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您提到,這場旅途之中,卡拉有一個和同時代的創作者截然不同的視角。”
古斯塔夫博士在白板之前抱著手臂,用贊嘆的口吻說道:“這是因為她的視角更廣闊么?她的身份讓她個人帶著獨特的特殊性。”
“凡爾納先生在法國的家中對照著報紙上各大列車、郵輪公司刊登出的列車時刻表,寫下的科幻。”
博士說道:“而卡拉女士,則是親身踏上了這樣的旅途,盡管她沒有環繞地球一圈,也耗費了遠比八十天要漫長的多的時間?她知道自己會面對什么,卻還是勇敢的選擇了開始。”
“很好的問題。”
伊蓮娜小姐也看向那塊板子。
“如果你問我,是不是卡拉像是一個天使一樣…是不是她一位生而不凡的人,乃至可以說她是一位藝術的使徒。”
天主教的世界觀里認為有些人天生帶著與眾不同的特殊使命降生到人間,并稱之他們為使徒。
安娜出神的說道:“在其他人沉浸在傳統的敘事方式的時候,卡拉成功掙脫了這一切。她開始旅程的原因,是她想要記錄下些什么,想要改變些什么,希望用畫筆去記錄帝國的陰影。”
“嗯…”
女人略微沉吟。
“這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故事,神圣高潔,完美無瑕。”
“我原本是想這么說的,卡拉是一位模范般的女人,一位模范般的苦行者、受難者以及殉道者。宛如圣女貞德。我相信這個故事的感染力。”
“我又覺得應該要對自己誠實一點。”
今天的采訪現場里,已經有人做了很好的表率。
他改變了安娜的想法。
伊蓮娜小姐想要編造這樣的故事很容易。
她的曾曾祖父每天午餐的時候,給紳士俱樂部里面工作的黑人歌者幾枚硬幣的小費,就被后來的《油畫》雜志贊美為奧地利的金博士和種族平權先鋒。
何況卡拉卻是為了自己的藝術之夢獻出了生命呢?
怎么贊美都不為過。
“我非常希望這是歷史的真相,我在這里可以自豪的告訴所有人,卡拉就是這么與眾不同,她是帶著某種宏偉的目標踏上的火車,就像立志要登上珠穆朗瑪峰的登山家。或許有可能吧?畢竟,其實我并不知道,她為什么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她沒有給家人打過招呼,留下的信件中也沒有提過這件事情。所以,感情上,我愿意抱有美好的期待和想象的空間——”
“理智上,我又覺得不是這樣的。”
安娜又是沉默。
“同時代,有很多人是很堅定的,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她們有一種磅礴的野心,志向與理想。她們有的人抱有政治上的抱負,有些人投身社會活動之中,有些人則在學術領域進行了苦行般的探索,比如南丁格爾護士和瑪麗·居麗。”
“她們都是行業里的巨子,做出了開創性的工作,也是我非常崇敬的人,都是那個時代女性勇敢與智慧的代表性人物。”伊蓮娜小姐說道:“居麗夫人和卡拉幾乎是一樣的年紀,南丁格爾年紀則要大一些。而南丁格爾在1870年代已經非常的成功,是位享遇四海的女性先驅了,我相信她的故事在當時也在振奮著、激勵著卡拉。”
“但我覺得她不是她們那樣的人。”
安娜輕聲說道。
“不是么?”
