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亦幻之間,宋宴有些恍惚。
直到他再三確認了這是真實之物,可以帶離畫境,心中才又涌現出狂喜。
方才被成片的云淵竹林騙了一把,此刻反倒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
真是奇妙。
正平復著心緒,衣袖里便傳來一陣蠕動。
緊接著,一個小蛇腦袋就有些費力地鉆了出來。
小禾此時還迷迷瞪瞪,努力卻又很勉強的睜開眼睛。
“宴宴…哈啊…這是哪兒啊?”
蛇寶的聲音還有些虛弱,但精神顯然是恢復了許多,她打了個哈欠,從宋宴的衣袍之中游了出來。
雖然被封印了修為,但妖對環境的變化,是很敏感的。
“靈氣輕飄飄的。”
“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宋宴將云淵竹米一一梳理下來,拿一塊布帛裹起來,暫且裝入懷中。
原本他可是提前準備過許多盛放靈藥、靈植的玉匣或是專門的袋子。
然而此刻沒有靈力,無法動用乾坤袋,只能先暫且將就一下。
“輕飄飄就對了,這是畫里的世界。”
宋宴像是在表演什么節目似的,拿手在一旁的靈竹上一晃,被他觸及的部分霎時便化作了水墨。
“哇…”
蛇寶似乎是完全清醒了。
宋宴的心情一片開闊明朗,到中域之后連日來的緊張都消去了不少。
“走,逛逛去。”
這可是出自化神境修士之手,不好好看看怎么行呢?
于是這一人一蛇,便在此處閑逛了起來。
小筑后方,有一條潺潺的小溪流,溪水竟是流動著的淡墨色,溪底鋪著黑石。
宋宴試了試,果然也無法掬起一滴真實的水。
小溪邊有一株開滿了奇異墨色小花的矮竹,蛇寶探出尾巴想去摘下來,蛇尾卻徑直穿了過去,只抓了一把虛幻的光影。
她這才又記起來,這些是假的。
宋宴干脆在溪邊坐下,看著小禾到處玩耍。
這里的環境輕松閑適,若是能做個隱居的洞府,的確很不錯。
“也不知林輕師兄,還有其他參與畫煉的人,此刻是怎樣一番情景…”
那些什么山水花鳥,倒還好說,畫境如此真實,那鬼神之卷之內的景象,豈不是陰森可怖?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小筑。
宋宴的目光再次落在畫卷上,看著這幅未完成的畫作,此刻的心境卻與初入時已截然不同。
此番中域之行,取得了靈竹種子,已經是意外之喜,心情大好。
再看這幅畫卷,心境開闊,心中生出幾分想要落筆的想法。
試試又何妨,反正也是玩。
他走近畫案。
案上筆墨紙硯俱全,墨是凝而不散的上好靈墨,筆是飽蘸丹青水墨的兔毫。
從此前吳道玄前輩與那神秘劍修的對話來看,他定然不是那種小氣的人。
若是自己畫的不滿意,最多就是成績不好,總不會真的遷怒責罰。
雖然宋宴告訴自己,只要簡單畫畫就好。
可當他真的提起筆,又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了。
“要畫人像,總得有個人參考吧…畫誰呢?”
正當他猶猶豫豫,小禾忽然問道:“宴宴你要畫什么呀。”
“畫一個人,但是我不會。”
“這有啥的,我會。拿來吧你。”
小禾蛇尾一卷,把宋宴手中的筆卷了過來。
“啊?你又是什么時候學的畫畫?”
“沒學過啊,但是這跟捏泥人不是一樣的嗎?”
小禾卷著毛筆說話,墨水不小心滴落在畫紙上,出現了一團墨漬。
“呀,壞了。”
蛇寶有些心虛地抬頭看了宋宴一眼。
宋宴一瞧,心中先是一驚,隨即反應過來,自己根本沒有要去追求什么成績。
于是笑笑:“沒關系,你畫吧,玩過就算了。”
“噢。”
但是這個墨點越化越開,好大一塊。
小禾和宋宴心中都如此作想:要是能換一張畫紙就好了。
正這么想著,畫紙忽然翻動,掀去了一頁,化作墨色消散。
一張嶄新的畫紙出現在畫案上,其上原有的部分與先前那一張一模一樣。
“嚯。”
小禾瞪大了眼睛。
“吳道玄前輩很貼心啊。”宋宴嘖嘖稱奇,大手一揮:“小禾,展示。”
“給吳道玄前輩露兩手,讓他看看妖族天驕的繪畫天賦。”
“好!畫啥?”
“隨便。”宋宴兩手一攤,他也沒見過這位劍修前輩,不知道他長什么樣。
“不過這位前輩是個劍修,聽其人言談舉止,應該是一位灑脫豪邁之輩?”
“劍修?你不就是嗎?”
小禾歪了歪頭:“那還不簡單啊,看我的。”
蛇尾巴卷動畫筆,刷刷幾筆,就落下去了。
先是兩道略彎的眉弓輪廓,眼窩線條,挺直的鼻梁…
再向下,唇線清晰,雖略顯薄削卻自有股堅毅之感。
幾乎是三下五除二,一張簡單卻已具雛形的人臉就躍然紙上。
線條雖略顯稚嫩,談不上精妙絕倫,但是干凈利落。
“嚯!”宋宴看得一愣,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嘆。
這張臉雖然還只是一個粗略的草稿,但那感覺讓他有種熟悉感。
宋宴眨了眨眼,望向小禾:“不是你真會啊?”
