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座平臺和那道劍氣的面前,宋宴的玄金道袍顯得有些渺小,步伐緩慢甚至踉蹌,卻一直沒有停下來。
“老祖。”
南宮洺眼見有些不太對勁,連忙出聲詢問長老。
張承沒說話,只是抬起手,示意南宮洺與另外那位南宮長老稍安勿躁。
此刻,幽暗的光線之下,江底平臺上只剩下了宋宴一個人。
他正站在離那劍氣的核心禁制,僅僅剩一步之遙的地方。
“呼——”
宋宴緩緩調整自己的呼吸,身軀微微顫抖。
這幾步走下來,他心里甚至都懷疑這禁制的避水效果有沒有生效。
感覺身上重的像是拖著整個陵陽江前行。
幽暗之中,一抹淡淡的金色輝光,緩緩涌上雙目。
宋宴抬起頭,望向眼前的這一縷劍氣。
體內劍府的蓮心之中,光華流轉,與面前的劍氣,似乎產生了一種極為微弱的聯系。
這種聯系隱隱約約,卻又是真實存在的。
直到現在,他才敢確定,自己曾在烏山還有降仙關外遇到的那位“蜃”前輩,與降仙關傳說中的江上仙翁,就是同一個人。
到了這里,耳際的鳴響忽然消失了。
周圍出奇地安靜。
宋宴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面前的這一道劍氣之中。
它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吸引他靠近些,再靠近些。
宋宴深吸一口氣,體內劍道蓮臺光華大盛,向前猛地踏出了最后一步。
這一步,有些不計代價的味道。
他幾乎已經走到了那道劍氣最內層禁制的面前,無形屏障近在咫尺,其上流轉的陣紋清晰可見。
巨大的壓力瞬間讓他眼前一黑,喉頭一甜,一口逆血幾乎要噴涌而出。
宋宴閉上雙眼,神情有些痛苦,清秀的五官上平添了幾分猙獰。
耳際響起的是他自己身軀之中的筋骨血肉噼啪作響,沒什么抵抗的余地,宋宴當場倒了下去。
雙手撐在平臺上,渾身毛孔開始滲血。
“老祖,這禁制為什么還沒生效。”
看到這一幕,南宮洺有些心急如焚了,與張承說起話來顧不得那些恭敬的話茬。
“您老還是快些將宋小友接出來吧!”
“不急。”張承卻擺了擺手。
“禁制只要還在,就不會出問題。”
他說道:“這位宋小友的確是人中龍鳳,對他而言,這便是一樁真正的機緣。”
南宮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張老祖說的話,他自然無法反駁。
平臺中心,宋宴很快就開始調整自己的狀態。
費了老半天勁,才在原地盤坐下來。
體內的劍道蓮花瘋狂運轉,其上那幻夢輝光透體而出,在這江底的幽暗之中,映出一片朦朧霞輝。
咚…咚…
蓮臺之中,光華涌動,不再溫和地流轉,反倒像是心臟一般劇烈搏動起來。
每一次搏動都牽引著宋宴全身的劍氣,向身前的禁制蔓延而去。
一瞬間,禁制之中的那道劍氣,竟然動了。
藍紫色的光暈猛地向內一斂,隨即又向外一脹。
這一動,卻叫原本淡然的張承,眼皮跳起。
“不好。”
雖然只是輕微的一動,除了近在咫尺的宋宴和金丹境的自己之外,恐怕甚至沒有人察覺到。
但張承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這代表著那一道劍氣,脫離了沉寂的狀態。
這絕對不是尋常參悟時,劍氣逸散威壓的現象。
張承心中警鈴大作,臉色微變。
無論這小子是如何引動的劍氣,可倘若那劍氣當真破禁而出,單憑他筑基境的修為,定然會被這劍氣瞬間斬殺。
神魂俱滅,絕無幸理。
不僅如此,在場除了自己,都要為那劍氣所傷。
宋小友天資卓絕,張承本就是很惜才的人,自然不愿見到那等慘案。
更何況,南宮世家還要嘗試跟他談親事。
“宋小友,劍氣有異,得罪了!”
