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跟著王玉川的話猛地一沉,另外一個組的人去的是隔壁的東風公社,雖然比他們晚開工一會兒,但大概率這會兒應該也發現問題了才對。
“趕緊聯系!”王玉川往前踏了一步,聲音里帶著急切,“貨郎七天前在咱們這兒露面,按他走村串戶的速度,說不定前天就到那邊了!要是那邊他們沒防備,別說治病,自己都可能被傳染!”
1978年的公社之間哪有什么即時通訊,唯一的手搖電話在公社辦公室,這還是離城里比較近的公社,其他遠點的地方根本沒有。
這會兒周大海已經拔腿往村部跑:
“我去搖電話!要是打不通,再讓人去東風公社報信!”
“等等!”方言突然喊住他。
“咋了?”周大海一愣。
方言對著他說道:
“先不給那邊打,給城里打。”
“啊?城里,給誰?”周大海一臉懵逼。
方言說道:
“現在這個情況已經不是我們能夠解決的了,需要上級衛生部門介入才行了。”
“貨郎已經跑了至少兩個公社,誰知道他還去過哪兒?咱們手頭的藥只夠撐今天,后續的消毒、隔離、病例統計,沒有上級統籌根本頂不住!”
周大海眨了眨眼,還是沒完全反應過來:“可…可東風公社那邊不急嗎?萬一他們這會兒正瞎忙活,沒防著貨郎…”
“急,但得先報上級!”王玉川突然開口,替方言補了話,“咱們報給衛生局,他們能同時通知東風公社、紅旗公社,甚至周邊所有公社,這比咱們派人一個個跑快十倍!要是咱們先給東風公社打電話,等那邊知道了,再想往上報,耽誤的時間里,貨郎說不定又竄到下一個村了!”
這話點醒了周大海。他拍了下大腿:“對!還是你們想得周全!我這就去,就算線路斷了,也得讓公社的人騎著摩托車去城里送信!”說著轉身就往村部沖。
過了一會兒,周大海走了出來,對著方言他們說道:
“電話出毛病了,打不通。”
“搖了半天,聽筒里面全是哧哧的雜音,啥也聽不見,這線路之前就不太好,今天干脆徹底罷工了。”
“現在咋整?這會兒去城里報信嗎?”周大海也抓瞎了,他對著方言他們問道。
這時候一旁的老胡站了出來說道:
“去我們廠里打。”
方言點頭:
“對,開車過去。”
然后他對著安東招呼,直接給他一個電話,讓他去工廠那邊通話。
“師父您不去嗎?”安東對著方言問道。
方言說道:
“我這里走不開,你帶著周書記過去打吧,讓他給上級報告,通知隔壁公社后,你再給衛生部那邊打。”
“好!”安東當即答應,然后就帶著周大海開上車出發去廠的方向了。
這會兒老胡對著方言問道:
“需要我再調點物資去隔壁公社不?”
方言搖搖頭:
“他們不一定會用我這招急救,不用去送了。”
“現在你還是送石主任他們回城里吧,記得先到協和全身消殺換了衣服后再回家。”
老胡對著方言問道:
“我們這個情況,不用找個地方隔離嗎?”
方言抬眼看向老胡,又掃了眼不遠處正收拾攝影器材的石主任一行人:
“暫時不用集中隔離,但全身消殺、換干凈衣服這步必須做透,比隔離更關鍵。”
他往診臺邊退了兩步,避開剛送過來的發熱患兒,繼續解釋:“隔離是防已經感染但沒發病的人傳毒。石主任他們雖然在現場待了半天,但一直站在石灰線外,沒直接碰過確診的娃,也沒沾過患兒的分泌物,你看他們連診臺都沒靠近,口罩也一直戴得嚴實,最多屬于是‘間接接觸者’,風險比貼身陪護的家屬小得多。”
王玉川在一旁補了句:
“猩紅熱潛伏期短,一般兩到五天,最多七天,大人感染后情況一般都不會太嚴重,最主要是孩子。”
老胡點了點頭。
“但消殺絕不能省半點事。”方言加重了語氣。
“這病的鏈球菌不光能通過飛沫飄,還能粘在衣服上、器材上。石主任的相機包、他們的褲腳,說不定就沾了帶菌的灰塵。要是不消殺就直接進城,坐公交、回家見家人,等于把病菌帶到城里擴散,那咱們在這兒防著就白費勁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你送他們去協和,讓醫院的人用消毒水給他們全身擦一遍,衣服當場用開水燙了再洗,協和有專門的消毒間,比咱們這兒條件好。換完干凈衣服再讓他們回家,回家后自己再觀察七天,每天量兩次體溫,要是出疹子、嗓子疼,立刻去醫院報到。這樣既不耽誤他們的事,也能把風險堵死。”
老胡這下聽明白了,搓了搓手:
“我懂了,放心,我盯著他們弄,消殺不完不準上車,更不準回家。”
“還有你的人。”方言又看向老胡,“跟著來送藥的廠工,剛才搬藥時離隔離棚近,回去也得這么辦。回廠先去消毒室,衣服、手腳都消一遍毒,別直接間或宿舍。”
“沒問題!”老胡應聲。
然后他想起了家里兩個孕婦,對著方言問道:
“那咱們是不是這幾天都不能回家了?”
