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哥,剛煎好的清熱湯,已經給觀察區的娃們分下去了。牛黃粉我跟安東分了份,一組留著吹喉,一組磨成粉拌在藥膏里外敷,對付紅疹正好。”李卉過來對著方言說道。
“做得好。”方言一邊回答,一邊看了看周圍忙碌的人,想了想繼續說道:
“再備兩鍋蘆根水,待會兒拉來的娃多半脫水,先給家長喂點,穩住底子。”
李卉應聲,然后又去忙活去了。
接下來李萍那邊帶著幾個人跑了過來,她對方言和王玉川他們幾個教授說道:
“這個是我們衛生所的醫生,剛才聽到通知他們就趕過來了,現在有什么要做的,都可以讓他們一起幫忙。”
王玉川看了一眼他們,問道:
“中醫還是西醫?”
“都有!”李萍說道。
王玉川看向方言,揮揮手示意讓他隨便安排吧。
反正這些人都是一些二把刀醫生,他們能幫的忙也有限,讓他們來做一些簡單的事兒就行了。
方言看到一些人手上和褲腿上都還沾著泥土,很明顯是剛才還在地里干活,聽到了喇叭的通知后才從各自大隊上趕了過來。
他想了想對著這些人安排道:
“你們就在這里待著,一會兒就有人來了,到時候你們負責組織一下現場秩序。”
“就這么簡單?”李萍對著方言問道。
“我還沒說詳細的呢!”方言說道。
“記住幾個規矩,必須守好。”方言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掃過每個衛生所醫生的臉,想了想說道:
“第一,所有來的人,不管大人孩子,先讓他們在那邊石灰線外排隊,間隔至少三步,不準扎堆,更不準往前擠,周書記已經劃了通道,你們就站在繩邊上守著。”
他抬手往周大海剛拉好的竹竿繩方向指了指,那里的社員正用白灰補畫模糊的標線。
一個戴舊軍帽的男醫生立刻點頭:“方大夫放心,這秩序我們能維持住。”
“第二,登記信息要問細。”方言從診臺邊拿過一迭空白紙和鉛筆遞過去,“姓名、哪個村的、跟確診的娃有沒有接觸過、去沒去過老井挑水、發熱幾天了,這些都得寫清楚,漏一項都不行。寫完按村分開,紅荊村、李家莊、西坡村各歸各的,方便我們統計。”
一個穿洗得發白的白大褂的醫生接過紙筆,有些猶豫地問:“要是有家長說不清接觸史咋辦?”
“就讓他們先站觀察區那邊。”方言往臨時搭起的帆布棚偏了偏頭,“那邊有學生盯著,先給他們發口罩,教他們捂口鼻的法子,等我們騰出手再逐個問。記住,千萬別讓說不清的跟確診的湊一塊兒。”
他頓了頓,又指著不遠處正在煎藥的煤爐:“第三,一會兒蘆根水熬好了,你們給排隊的家長分一分,每人小半碗,告訴他們先喝著,能潤喉嚨、防脫水。但千萬別給孩子亂喂別的藥,咱們這兒的藥都是按癥配的,弄錯了要出人命。”
李萍在一旁補充道:“對,你們就管登記、維持秩序、分湯水,看病的事兒千萬別插手,聽方大夫他們安排。”
那幾個醫生這下都明白了,戴軍帽的醫生把紙筆塞給身邊人,擼了擼沾著泥的袖子:“行,就按方大夫說的來!我們幾個分個工,倆維持秩序,倆登記,剩下的分蘆根水,保證不出錯。”
這邊安排好,方言又繼續忙活去了,現場雖然忙但是在組織能力的加持下,還是顯得有條不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兒做,沒有顯得亂哄哄的。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遠處傳來卡車的鳴笛聲。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第一輛卡車正順著土坡往下沖,車斗里擠滿了抱著孩子的家長,帆布被風吹得獵獵響。
周大海趕緊帶著幾個社員往村口跑:“快!搭把手!把娃小心抱下來!”
卡車剛停穩,家長們就迫不及待地往下跳。
跑在最前面的是個穿碎花布衫的女人,她抱著個雙目緊閉的男孩,哭喊著撲過來:
“大夫救命啊!快救救我娃!他燒得都認不出人了!”
方言趕緊招手:
“帶過來!帶過來!”