有人聲音低沉的問道。
是顧為經。
“我覺得不是。”
安娜柔聲的回答道:“因為她們都太強大了,也太堅韌了。當時的報紙上有評論家譏笑她們是男人婆,要我說——我認為那是一種非常強烈的英雄氣概。讀這些人的故事總是會給我以強大的信念感,好像在說…”
“喂,我會抵達那里的!我會做到這一切的。無論我要經歷些什么。無論是要在炎熱的溫度里從40噸瀝青里蒸餾出危險的放射性元素還是翻撿清洗數百條臭氣熏天的紗布。無論是白血病還是別的什么,都別想阻擋我。”
“無論那些碎嘴巴的評論家想不想,無論你們喜歡還是不喜歡。我都會開始我的旅程,然后抵達終點。”
“我還活著,我便在前行。”
安娜說道。
說話間,她的臉色散發著帶有彈性的光澤,被蠟燭映的亮了幾分一樣。
“她們兩人甚至都曾親身抵達過戰爭的前線,去在炮火和彈雨之中救治過傷員…那個時代有一些真正勇敢的,真正閃閃發光的人。她們開始邁步那刻你就不由主的相信,她們會登上山巔。”
“我不會勉強非說卡拉便是其中之一。”
安娜拒絕道:“我希望她是最強大的人。我希望她是帶著宏偉的志向坐上歐洲之星列車的,比如成為偉大畫家的欲望或者記錄世界的欲望。但是我覺得沒有…在離開日內瓦的那刻,她心中應該沒有什么雄心壯志。世界波譎云詭,風云變幻,但卡拉少女時代從來都是一個對政治非常很冷感的人。”
女人在書房里一次次踱步的時候,她就認真的思考過這個問題。
“在她開始自己的壯游的時候。卡拉心中既沒有什么強烈的憤怒,也沒有遺世獨立式的清醒思考,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也許連想記錄下些什么的沖動都沒有。卡拉,她…就單純只是一個翹家的有點男孩子氣,有點人來瘋的年輕女人而已。”
“這很公路片。”顧為經說道。
“是啊。”
安娜附和道。
“一個人來瘋似的年輕姑娘,患有精神病似的妓女,剛剛經歷了離婚的單親女人,沒來由的跳上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沿著街道一直開下去,沒什么理由,只是前行。非常公路片式樣的場景。”
“我個人不覺得卡拉是帶著圣修女普渡蒼生的心態開始的這趟旅程。”
“顧先生,記得我說么——旅行情節的魅力在于它的簡潔,它只關乎于你想要在這場旅途中看到什么,和你真正會看到了什么。”
“你認為卡拉想要看到什么?”顧為經問。
“某種獨特的視覺奇觀。”
安娜抿住嘴。
“我說阿加莎·克里斯汀或者凡爾納的里,難免帶有那個時代特有的思想痕跡。”
“你稱之為一種夢囈。”顧為經說。
“是的,而我不覺得卡拉的成長階段會有所特別的例外…”
“你們是伊蓮娜家族。”年輕人的語氣既像是表達遲疑的疑問句,又像是表達篤定的陳述句。
安娜只是搖了搖頭。
是的。
她在心中回答。
我們是伊蓮娜家族。
正是因為我們是伊蓮娜家族。
伊蓮娜家族就是這樣超級能表面說一套,實際做另外一套的人,安娜刻薄的想到。
在板子落到自己身上以前,裝成冠冕堂皇的模樣是很容易的。
老伯爵和藝術家朋友們在沙龍里舉杯痛飲,稱呼他們為自己的摯友,說藝術就是我們家族的生命。
自己女兒跑去當個畫家,氣的差點直接抽過去了。
下一代伯爵在俱樂部里對黑人彬彬有禮,慷慨的給予小費,卻在家里私下跟朋友說——我這不可是歧視黑人,只是身為天主教徒應該遵從上帝的旨意,既然上帝給予了大家不同的膚色,那最好還是要‘保持距離’。他要是知道,自己的親孫子后來被阿道夫親自命令蓋世太保提溜去毛特豪森集中營“雅間”一位去了,大概會對自己的言辭有新的看法。
荒謬的歷史滑稽戲總是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反反復復的重演。
伊蓮娜家族總是能把話說的特別漂亮,長袖擅舞,只拿好處,卻片葉不沾身。自從三十年戰爭以后,伊蓮娜家族就逐漸從帝國軍隊體系中抽身了。
到了卡拉的祖父因為在1858年法奧戰爭里和居萊元帥以及之后剛剛繼位的約瑟夫皇帝鬧翻,只得從宮廷政治的核心層里抽身離開,轉過身研究投資修里昂到列支頓士登的鐵路去了,家族的重心全面轉向商業投資。
老伯爵的那套從不離身的軍官制服更像是順應當時歐洲貴族們的時尚風潮的Cosplay套裝。
他的皇家近衛騎兵團上校軍銜和貴族院席位一樣,都更像是一種禮節性的榮譽身份。
奧匈帝國本來就政治格局極為復雜,戰略只在歐洲中心,沒啥殖民地,他們家海外利益的更涉及很少,當然可以漂亮話不要錢似的狂往外說,表現的溫情脈脈的模樣。
對他們來說,反正永遠都是些遠在天邊的事情,他們只要在莊園里自己熱愛藝術就好了。
卡拉前十幾年的人生就是一個千金小姐,不是特別標準的貴族千金。
終歸大差不差。
伊蓮娜小姐沒有信心,只因為“伊蓮娜”這個姓氏,就讓她變得生而高貴且與眾不同。
“她踏上的火車的那一刻,可能就是想要去看看那些報紙上所描述的歐洲帝國的海外領土是什么模樣的。就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冒險,她有充足的年金,還有攜帶手槍的仆人,所以…為什么不呢?”