“不是不能回,是得干干凈凈地回,把風險降到最低。孕婦體質特殊,確實得更小心,但咱們把該做的防護做到位,應該沒事兒。”
老胡聽到這,還是有些不太放心。
王玉川這時插了句嘴,說道:
“猩紅熱對孕婦本身影響不算特別大,主要是怕病菌傳給孕婦后,再通過胎盤影響胎兒,或者孕婦發燒引發別的問題。只要你們不把病菌帶回家,就沒太大風險。”
“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就在廠里的宿舍湊合,省得來回跑著冒險。”方言說道。
“等過個三四天,咱們這兒的疫情穩住了,再踏踏實實回家。”
老胡聽到方言這話,當即表示:
“行,這主意好!”
眼看著家里老婆就要生孩子了,最后關頭他可不想因為自己的關系,又讓孩子流產了。
就算是方言說的再安全,他也得把警惕拉到最高才行。
老胡對著方言說道:
“今晚就住廠里,等送完石主任,再給家里打個電話報平安。”
方言點頭:
“也行。”
他非常理解老胡的心態,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這會兒老胡已經對著石主任喊道:
“石主任,咱們收拾一下會城里了,先去協和消殺,再送回家!”
結果石敏直接說道:
“我暫時不回去,這里的情況,我打算跟蹤報道出來。”
老胡聞言猛地一頓,眼里滿是錯愕:“石主任,這可不行!這兒全是發熱的娃,病菌多,您待在這兒太危險了!”
石敏已經把攝影器材重新架好,鏡頭正對著診臺:
“正因為危險,才更要留下來。老百姓不知道這病是咋回事,聽了幾句謠言就敢拖著重癥娃等死;赤腳醫生認得出‘爛喉痧’,卻沒藥沒法子。我得把你們怎么治病、怎么防傳染的法子拍下來、寫出來,讓周邊公社的人都看見,比光靠電話通知管用十倍。”
老胡無語了,對著石敏提醒到:
“石主任,農村沒電視。”
石敏說道:
“我知道農村沒電視,但有廣播,有宣傳欄,還有公社的宣傳員能念報紙。拍的照片能貼在各個公社的宣傳欄里,寫的稿子能讓廣播員念給全村人聽,老百姓不認字的多,但‘看畫’‘聽事兒’最上心,比干巴巴的通知管用多了。”
老胡想了想,本來也是來做宣傳的,既然石敏打算一直在這里跟蹤報道,對他和方言來說也不是一件壞事兒,于是他說道:
“那行,您自己做好防護,不要靠太近。”
石敏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這邊的事兒剛處理完了,那邊的幾個司機又坐不住了。
他們就是過來開車送貨的,現在知道這地方有傳染病了,剛才還用他們的車拉了這些傳染病人,一個個現在都找到方言要說法。
“方大夫!您可得給我們個說法!”為首的司機是個三十來歲的壯漢,臉上滿是焦躁,他看到方言剛忙空,于是就帶著人找上了他:“我們就是來送藥的,哪知道拉的是傳染病號?這車現在滿是病菌,我們回去要是染上了,家里老婆孩子咋辦?”
他身后的兩個司機也跟著附和,一個年輕點的聲音都發顫:“就是啊方大夫!剛才拉那西坡村的娃,咳嗽都噴到車窗上了!這病要是傳上,我們飯碗丟了是小事,命要是沒了咋整?”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則盯著自己的卡車,眉頭擰成疙瘩:“這車可是我們單位的寶貝,要是被病菌糟踐了,以后誰敢用?不得讓我們賠?”
