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沒等宋宴從驚訝的心緒中脫離出來,話音剛落,那人周身氣場驟然一變。
一股極為自然的鋒銳之意毫無征兆地彌漫開來,擾得小筑周圍的竹葉無風自動,颯颯作響。
他手腕一翻,便祭出了一柄飛劍。
那飛劍尺許長,兩指寬,縈繞著月白色靈光。
被他凌空托在手中,那人低下頭。
由于他的五官容貌完全是一片模糊,宋宴也看不清這人此時臉上的表情。
也許是睹物思人,想起了他的母親。
回想起那說書人講過的故事,若吳道玄前輩那位擅長御劍的好友,與眼前這人是同一人,那么此時,他的母親,應當是已經過世了。
低頭片刻,這位劍修前輩隨手一擺,那柄飛劍便從他的面前掠出。
如同一道游魚一般,在他的周身盤旋流轉。
竹林庭院之內,一時劍氣激蕩。
嗡——
宋宴有些驚愕。
對方并沒有施展什么劍招,只是簡單的催動一點劍氣御使飛劍而已。
可他隱隱約約,就是感覺對方的御劍之術,遠遠要比自己施展時要來的流暢自然。
劍意盎然,生生不息。
馭劍如臂使指,無滯無礙。
吳道玄眼前也微微一亮,他此前作畫的重點,一直都放在老友飲酒談天的閑適姿態上。
然而此刻,飛劍一出,那精妙絕倫的御劍之術,那人劍合一,渾然一體的境界,點燃了他的畫思。
“嗬。”
吳道玄忍不住吐出一口氣。
他之前懸停的筆尖猛地按下,毫不猶豫地在畫卷空白處,重重落下一抹帶著動態靈韻的墨跡。
畫筆在他手中陡然變得靈動萬分,飽蘸濃墨,筆走龍蛇,再也沒有了之前精雕細琢的謹慎。
墨汁在宣紙上飛濺暈染開來,竟在眨眼間構成了一道縱橫恣肆,酣暢淋漓的流動劍影。
這劍影雖只是水墨寫意,卻奇異地擁有那飛劍盤旋流轉,吞吐劍光的神韻。
宋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看哪里好。
很快,盤旋的飛劍緩緩回歸,停在了人影的身前。
那人伸指,在劍身上輕輕一拂,動作無比自然。
“真是奇怪了,這柄劍本身只有中品靈器的品級,可這么多年過去,還是它使起來,最順手。”
“想當年初入宗門時,我還覺得它寒酸呢…”
吳道玄還在著墨,口中卻也回應著好友:“正所謂知子莫如母。”
“令堂定然是知曉你的許多習慣,鑄劍時有意雕琢,這才能夠讓你使的趁手。”
人影點了點頭,似乎很贊同吳道玄說的話。
“的確。”
“這一柄飛劍,我一直用到了金丹境,才將之換下。”
他說道:“其實還能用,只是擔憂與人生死廝殺時,不慎將它毀去。”
“便是家母還在世,也再打不出第二把了吧。”
“這柄劍叫什么名字?”
“晉歸人。”
小筑內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竹葉在風中摩挲的聲音。
吳道玄的畫筆也慢了下來。
“家母只是一介散修,天資也并不多么好,家父又是早亡,她全部的念頭,都掛在我身上。”
“那時候,修仙界還盛行‘大晉’的傳聞。”
大晉這個詞,宋宴并不是第一次聽說。
與此前了解過的邊域仙朝三晉,完全不同,大晉說的是此方人間之中,一個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古仙朝。
宋宴第一次見到這個詞,是在那部《仙道風物志全傳》之中。
傳說在盛唐之前,這人間便已經出現過一座鼎盛的仙朝,名喚大晉。
只是沒有人知道它在哪兒,也沒有人知曉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于世間。
有人說大晉舉國飛升,去了仙界。
有人說大晉惹了上仙,被隨手抹去了。
總之,它消失的徹徹底底,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于是,它便像是修仙界中的一個神秘符號,偶爾會被人提及,卻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模樣。
“對于令堂來說,自己的孩子跟隨陌生修士前往一個隱世不出的宗門。”
“就好像是去了那失落的大晉仙國,不知何時才能歸來啊…”
人影靜靜地佇立了片刻,模糊的身影在透過竹隙的光線之下,顯得更為朦朧。
片刻之后,他點了點頭,終于再次開口:“我此番離開大唐,也不知何日是歸期。”
“不若,便將此劍留在你這里吧,也省的再讓它隨我去四處漂泊了。”
吳道玄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道:“為何不把他放在你說的那襄陽山谷之中?”
