,給家人拍了電報,這是這場旅乘里。卡拉寄出的第31封電報或者信件,也是最后一封。”

  安娜把空盒子放在一邊。

  從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了剛剛向大家展示過的最后一張船票遞給了古斯塔夫。

  “至此。”

  “卡拉完成了這場橫跨上萬公里的壯游旅行。”

  安娜雙手交叉,側頭望著身邊那座記錄著卡拉一生最為重要的遠行的白板。

  她不是第一次坐這種事情。

  自兒時起,她就在地圖上幻想著卡拉的旅行。這種對那個年代年輕女人來說驚世駭俗般的遠行給患有腿部殘疾的安娜非常宏大的想象。

  一個人。

  竟然能夠獨自走那么遠。

  她自然也可以輕易的復制卡拉的遠足,她可以想坐船,想坐火車,想坐飛機。

  10000公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娜的那架價值數千萬歐元的私人飛機,可以在12個小時內把她運到斯里蘭卡,只要機組人員不因為超長時間飛行罷工的話,還可以再花另外12個小時飛回來。

  安娜一天之內,就能走完成卡拉一生旅行里程的總合。

  對她來說。

  買富豪票,坐著火箭飛去國際空間站玩,可能都比那時的卡拉壯游旅行來的順利。

  可正是因為如此,正是因為太過容易,真正的旅行本身,又完全失去了想象里的“卡拉的遠行”的那種魅力。

  奇怪的悖論。

  對她來說。

  真正的遠行,只發生在伊蓮娜莊園的書房里。

  為了防止肌肉萎縮并進行行走訓練,醫生團隊要求伊蓮娜小姐每天都要進行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散步,在有人看護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可以不要拐杖,無論走的多慢都可以。

  安娜的一大樂趣就是把一大盒磁鐵放在書房的桌子上,把地圖和白板則放到書房另外一邊的角落。

  她取出一粒磁鐵拿著一張車票,赤著腳踩在木地板上,慢但堅定的踱著步子,走到板子上貼好。

  然后再轉身踱步走回來,從磁鐵盒里拿出第二粒磁石。

  再重復上述的過程。

  伊蓮娜小姐在腦海中嘗試著伊蓮娜的艱難遠行。

  樹懶先生則在書房里嘗試著樹懶的偉大遠足。

  這比安娜真的登上飛機,繞著歐亞大陸飛上一圈,更能讓女人感受到她和卡拉的身心合一。這個過程女人進行了不知多少遍,時至今日,安娜可以不看那本日記,不加思索的背誦出卡拉的旅程完整路線和大概停留的時間。

  這種遠行是痛苦的。

  它的過程本身既像是一種自我折磨,安娜又極為清晰的明白,在旅程的終點,在卡拉·馮·伊蓮娜返回巴黎后的不久,什么樣的結局等待著她。

  不想成為伊蓮娜小姐的伊蓮娜小姐再次回到她腳下的莊園里。

  以囚徒的身份。

  這里有上萬幅藝術品,從古老的蛋彩畫到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親筆真跡,這里有超過一百條手藝高超的匠人所縫紉的鑲嵌著絲綢花邊的精美衣裙,固然和瑪麗皇后比不了,但任何一條拿到外面去換一架馬車,終究是不難的。

  可它們都不能帶給她真正的快樂。

  因為她一個勁兒的想著巴黎,想著熊熊燃燒的云彩和波光如粼的賽納河,想著它們所一起構成的屬于卡拉的“無限延伸的夢想之核”。

  在古往今來,這個莊園里生活著的無數位被冠以“伊蓮娜小姐”稱呼的女人中,絕少有人有著她這樣的結局。

  與此同時。

  這樣的痛苦,這樣的與眾不同,又給安娜帶來了莫大的快感,像是苦行的僧侶試圖以用荊棘條鞭打自身來證明他們對于主的虔誠。

  卡拉想要通過這個行為,證明她對什么的虔誠呢?

  對藝術的虔誠亦或者者對于生命的虔誠?

  她呢。

  安娜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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