周圍的喧鬧瞬間靜了些,家長們下意識往后退了退,連正在登記信息的衛生所醫生都停了筆。
方言剛給一個患兒喂完蘆根水,聞言放下碗。
這幫人說是緊張也對,但是更多是來敲竹杠的。
方言走到司機們面前,語氣平靜的說道:
“各位師傅別急,這事是我們考慮不周,肯定給你們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
他先指了指不遠處的煤爐:
“李卉,先給幾位師傅倒碗清熱湯,讓他們潤潤喉嚨,這湯能起到點預防作用。”
隨后轉向幾個司機,耐心解釋道:“你們的顧慮我都懂,怕染病、怕壞車、怕擔責任,這些都合情合理。但咱們先把情況說清楚,猩紅熱主要靠飛沫和接觸傳染,咱們現在把消殺做徹底,風險就能降到最低。”
壯漢司機梗著脖子:“咋徹底?這車里面噴消毒水?我們身上咋整?”
“車和人都得消!”方言立刻接話,轉頭喊來老胡,“老胡,你讓人把卡車開到廠里的消毒區,用咱們備用的過氧乙酸溶液,里里外外噴三遍,座椅、方向盤、車窗,連輪胎縫都別落下。噴完讓車敞著門曬半小時,病菌基本就殺干凈了。”
他又看向司機們:“你們幾個,等會兒跟石主任他們一起去廠里消毒間,全身用消毒水擦一遍,外衣褲子脫下來用開水燙洗,鞋子也得用消毒水浸泡十分鐘。廠里有干凈的備用工作服,換完再走。這些都是免費的,不用你們花一分錢。”
年輕司機還是不安:“那…那要是消完毒還染病了咋辦?”
“這個我給你們保證。”方言從白大褂兜里掏出個小本子,翻開后遞過去,“你們把姓名、家里住址都寫上,再留個聯系電話,要是回去七天內出現發熱、嗓子疼、出疹子的癥狀,直接去城里協和醫院,報我的名字,所有診療費都由我們承擔。要是真因為拉病人染了病,我親自去給你們賠罪。”
王玉川這時也走了過來,他剛給赤腳醫生講完診,對著司機們補充道:“幾位師傅,我是首都中醫藥大學的副校長王玉川。猩紅熱看著兇,但只要及時治,大人基本都能好,而且咱們提前做了消殺和預防,染病的概率極低。你們是來幫忙送藥的,是功臣,我們絕不能讓功臣受委屈。”
老胡也湊過來幫腔:
“沒錯!車消完毒我親自檢查,保證跟新的一樣。要是生產隊真為難你們,我去跟公社書記說,就說是我讓你們拉的人,責任算我的。”
老胡說完,直接拉開錢包的拉鏈,又從里面數出三張十元的紙幣,這在當時可不是小數目,足夠普通人家過小半個月。
他把錢往為首的壯漢司機手里一塞,聲音敞亮:“幾位師傅跑這一趟也不容易,還擔了這么大風險。這點錢你們拿著,算是給家里買斤肉、打瓶酒的補償,別嫌少。”
壯漢司機的手猛地攥緊了錢,臉上的焦躁瞬間像被水澆滅的火苗,垮下來的嘴角立刻往上揚,連眼神都亮了:“哎呀,胡廠長您這是干啥!方大夫都說得明明白白了,消殺也安排得妥妥帖帖,我們哪能要您的錢!”嘴上說著不要,手卻沒松開,反而往兜里揣了揣。
年輕司機剛才還發顫的聲音立刻變得諂媚:
“就是就是!我們剛才也是一時糊涂,有點慌神了,您和方大夫這么周到,我們還有啥不放心的?”他說著往卡車那邊瞥了眼,“那車消殺得仔細點就行,我們單位那邊我去說,保證沒人怪責!”
年紀稍長的司機也趕緊接話,眉頭徹底舒展開:“方大夫剛才說的預防湯就挺好,還有這消毒措施,比我們單位那些醫生想得都周全!其實我們也不是怕擔責任,主要是家里有老人孩子,實在擔心。現在您倆這么一說,我們心里踏實多了!”
“這就對了嘛!”老胡拍了拍壯漢司機的肩膀,“都是為了辦事,互相體諒。等會兒消殺完,我讓食堂給你們裝幾個白面饅頭帶上,路上墊墊肚子。”
“哎喲,那可太謝謝您了!”壯漢司機笑得眼角都堆起了褶子,轉頭對著另外兩個同伴喊,“還愣著干啥?趕緊把車開到那邊去!說不定還能幫著拉點物資,別辜負了方大夫和胡師傅的心意!”