人影卻搖了搖頭:“那地方適合參悟劍道,卻不適合養老。”
“還是你這里風景好些。”
人影手腕一振,那飛劍便化作流虹,沒入了竹林之間。
吳道玄點了點頭:“也好。”
那人影似乎這才放下心來,站起身,向外走去。
“多謝,走了。”
“這么著急走么?”
吳道玄忽然停下了筆,側過目光,望向這個人的背影。
他點了點畫中那個模模糊糊的輪廓,說道:“我這畫都還沒畫完呢。”
那人影行至院門邊沿,聞聽吳道玄帶著淡淡寂寥的嘆息聲,腳步微微一頓。
他并未回頭,只仰首望向小筑外流云翻卷,青灰云氣流轉的天空,忽然間發出一陣清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奇怪,他的笑聲聽起來就像是雨點,穿林打葉。
“我與丹青兩幻身,世間流轉會成塵。”
“但知此物非他物,莫問今人猶昔人。”
吟罷,那模糊的身影再無停頓,邁步而走,身形融入那青灰色的流云之中,消失無蹤。
只留下風中似乎還殘余那笑聲的回響。
吳道玄執著畫筆的手停在半空,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石桌上那幅尚未完成的畫卷上。
真是難以置信。
這位已然在畫道稱圣,筆落乾坤的化神大修士,此刻對著畫卷中的尚未完成的人像,竟也生出了一種無從落筆的感慨。
默然良久,他最終只是幽幽一嘆,手腕一松,竟將飽蘸濃墨的畫筆輕輕擱置在筆擱之上,未再落下。
并非是技窮,只是自知此刻的心境滄桑悲涼,實在難以落筆。
他忽然苦笑了一聲。
“似你等這般為天下眾修奔赴生死之士,也不知該如何畫來才好…”
若是千百年之前,那個自覺天下第一的吳道玄此刻坐在這里,說不得,隨手就畫好了呢?
“便留給后生們吧。”
隨后,吳道玄的身影也如同水墨般暈開,漸漸消失在這庭院之中,了無痕跡,只留下滿院的清風。
偌大的畫境世界,一時陷入了寂靜之中。
方才還是談笑風生的小筑庭院,此刻,只剩下了宋宴一個人。
他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了畫案前,的確就是在外界看到的那一幅畫。
看來這些畫作,都是吳道玄前輩沒有徹底完成的作品,留予后人自由發揮。
只需要在這畫上落筆,然后離開畫境,便算是“交卷”了。
然而他看著桌上的這幅畫,心中并沒有半分想要提筆將之補全的念頭。
丹青之道于他而言如同天書。
那位前輩的風骨神韻,連畫圣都自覺難以落筆,他這點微末道行又能添上什么?
強行涂畫,反倒是不恭不敬。
他的心思,早已被另外的目標牢牢牽引。
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
在這庭院之后,便是畫卷中展現驚鴻一瞥的竹林一角。
此時整片竹林都在自己的眼前,卻只是普普通通的竹子。
然而他并沒有急著走。
小筑后方的天空,的確籠罩著一層奇異云氣,若有似無。
那云氣非灰非白,呈現出一種奇妙的青灰色澤,反而像是山嵐霧靄。
在空中盤旋流轉,悄無聲息,隱約形成旋渦之勢。
宋宴邁步,朝著庭院之后的竹林深處走去。
石徑在腳下延伸,穿過幾叢山花,繞過一方小小的靈泉,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蒼翠之色彌漫視野,一片與前頭截然不同的竹林,映入眼簾。
宋宴在洞淵宗的地字貳壹洞府,也是竹林小院。
可眼前的這片竹子卻與尋常靈竹,全然不同,青灰色澤,沉郁冷冽。
竹葉狹長,薄如蟬翼。
凝神細看,竹葉和竹節上,隱隱約約,有流云一般的紋路隱現。
云淵劍竹。
直到此刻,徹底確認眼前之物,宋宴的心中壓抑的興奮才真正爆發出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番心緒,先將整個竹林環顧了一圈。
因為他看到的東西,可不僅僅是云淵劍竹。
在這云淵竹林中央核心地帶,一小塊空地上,青灰云氣在這里沉浮格外明顯。
云氣盤旋的核心之處,赫然插著一柄月白色的飛劍。
飛劍的樣式古樸無華,通體流轉著月白色的溫潤靈光。
正是那位劍修前輩的母親為他打造的飛劍,晉歸人。
一個大膽的念頭涌上心頭。
道子墨靈可是親口說過了,這畫中所得機遇機緣,全由個人所得。
那豈不是意味著,這一柄前輩遺留下來的飛劍,也算作這畫中世界的機遇,能夠取走?