聽到方言的話,剛才那些衛生所的人趕緊跑過去,帶著病人過來,同時還安排其他人有序的排隊。
從婦女手里接過一個三歲多的男孩,入手滾燙得嚇人,孩子的頭歪在母親懷里,睫毛上掛著細密的汗珠,嘴唇干裂得滲出血絲。
“先放平!”方言沉聲吩咐,手指已經搭上男孩的手腕。脈象浮數無力,像風中殘燭般搖搖欲墜,他心里一沉,立刻掀開男孩的衣領,脖頸處的紅疹已經連成了暗紫色,甚至有些地方起了水皰。“安東!牛黃粉!壓舌板!”
安東攥著藥罐和器械候在一旁,聞言瞬間遞了過來。方言按住男孩的下頜,壓舌板猛地探進咽喉,借著日光看清里面的情形,眉頭擰得更緊:咽喉后壁的假膜厚得像層老棉絮,邊緣已經開始脫落,呼吸時發出“嗬嗬”的異響,是氣道梗阻的前兆。
“家屬按住孩子肩膀!”方言話音剛落,女人立刻死死按住男孩的胳膊,眼淚砸在診臺上。他接過牛角吹管,舀了半勺牛黃粉,對準咽喉狠狠吹了三下。藥粉撲在假膜上的瞬間,男孩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噴在白布上,呼吸總算順暢了些。
“發熱幾天了?有沒有抽搐、嘔吐?”方言一邊讓旁邊的學生給孩子喂蘆根水,一邊急聲追問。
“四天了!”女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前天開始出疹子,昨天夜里抽了兩次,家里的老人說…說沒救了…我們聽到廣播才來的…”
“胡鬧!”一旁的王玉川聽到這話,直接怒了。
王玉川的怒喝讓周圍的喧鬧瞬間靜了半拍,排隊的家長下意識停了聲,連衛生所的醫生都頓了手里的動作。
“這是猩紅熱熱毒入營!再晚來一個時辰,假膜堵死氣道,神仙都救不回來!”他轉頭盯著那女人,語氣里滿是痛心,“老人懂什么醫?孩子抽搐、出疹,那是身體在求救!你們就眼睜睜看著拖了四天?”
女人被罵得渾身發抖,眼淚流得更兇:“我們也想治啊…家里的老人是赤腳醫生,說這是‘爛喉痧’,沒藥治,讓我們準備后事…我們抱著娃哭了一夜,今早聽見廣播說這兒有城里來的大夫,才瘋了似的求著司機讓我們搭車…”
“赤腳醫生?”王玉川的怒氣稍稍壓下去些,轉而嘆了口氣,“也不能全怪他們,鄉下缺醫少藥,能認出‘爛喉痧’就不錯了,可你們不該信‘沒救了’的話!”他看向周圍的家長,聲音不自覺抬高:
“都聽著!這病不是絕癥!只要早來、早治,娃都能好!別再信什么‘熬過去’‘沒救了’的糊涂話,耽誤娃的命啊!”
這時候一旁的方藥中提醒到:
“等等,這個是幾天來著?”
“四天!”方言回應到。
他補充到:
“時間最長的一個。”
方藥中對著婦女問道:
“你們是哪個村的?”
“西坡村的。”婦女回應到。
方藥中問道:
“之前有沒有接觸其他在發燒的孩子?”
婦女有些茫然的搖搖頭。
很顯然他是沒注意到這個。
這時候方言也反應過來,老方這是在找傳染源。
“去問問外邊的人吧!”方言對著他指了指外頭,這會兒他忙不過來,要不然他也出去找。
方藥中點頭走到外邊,開始詢問其他人。
剛走到登記臺邊,就聽見那個穿洗得發白大褂的女醫生在跟一個老漢核對信息,聲音帶著疑惑:
“大爺,您說娃發熱五天了?”
他腳步一頓,立刻湊了過去。
只見老漢懷里抱著個約莫六歲的女孩,女孩眼皮耷拉著,臉蛋燒得通紅,脖頸處的紅疹已經有些消退,卻留下了淡淡的色素沉著。
“可不是嘛!”老漢嘆著氣,指節粗糙的手摩挲著女孩的頭發,“五天前早上起來就燒,說喉嚨疼,我還以為是夜里著涼了,給她喝了點姜糖水,沒管用。第二天就出了這些小紅點,我家那口子急得直哭,找了村里的赤腳醫生來看,也說是‘爛喉痧’,給了點草藥,喝了還是燒。”
“五天前?”
方藥中追問,“具體是哪天早上?燒起來之前,娃有沒有跟別的村的孩子玩過?或者去老井那邊挑過水?”
