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的女主持人輕輕的拍了三下手掌。
有雜志社的工作人員自后臺之上提上了一只手提箱,五十厘米長,七十厘米寬,厚約一個骨節粗大的男人把手掌立起來的高度。
它通體由胡桃木制成,外面包裹著黑棕色的皮革,上面有三把閃著銅銹光澤的搭扣。
它沉甸甸的佇立在眾人的目光之中,看上去極有厚重的年代感。放在舞臺上宜家風格的暖色調的沙發和茶幾之間,有點像是LV在紐約曼哈頓中心新建造的總部——那座在四周暖黃色大樓間建造的奇怪建筑,外形仿造公司在十九世紀下半葉推出的一款曾風靡歐洲的旅行箱,造形和這只箱子幾乎一致,只是安娜手里的這只上面沒有那么多Bling、Bling的星形雕花裝飾。
“紳士們,方便幫個忙把它立起來么?”
安娜握住箱子的把手。
坐位上離她最近的羅辛斯和古斯塔夫博士立刻一人伸出一只手,屁顛屁顛的幫主持人把箱子立起來了。
“這是卡拉女士當年進行遠行的時候,所使用的旅行箱?”
博士看著明顯不像是這個時代產物的皮箱。
“挺大的。”
“是的,所以這種箱子一般當時都是由同行的伴侶幫忙拿著的。”安娜頷首,“卡拉那次壯游,同伴還包括著她的兩名貼身女仆和一名侍從。”
安娜當著幾位嘉賓的面,指尖剝開箱子上的銅搭扣。
“當我第一次在《亞洲藝術》上看到那篇論文的時候,我幾乎不由自主的在腦海里跳出了卡拉這個名字,想起了她在一個半世紀以前的那次具有成年禮意味的旅行。一般十九世紀,年輕的貴族女性以十幾歲時成年舞會,正式進入社交圈標志著自己的成年。那次旅行開始的時候,卡拉25歲左右,在我心中…這才是她真正的成年儀式。”
“在那次旅行里,她跳出了過往的社交環境,失去了以往的身份。從巴黎到伊斯坦布爾,從伊斯坦布爾到凡湖,在凡湖經由德黑蘭抵達馬仕哈德,然后又轉向印度…”
“那是那個時代經典的橫穿中亞的經典旅行路線,也許也是唯一的。”
“《八十天環游地球》式的偉大冒險。”博士稱贊道。
“應該沒有那么的驚心動魄,也沒有那么多戲劇化的沖突,我會把這稱之為一種公路片式的故事。一個年輕的女孩,忽然跳上了一列火車。卡拉的這次旅行并沒有爭得過家里人的完全同意。直到她的火車駛離巴黎的時候,她的父親還以為她的目的地是日內瓦呢,然而,她沒有在那里下車,只是留給了家人一封信…”
“我一直都在想象著,卡拉是出于一種怎么樣的想象,開始的那次旅行。她在計劃這次的旅行的時候,她的內心是怎么想的呢?當她登上歐洲之星列車的時候,她是富有的伯爵小姐,當她下車的時候,走在街頭…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里,沒有人認識她。她可能是任何身份的任何人,本地商人的妻女,流亡者——”
“在卡拉的這場旅行的二十年以后,凱倫·布里克森女男爵乘上了船,她乘上了船,前往肯尼亞的種植園,并在那里寫出了《走出非洲》。在四十多年以后。阿加莎·克里斯汀登上了東方快車,前往中東,在阿勒坡著名的巴倫酒店里,寫下了《東方快車謀殺案》。請允許我冒昧的將這三個名字放在一起。”
“卡拉。”
“凱倫。”
“以及阿加莎。”
“你覺得這里存在一種創作的脈落么?”顧為經詢問道。
“是的,我覺得這里面有一種隱性的脈絡。”安娜點點頭,“印象派油畫,文學偵探以及文學性寫作…三者仿佛是三種完全不同的載體,但又都關乎于旅行。”