想到這里,宋宴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心潮劇烈翻涌,緩步走上前去,在那飛劍三尺外站定。
咫尺觀之,劍身流淌的月白靈光更加清冷純粹,不知為何,即便無人馭使,其鋒芒,也令人心悸。
不過此刻修為已經被封印,一絲靈力也無法調動。
宋宴干脆右手伸出,握向劍柄,想要把它拔出來。
然而,就在他的手掌觸碰到劍柄的瞬間,那觸感忽然消失了。
劍柄與手掌接觸的部分,竟如水波般蕩漾開來。
他有些驚愕地看著那劍柄瞬間化作了一泓流動的墨色。
而那被握散的部分,墨色也沒飛濺,只是順著他手掌握緊的軌跡流淌彌散。
他收回手掌,那些涌動的墨色又重新凝聚,恢復了原狀。
劍柄部分,完好無損地重新出現了。
整柄飛劍,依舊是月光流淌的靜謐模樣。
“嘶…”
宋宴盯著自己毫無墨跡殘留的手掌,再看看那柄巋然不動的晉歸人,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攀升上來。
“不好…”
難不成這竹林、飛劍,這整個畫中世界,全都是吳前輩以無上丹青妙法,水墨神通幻化勾勒出的虛影?
若真是如此,那他心心念念尋找的云淵劍竹…不就也是假的了么?
此刻,宋宴的一顆心沉入谷底。
連忙走到竹林邊,伸出右手,輕輕地穿過。
果不其然,原本應當是堅韌無比的靈竹,此刻被手輕輕一觸,便化作了墨色暈染,等到他的手離開,才又恢復原狀。
“唉…”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間涌來。
然而,就在他心緒紛亂之際…
“簌簌…”
一陣輕微的聲響傳入宋宴的耳中,如同沙粒滾落石板。
宋宴一個激靈,猛地從失落中驚醒。
心中驚疑不定:“什么聲音?”
他四下看了看,并未有什么異狀。
連這聲音也是虛幻么?
凝神一瞧,方才自己用手擾動的一小片竹林,地上似乎有微弱的靈光。
“咦?”
宋宴走上前去,細細探查。
此物,卻又讓他呼吸一滯。
一小簇深褐色的靈種正靜靜地躺在地上,棱角分明,米粒般大小。
這些靈種的表面帶著奇特的光澤,隱約可見其周遭隱隱約約的云氣流轉,散發著極為獨特的草木氣息和鋒銳之意。
云淵劍竹的竹米。
真的?還是假的?
宋宴伸出手,從地上把它給撿了起來。
入手微涼,質感堅硬而潤澤,蘊含的生命力和靈韻無比真切,絕非虛幻。
是真的。
這是怎么一回事?
竹林、飛劍,明明都是墨色幻化消散。
為何會從虛假的竹林之中,落下真實的竹米?
然而如今柳暗花明,隱隱有失而復得的狂喜,誰還去追根究底?
再者說了,這化神大修士的手段,若是想的明白,那他也就不是筑基境修士了。
他又將周遭的竹林一一嘗試了一番,發現倒也不用粗魯地擾動,只需輕輕晃動竹子,便有概率落下竹米。
一陣忙活下來,一共獲得了十一簇竹米。
夠多了,小宋很知足。
畢竟要想把這些一一催熟,甘露夠不夠都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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