“她完全有可能也跟福格先生一樣,拿著巴黎報紙上刊登著的列車時刻表計劃著旅程,把這當成了哥倫布式的冒險。我有提到么?卡拉其實很喜歡讀那些傳統的騎士。也許她能抵達終點,也許才走到一半,因為戰爭,因為鐵路事故,甚至只是因為她失去了興趣,就選擇轉身折返。”
“你又說,這不是一次獵奇冒險,這是一場博弈。”
顧為經說道。
“我認為這樣心態的改變,出現在了旅程的過程之中。也就是,她想看到了什么,和她真正的看到了什么之間的差別——”
從卡拉·馮·伊蓮娜女爵閣下,到卡拉之間的差別。
安娜對自己說道。
她從箱子里拿出一樣東西——
厚重的檔案盒。
主持人把它們放在茶幾之上,發出極有分量感的“噗”的一聲,讓顧為經想到了阿旺從桌子上跳到床上的響動。
“你說掌握了越多的文獻資料,我們對一個人的理解便也會變得越發深刻。”
安娜打開檔案盒。
“因為保存方面的考慮,我今天帶來的所有書信和電報,都是影印版本的復印件。”
“今天是7月11日,我在前往日內瓦的火車上寫下的這封書信,我將由那里直奔伊斯坦布爾(計劃的旅程表我會附錄在信后),同行的還有…”
“請不要責備我的貼身女仆歐根妮小姐,她已經快要急瘋了,她在車廂外的走廊上團團亂轉,我勸了她,但沒用,她也勸了我,超過20遍,當然也沒用。”
安娜讀道。
“我知道歐根妮小姐一定會在日內瓦給家里偷偷拍電報,這是她的職責,我稍有傷心,但不會為難她。”
“我也知道你會大發雷霆。但我不在乎,就像你想讓我和鮑威爾先生的訂婚的時候,從來也不在乎我會不會大發雷霆一樣。”
“——永遠是您的女兒,卡拉·馮·伊蓮娜(雖然我不希望如此)。”
伊蓮娜小姐讀完這封信,然后說道。
“這是卡拉在日內瓦的車站,寄給家人的第一封信。”
“8月2日,在經歷了斷斷續續的鐵路里程之后,我終于來到了伊斯坦布爾,比我預計的晚了五天,我趕不上下一班火車了,也不好說,這里的火車才剛剛開通三年,由法國人運營的列車,從未準時過,歐也妮…”
“我還不敢相信,此刻在我的心中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伊斯坦布爾,君士坦丁堡,君士坦尼耶(后兩處名字分別由拉丁語和希臘語寫成),我夢中的城市…我在城墻邊,看著遠方遙遠的海灣,想想著當年噴吐著希臘火的戰船是怎么樣在海面上熊熊燃燒著的。我小時候聽叔叔講過,曾祖父做為使節和奧斯曼的王公交往的故事,神秘的土耳其蘇丹,從來不在人前露面,躲在墻壁之后聽著臣子們談話,時不時命令宮人傳遞密令…兒時覺得這簡直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發生的故事一樣…”
“9月13日…這是我寫下的第五封信,或許是第六封,但我不知道你能否收到,也不知道你們何時能收到,或許等到了大馬士格,我可以直接拍電報試試——沃爾夫,我的弟弟,這句話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但因為不清楚你有沒有收到我之前的信,我再一次說一遍——這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我不知道是更好的那種,還是更壞的那種。它既不是理查德·伯頓里的那種,也不是《一千零一頁》里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