“正如我所說的——公路片情節。在旅行中,過往的身份失去了意義,它只關乎于起點和目的,關乎于你想要在旅行里看到什么,以及你又真正的看到了什么。”
“我會說…THEGREATGAME。”
安娜用了一個歷史學詞匯來作巧妙的一語雙關。
“在政治學上,這個詞被稱為大博弈。印度,中東,高加索。卡拉的旅程有很長的路線,都在英國或者沙皇俄國的控制區里。兩家老大帝國當時一個占領著地球上六分之一土地,另外一個則是四分之一。它們在中亞的廣闊的地域你爭我奪,進行著漫長而復雜的政治博弈。”
“卡拉則完全目睹了這一切,這些戰爭和暗流就發生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的身邊。與此同時,這場旅行本身,也是她和伊蓮娜家族的一場博弈。”
“事實上,在那個年代,這種視角下誕生的作品往往會充滿著西方社會對于東方社會的想象。有些人是有意為之的,有些人是無意的,吉卜林、康拉德的那些作品就不去說了。就算像阿加莎·克里斯汀的那些偵探,或者古斯塔夫博士所提到《八十天環游地球記》,它們當然都是文學歷史上極為重要的作品,甚至是科幻的開山鼻祖級別的作品。”
“但反過來說…你說這是不是一種歐洲中心主義思想?一種異域的他者文化?”
安娜笑了笑,自問自答。
“當然,當然,是的。”
“我們可以說這些著名的創作者們難以逃脫時代的局限性,可以說他們不是有意為之,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夢囈。但他們這樣長期生活在歐洲大陸最精英階層的人,多多少少肯定也受到了帝國底色的浸染。”
“那些做為主角的歐洲紳士們,一個一個都是斯文,理性,文明且非常精致體面的,無論是大偵探波洛,還是富有冒險精神的福格先生。相反,那些故事的發生地,埃及或者印度,南亞的大城市或者尼羅河畔。則極為野蠻、落后起碼說,帶著強烈的神秘色彩的。凡爾納里最經典的模式,就是一個體面紳士,通過文明且科學手段,坐在熱氣球上飛過來,靠著最新式的科學成果,拯救了一個水手,一個新大陸的冒險家,一位被野蠻人部族俘虜且歷經折磨的傳教士。”
“比如《八十天環游地球記》里,福格先生在印度拯救了被要求為丈夫殉葬一起燒死的阿嫵達夫人,并最后迎娶了對方。”顧為經說道。
安娜搖搖頭。
“這件事要分成兩點看,首先,在這個特定情節之內,把一個女人活活燒死,強行讓她為自己丈夫殉葬。這當然是一種極端殘酷,極端不可接受,不可容忍的陋習,怎么批判抨擊也不為過。去救她,當然是極為勇敢且高貴的行為。”
“另一方面。跳出劇情以外,這個故事本質上就是一個傳統的敘述故事。冒險家在哪里隨便一轉,當地的女人就愛上了他。這樣的注視視角里本質上所隱含著的對殖民暴力的淡化處理,是值得注意的。”
安娜手指撫摸著箱子上的真皮紋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記得凡爾納先生在介紹阿嫵達夫人的時候,反反復復的強調,她雖然是個東方女人,是印度人,但從小接受的就是完整的英式教育——無論言談舉止還是禮儀文化,任誰來看,都會把她看成是真正的歐洲人。”
“那么刻薄一點,就可以引申出一種推論和想象——福格先生的旅途里,他只遇到了一次這種事情么?他拯救阿嫵達,是因為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對方的痛苦,還是因為,他覺得對方是和自己一樣的‘文明’人,所以她值得被拯救?”