年輕司機立刻應和:“對對對!我去開車門!”說著一溜煙往卡車跑,剛才發顫的腿這會兒利索得很。年紀稍長的則湊到方言跟前,一臉客氣:“方大夫,您剛才說的那清熱湯,能再給我們多盛兩碗不?回去給家里人也喝點,圖個安心。”
方言看著這轉變,心里冷笑,果然是奔著錢來的。但他臉上沒露聲色,對著李卉揚了揚下巴:“再給幾位師傅裝幾碗,用咱們的搪瓷缸子盛著,路上能喝。”
“好嘞!”李卉脆生生應著,轉身就去拿缸子。
石敏在不遠處讓攝影師把這一幕悄悄拍了下來,鏡頭里司機們忙碌的背影和剛才焦躁的模樣判若兩人。他對著一旁的攝影師低聲說了句:“拿了錢,就換了副臉面。倒是方、胡這兩個人,有點意思,既守住了原則,又平了事端。”
攝影師對著石敏笑了笑說道:
“這些司機就這樣子,各單位的都差不多。”
老胡這時走到方言身邊,壓低聲音笑了笑:
“對付這幫人,就得這樣。給點實在的,比說一萬句大道理都管用,花小錢省大事。”
方言點了點頭,目光投向剛送過來的患兒:“只要他們別再鬧,不耽誤防疫就行。”
過了一會兒,安東和周大海他們開著車又回來了。
周大海下了車就對著方言和王玉川他們說道:
“已經打了電話了,上頭一會兒就派人下來,這會兒應該在組織防疫隊。”
聽到這話,眾人都松了一口氣,只要上頭來接手,事情就好辦了,現在這個情況已經不是他們能夠解決的了,鬼知道那個貨郎到底感染了多少人?
“誒,對了,隔壁公社那邊什么情況?”方言對著周大海問道。
周大海表情有些怪異的說道:
“那邊說…沒發現。”
“沒發現?”方言眉頭猛地擰成疙瘩,聲音不自覺拔高了些,“怎么可能沒發現?貨郎前天就該到東風公社了,按咱們這兒的發病速度,就算比咱們晚兩天,這會兒也該有發熱出疹的娃了!”
他下意識往東風公社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邊的天際線蒙著層薄塵,連個送信的人影都沒有。一旁的王玉川也沉了臉,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診臺邊緣:“是沒排查出來,還是真的沒有?你在電話里問清楚了嗎?”
“問了!我跟他們公社書記喊了半天,說貨郎帶著病菌,讓他們趕緊查近期發熱的孩子。”周大海抹了把額頭的汗,語氣里透著憋屈,“可那書記說,他們衛生所這兩天就接了兩個感冒的,沒見著出疹子的,還說我小題大做,咒他們公社出事。”
“…”方言無語。
“胡鬧!”王玉川忍不住低喝一聲,“猩紅熱初期癥狀跟感冒像,要是沒經驗的赤腳醫生,很容易誤診!他們這是拿人命當兒戲!”
李萍聞言也湊了過來,臉色凝重:“會不會是貨郎沒在東風公社停留?或者…他們那兒的人抵抗力強,還沒發病?”
“不可能。”方言立刻否定,“貨郎走村串戶就是為了做生意,東風公社是必經之路,沒理由繞開。至于抵抗力,這病專挑孩子下手,跟大人抵抗力沒關系。”他頓了頓,忽然想到一種可能,“難道是他們把病例瞞下來了?怕被上級批評防疫不力?”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1978年的基層,確實有地方為了“政績”瞞報疫情的先例,要是東風公社真這么干,那后果不堪設想,等疫情徹底擴散開,再想控制就難了。
這時候楊援朝說道:
“我之前就去村口問過,有村民見過貨郎往東風公社的走,不可能沒去過,除非半路碰到劫道的了!”
方言這時候說道:
“周書記,你再讓人去趟東風公社,直接找他們衛生所的醫生,就說咱們這兒確診了猩紅熱,貨郎是傳染源,讓他們立刻排查昨天接觸過貨郎的孩子。”
“我親自去!”周大海攥緊了拳頭,剛才被東風公社書記懟的火氣還沒消,“我帶上咱們的診斷記錄,再讓李萍跟我一塊去,她能說清楚癥狀,省得那幫人再糊弄!”
李萍對著他說道:
“你別去啊,我和小楊去就行了。”
楊援朝也說道:
“對,待會兒上頭來人了,你不再人家找誰啊?”
周大海一拍腦門兒:
“嘖,瞧我這腦子!”
“今天都快忙瘋了,反應不過來了。”
說完他拍板對著李萍說道:
“那行,你們過去。”
方言叫來安東,讓他開車過去,順便也能看看那邊到底是個啥情況。
安東答應后,就開車載著人出去了。
接著治療救人還在繼續,陸陸續續的來了好些個,基本上都是患病兩三天的,有些癥狀還不算嚴重,治療起來還算是沒有太大壓力。
時間來到中午,村外機耕道上出現了巨大的揚塵,一輛吉普車打頭的車隊,從遠處開了過來,衛生部防疫隊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