老漢皺著眉想了想:
“就是大前天早上…哦不,是五天前!頭天下午她跟隔壁家的小子去村東頭玩,那小子是紅荊村的,說要去挑水,喊我家娃跟著去看魚。回來晚上就說不舒服,轉天就燒起來了。”
“紅荊村的小子?那小子現在怎么樣了?”方藥中眼睛一亮,追問得更急。
“不清楚啊。”老漢搖頭,“就那天見過一面,后來聽說紅荊村也鬧這病,我們也不敢串門了。我家娃燒了四天,昨天開始不怎么燒了,就是沒精神,今早聽見廣播說這兒有大夫,趕緊就來了。”
方藥中立刻轉向登記的女醫生:“把這個記下來!西坡村,患兒六歲,發熱五天,發病前一天與紅荊村男童接觸,該男童曾去老井挑水。”他又轉頭對著老漢道,“大爺,您還記得那紅荊村小子叫啥名不?家住哪兒?”
老漢努力回憶了半天,“好像叫…叫啥來著?狗蛋?我記不太清楚了,反正他家就在紅荊村井邊上住。”
方藥中立刻招手喊來戴軍帽的男醫生:
“你趕緊帶個人去紅荊村,找一個叫狗蛋的男童,家住老井邊,問問他是不是也發過燒、出疹子,發病時間是不是比這娃還早!要是找到了,趕緊帶過來!”
“好嘞!”戴軍帽的醫生不敢耽擱,立刻拽了個同伴,往停在村口的自行車跑去,那是他們來時騎的,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
方藥中快步走回診臺,對著王玉川和方言說道:
“有眉目了。這女孩發熱五天,是目前發現最早的,發病前接觸過紅荊村的男童,那男童去過老井。多半是那男童先染了病,傳給了這女孩,之后又在兩村傳開,再加上共用老井,疫情才擴散得這么快。”
王玉川剛給一個疑似病例診完脈,聞言點頭:
“這個線索關鍵。要是能找到那個叫狗蛋的娃,就能確定傳染源是不是跟老井有關,也能順藤摸瓜找到更多接觸者。”
方言正給之前那個重癥男孩換降溫的濕毛巾,聽到這話松了口氣:
“總算摸到源頭的邊了。等找到狗蛋,問清楚他最早發病的時間和接觸史,就能徹底厘清傳播鏈了。”
正說著,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戴軍帽的醫生騎著車飛快地往回趕,后面跟著個村民,懷里抱著個男孩,男孩臉上的紅疹已經消退了大半,卻依舊蔫蔫的,正是老漢說的紅荊村男童狗蛋。
“方大夫!王教授!找到了!”戴軍帽的醫生停下車,氣喘吁吁地喊,“這就是狗蛋!他爹娘說他七天前就燒了,出了疹子,現在剛好點!他說七天前去老井挑水,看見有個外地來的貨郎在井邊喝水,還跟貨郎說了幾句話!”
“七天前?外地貨郎?”方藥中和方言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確認的神色,這狗蛋,正是這場聚集性疫情的第一個發病者,而那個外地貨郎,極有可能就是最初的傳染源。
1978年處于改革開放初期,經濟政策尚未完全放開,個體商業仍被嚴格管控,貨郎的活動始終游走在“允許邊緣”與“投機倒把”的灰色地帶。
農村對“針頭線腦、發卡紐扣、小百貨、針線”等細碎商品的需求始終存在,而國營供銷社和公社代銷點往往品類有限、覆蓋不足,尤其偏遠村落的物資缺口更大。
這種需求催生了貨郎的“生存空間”:他們多以“農閑副業”形式存在,肩挑貨郎擔、手搖撥浪鼓,走村串戶販賣小商品。
和城里的黑市商人基本上是一個性質。
甚至可能他們就是一伙兒人。
貨郎長途跋涉走村串戶,途中依賴村落的水井、池塘取水解渴是常態,如果這個人身上有病毒,他們與村民的交流如問路、兜售商品必然產生近距離接觸,而這會兒年農村缺乏基礎的防疫認知,一旦貨郎攜帶病原體,極易通過飛沫、接觸等途徑傳播。
到這會兒,方言他們總算是對這個病有些眉目了。
但是貨郎這玩意兒如果是毒源那事情就嚴重了,很可能周圍的幾個公社都得遭殃。
這時候王玉川已經一拍大腿:
“壞了!去另外一個公社的人,是不是也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