伊蓮娜小姐發動了她的專屬銳評。
巴黎墓園里的凡爾納先生,要是聽到這么刻薄的評論,估計要被刺的從七尺之下的棺材中爬出來了。
“好了。”
安娜輕笑了一下。
“不要苛責刁難儒勒·凡爾納了,我相信他并不是有意為之,只是人們總是很難超脫于時代之外的。我個人很喜歡他的作品,那種童話一樣瑰麗的想象力。”
伊蓮娜小姐把咯、咯亂抓的骨頭架子重新安撫回地下埋好,這才繼續說道。
“我提起這件事情,不是想以現代的眼光重新調難當時的那些創作者。”
“我想說的是——”
“與之不同,卡拉的畫,卡拉的旅行,她則提供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敘事視角。古斯塔夫博士把卡拉的旅行稱呼為《八十環游地球記》式的偉大的冒險。然而,就我個人來看,這并非是一段女福格去把‘阿嫵達先生’從火堆上救下來,然后喜結連理式的旅行。”
“她截然相反。”
女人打開扭扣,指尖按在箱子表面,目光看坐在對面另外一側沙發上的顧為經。
“我和顧先生之前有過短暫的交談,在一周以前萊佛士酒店的咖啡廳里,我并不諱言的說,我們在有關《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問題上不歡而散。”
“顧先生說了很多很多關于那幅畫的見解,他對作品的解讀以及體悟。”
“絕非說的不好,而是說的實在太好了。卡拉的一生仿佛是一場電影。”
“公路片?”顧為經問道。
“沒錯,卡拉始終在在一組平滑的鏡頭里,她從巴黎出發,最后又坐船抵達巴黎,繞了一個大圈。整組電影的膠帶頭尾相接,時長則有很多個月。”安娜輕聲說道:“你知道么,我覺得電影里是沒有真正孤獨的人的。”
“就算那些最孤獨的,最幽靜,最隱秘的瞬間,也有一個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靜靜的盯著她的背影。你開著車,沿著公路一路出發,路上一個人,一輛車也沒有,沒有音樂,甚至沒有油門的轟鳴聲,大雪翻飛。你開在路上,仿佛駕駛著宇宙飛船行駛在外星世界,可在電影里,你依舊不是一個人。”
“總有一道目光在看著你。”
伊蓮娜小姐看著顧為經。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么?”
顧為經思考著片刻,想著那樣的場景,在大銀幕上,望著一個孤獨的人一路旅行,直到世界的盡頭。
“鏡頭?”
他說道。
“對。”安娜頷首,“始終有個視角盯著她看,知道所有隱秘的故事和過往,就是鏡頭。”
“我們兩個人在咖啡館里進行私下談話的時候,我覺得你就像是這只鏡頭,默默的注視著卡拉的人生。”
“那時我就在想,你為什么固執的把卡洛爾的身份鎖定在了卡拉身上?你為什么能說的這么好呢你大概提前便知道些什么。”伊蓮娜小姐說道:“所以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有關卡拉更多的內幕。”
“我說我不清楚。”
顧為經說道。
“沒錯。”
“這個回答激怒了您么?”顧為經繼續開口。
“是的。”
伊蓮娜小姐又一次的點頭,“我從來都不討厭貪心的人。海因里希從地下挖出了歷史遺跡,無論他是十年如一日的努力終于得來了終極的回報,還是單純就是他那一天運氣特別特別的好。”
“沒關系。既然是他挖出來的,那么他合該收獲回報。”
“同理,我也不在乎你到底是怎么得到的這幅畫,是搜集到了伊蓮娜家族里的一些故事,慢慢的按圖索驥,還是單純就是運氣好。無所謂,我都不討厭。但我討厭不誠實的人,我也討厭連自己的貪心都沒有勇氣承認的人。”
“所以,我想…既然你在這里裝傻充愣,那我就用印象派的市場價格買下這幅畫好了。你若沒有對卡拉的身份產生聯想,沒有理由不答應的。”
“一開始我出了50萬歐元,你拒絕了,然后是100萬歐元,你又拒絕了,最后價格被提升到了300萬歐元。”
“我依舊拒絕了。”
顧為經平靜的說道:“我覺得你完全不尊重我,語氣像是在高高在上的施舍我。我一直都在說那幅畫對我意義非凡,而你從來沒有在聽。”
“曾經我不相信,但現在我相信。”安娜說道:“因此,今天我沒有帶支票來,我帶了另外的東西。”
她打開了手里的皮箱。
伊蓮娜家族珍藏一百五十年的隱秘,傾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