張承再無猶豫,一聲斷喝,早已積蓄的金丹靈力轟然爆發,化作一只凝實的青色巨手。
大手穿越水壓,徑直抓向平臺上盤坐的宋宴,要將他帶離險境。
宋宴身前,流轉著一縷淡淡的霧氣,這霧氣似真似幻,色彩迷離,恍若由無數破碎的夢境光影交織而成。
就在張承的靈力巨手即將觸及的瞬間。
那霧氣已經與禁制接觸在一起。
嗤——!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如同冰裂的聲響。
那幻夢霧氣,竟與化神劍氣的波動詭異地同步了一瞬。
一瞬間,藍紫色的光芒驟然變得刺目無比。
那劍氣此刻形同雷弧,朝向幻夢霧氣接觸的那個禁制節點倏然迸射而出。
它所蘊含的鋒銳靈機,瞬間便將禁制鑿穿。
隨后,它便與那些幻夢霧氣,一同消失不見了。
這詭異絕倫的一幕,讓假丹境界的南宮洺也愣住了,思維出現了瞬間停滯。
張承卻顧不及那么多,青色大掌一抓,便將宋宴抓在手中,攝到了身邊。
然而禁制的反應,卻是毀滅性的。
雖然劍氣只是擊穿了一處小窟窿,而且這種程度的大陣都有自我修補的功能。
然而出問題的畢竟是最核心部分的禁制,于是以那處破口為中心,無數道細密的裂紋瞬間蔓延開來,蛛網一般,爬滿了整個核心禁制。
從那里開始,整座大陣層層迭迭,向外崩解!
崩解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整個江底的封印平臺開始劇烈震動!
一時之間,禁制崩塌所誕生的靈力激蕩和江水的重壓,一齊向眾人涌來!
轟——!
江水本就洶涌,加之混亂靈力失去約束劇烈攪動,形成一股毀滅性的濁流巨浪,連平臺本身也開始崩裂下沉。
“走。”
張承言簡意賅,眼前還是救人要緊。
金丹靈力吞吐,施展法術,將眾人一卷,隨后身形閃爍,便將所有人暫且送回江底通道處。
江底仍有無數悶響爆鳴傳來,江水洶涌。
張承雙手掐起道訣,口中念念有詞,一枚古樸的龜甲狀法寶自他袖中飛出。
瞬間化作一面巨大的的盾牌,其上銘有玄奧水紋,擋在了眾人身后,將江水抵住。
回過頭去的最后一眼,江水翻滾著泥沙和破碎靈光,那座平臺徹底坍塌,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整個通道劇烈搖晃,碎石簌簌落下。
南宮洺一時有些發懵,他也不清楚事情怎么就發展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連忙給張承傳音道:“老祖!這是怎么回事…”
作為這一次江天夜宴的發起者,又把這所謂參悟化神劍氣作為獎勵。
出了這樣的變故,實在讓他這個南宮家主,心里頭發慌。
此事若是傳出去,夜宴所樹立起來的南宮形象,恐怕要毀于一旦。
宋宴跌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極為虛弱。
“宋道友,你沒事吧?”
江溟和徐楓璨來到了宋宴的身邊,一左一右,十分友好地給他渡入了一縷精純靈力,助他恢復狀態。
“多謝二位道友,不礙事。”
聽著眾人亂糟糟的對話,宋宴原本忐忑的心情,此刻卻是心下稍安。
好像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
唯有金丹境的張承不可察覺地瞥了宋宴一眼。
“先回去再說吧。”
降仙樓,最上層議事廳。
南宮世家所有高層長老齊聚于此,家主南宮洺端坐主位,神色之間是難以掩飾的疲憊。
在他下首,是幾位長老。
南宮洺邊上不遠處,一位老者枯坐。
正是南宮家族最后的支柱,外姓金丹老祖張承。
氣氛有些窒息感。
今日發生之事,無論是南宮家族中的誰,都無法接受。
“這事總該有個說法才是。”
率先開口的是性子最為敞亮的大長老南宮厲,眼下出了這檔子事,若非老祖也在,他早就拍桌子罵人了。
“老祖親臨坐鎮,那江心禁制更是先祖親手布下,便是稱一句我族立身之本,也不過分。”
“莫說那三位道友蓄意破壞,便是讓他們敞開了轟擊,耗盡畢生修為也難以撼動分毫。”
“這變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眾人,他不知道這一次是誰失職所造成的,但這樣大的后果,總得有人來承擔。
然而,當他觸及張承低垂的目光時,又下意識地將怒火收斂了幾分。
負責族地陣法的三長老南宮謹此刻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胡須,聲音帶著不解:“厲長老稍安勿躁。”
“此事確乎詭異。按家主所言,老祖在場,三位小友的一舉一動也皆在感知之下,絕無半分越軌之舉。”
“江溟、徐楓璨未能靠近核心區域便被送離,自不必說。那個宋宴雖然最后踏足平臺邊緣,但其不過是承受劍壓,試圖參悟,且其自身也遭重創,幾無余力。”
“既然如此,禁制崩潰,劍氣消失便不像是外力強攻所致…”
“什么意思?先祖留下的禁制,自己壞了不成?”
南宮洺深吸一口氣,面上努力維持著家主的沉著,但心中已經是翻江倒海一般的絕望。
“家族千年倚仗,竟在我的手中失去,莫非真是天要亡我南宮?”
在座的都是南宮家族的最核心成員。
包括金丹修士張承在內,一名金丹,三位假丹,兩個筑基境后期。
所有人都知道,南宮老祖當年在江心劍氣邊緣設下禁制,其實也算是未雨綢繆。
有朝一日南宮面臨滅頂之災時,核心族人能夠在此江心禁制之下暫避。
若到了最后一步,叫強敵發現了此處,才可以用特殊的方式摧毀禁制,引動劍氣,與對方魚死網破。
然而現在,禁制崩潰,劍氣也消失了。
先祖籌謀積蓄,今朝毀于一旦。
幾位長老的議論已經不可開交,甚至有長老明里暗里,將矛頭指向了南宮謹長老。
原本按照預期,與天驕聯姻之事,才是這一次會議的核心內容,但今日發生了這樣的事,已經沒有人有心思開口提這件事了。
南宮謹沒有理會那位長老的言外之意,家族如今狀況百出,再作那內部斗爭的事,沒有意義。
他說道:“老祖,家主,諸位長老。無論真相如何,眼下最緊迫的是善后!劍氣消失之事,三位道友盡皆目睹,江底動蕩,動靜實在不小。若此事傳揚出去…”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其中利害。
南宮世家舉辦江天夜宴,以參悟化神劍氣為噱頭,廣邀楚國才俊,本就是為了重塑家族聲威,尋找強援依附。
可如今…
“必須讓他們三人守口如瓶!”
南宮厲斬釘截鐵:“尤其那個宋宴,他離得最近,最后時刻只有他在場!洞淵宗如今勢大,若他回去亂說…”
“不可魯莽!”南宮洺立刻喝止,額角青筋微微跳動。
“宋宴是洞淵宗天驕,更是此次夜宴魁首。若是與他交惡,無異于為家族再樹強敵。”
“那…那該當如何?”南宮謹憂心忡忡。
“咳。”
正當此時,張承輕咳了一聲。
原本有些吵鬧地的議事廳中,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投向了主位旁的這位外姓老祖。
“此事,不必再深究了。”
眾人皆是一愣,不解地看向老祖。
張承的目光掃過幾位急切的長老,平靜地說道:“追究其因,徒勞無功,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弄清楚的,當務之急是處理眼下的結果。”
他看向南宮洺:“阿洺,你親自出面,分別與江溟、徐楓璨二人懇談。”
“不必遮掩事實,但務必強調,此乃千年未遇之變故,實屬意外,絕無任何人蓄意破壞,更不是南宮世家有意欺瞞什么。”
“至于其中誠意,你自己把握便是,這幾位道友心性都很不錯,想來不會太難為我們。”
“至于宋宴…”
張承的目光深邃:“阿洺,將他喚來水云筑,我要單獨與他談談。”
南宮洺有些驚疑不解,但既然老祖發話,聽著便是了。
“聯姻之事,就暫且擱置吧。”
張承說罷,便從席上站起,向外走去。
便是不說,其實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家族逢此劇變,人心惶惶,首要之務是穩固根基,處理后續影響。
此刻再提,時機不對,也顯得南宮家方寸大亂,有些病急亂投醫的味道。
“是,老祖。”
“宋師弟,接下來可有什么打算么?”
聽濤谷中,李儀問道:“若是無事,你我便一同周游,我知曉一處無名秘境寶地,咱們一同前往探尋如何。”
“嗯…還是算了吧。”
那江心之事,宋宴只是虛弱,此刻已經恢復的七七八八。
李儀是準備明日動身,離開南宮世家了。
“師弟我近來有些感悟,想要早些回宗中修煉。”
“他娘的又有感悟?”
李儀怒目圓睜,佯裝惱火:“這天下大道可真是讓你這廝悟完了。”
兩人大笑一番,便暫且分別,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李儀不知道的是,宋宴此時此刻,其實是真的想早點跑路了。
如果不是憂心南宮家族的人看出自己“畏罪潛逃”,他這會兒都到山門口了。
旁人并不知曉那江心中的變故是因自己而起,但保不齊有什么能人異士查到自己的頭上,追究什么責任。
天地良心,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啊。
此刻內視之下。
劍府之中劍氣澎湃,那朵蓮花也一如往常,緩緩轉動。
有所不同的是,蓮花之上,懸停著一道凝煉的光華。
光華的周遭,隱隱浮現一縷縷幻夢霧氣,令人心神恍惚。
這光華只如一粒米大小,周遭的輝光卻在不斷地涌入其中,它也正在逐漸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