蛇寶抬起頭,得意地瞥了他一眼:“可不咋的。”
她再次蘸墨,這一次,下筆明顯慢了一些。
時不時還會停下來,似乎是在回憶什么。
隨著小禾繼續涂涂畫畫,這個人像的模樣越來越清晰。
終于在某一時刻,停下了筆,蛇寶咻的一聲,尾巴展開,把筆一丟。
“好了。”
真是辛苦我了。
細細打量,卻見畫中這人,劍眉星目,挺鼻薄唇,豐神俊朗。
雖只是一幅墨色畫像,卻仿佛要透紙而出。
其眉眼神韻,赫然是宋宴的模樣。
宋宴微微一愣,隨即竟然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
對啊,他們這些后世參與畫煉之人,又怎么可能見過那位前輩。
何必拘泥于要描繪出那位前輩的氣概和風度?
宋宴不懂畫道中的諸多技巧筆法,不過連他這個門外漢,也能看得出,此畫很是傳神。
筆觸很粗糙,也沒有什么意境,但就是像。
難不成,小禾她還真是個畫道天才?
“怎么樣?”
宋宴有些訝然:“小禾,你畫的真好。”
“那當然。”
小禾說著,也非常滿意地觀摩起了自己的作品。
“我見過宴宴任何時候的模樣,我記得清楚,當然畫出來也就清楚啦!嘻嘻,這不難!”
她語氣輕松,仿佛描繪宋宴這個人,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事情。
宋宴嘖嘖稱奇:“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胸有成竹’?”
小禾雖然也不懂那些復雜的畫道理法,但她對筆下之人的形象、神態早已銘刻在心,有著無比鮮活的印象。
她的竹子早已在無數相伴時光中生長,長成了最真實的樣子。
此刻提筆,自然游刃有余,形神兼備。
當然,這里頭,定然是有這么一點點的天賦。
遭了宋宴這么一頓夸贊,小禾興致高漲,她扯了扯宋宴的衣袖:“到你了,你也來畫!”
“啊?我?”
宋宴猝不及防,冷汗幾乎要冒出來了。
他可沒有小禾這種藝術天賦。
“呃…呵呵,小禾你看啊,要是我也動筆,你這么好看的畫,不就要消失了嗎?”
宋宴指了指畫卷:“這多可惜。”
小禾沉思了片刻:“好吧…你說的有道理。”
成功避免了在小禾面前出丑。
宋宴也不知道要怎么交,應該是要先離開畫境才是。
于是便將這幅畫收起,兩人離開了此地。
“走吧,咱們去看看人家畫的。”
離開畫境,回到了道子故園之中。
宋宴發現,除了自己這個完全不在乎最終成績的人之外,竟然還有其他幾個參與畫煉的修士比自己出來的時間還要早。
距離畫煉結束,還剩下三四日的時間。
他還以為這些對畫道有要求的人,要畫到最后一刻才會停筆。
其實有這樣的疑惑,也是因為小宋對畫道很不了解。。
畫之一道,有點禪宗的味道,很看運氣和狀態。
有時心中頓悟,福至心靈,作出了一幅極好的畫,可能自己日后怎么也畫不出來了。
書道、弈道也有這樣的情況。
所以畫煉之中,自然也會有許多修士認為再畫下去,達不到當前這幅畫作的水平,就會停筆,畢竟能夠留在這畫卷之上的,只能有一幅畫而已。
宋宴四下看了看,發現諸位已經出現的修士都沒有把畫作交給道子墨靈。
林輕還沒有出現,他問了邊上的一個陌生修士,才知道道子墨靈要等到所有修士都完成畫作,才會一一點評,以保證公平。
便走到一旁,盤坐下來等待時間過去。
場中的那一爐靈香,還剩下七分之三。
鬼域畫境之中。
鐘阿離孤身立于一片昏蒙的天地之間,腳下是腐朽的枯枝敗葉。
天上是洶涌的灰黑色云靄。
這樣的景致,可比那些秀麗山水,明媚花鳥相比,當真是陰森可怖。
然而,更恐怖的還是鐘阿離眼前的景象。
無數冤魂厲鬼排成一列長隊,緩慢地向前游蕩、蠕動著。
他們之中有的衣衫襤褸,面目扭曲。
有的低泣,有的哀嚎,聲音匯聚,形成凄厲的風嘯聲,在這片鬼域中回蕩。
他們似乎是被什么東西驅趕著向前走。
鐘阿離不知道他們要去往何方,那個方向是看不清的灰黑大霧。
鐘阿離手中緊握著一支畫筆,筆尖的墨汁已經干涸,她卻一動不動,雙眼空洞地盯著隊伍盡頭,思緒翻涌。
好像又走神了。
在這整個隊伍的最后,她盯著的方向,一頭巨大的猛虎一步一步,踏在此處冥土之上。
那老虎的身形,遠超尋常猛獸,脊背高聳,毛發在昏暗的磷火之下,泛出黑金白三色光華。
深淵、黃泉、白骨。
看到這頭大虎的一瞬間,她的腦海之中就浮現出了這些可怖之物。
更令人驚愕的是,虎背上隱約坐著一道人影。
輪廓模糊不清,也沒有面目。
當這最后的隊伍,走過自己身前,鐘阿離只覺一股威壓撲面而來,如同神祇俯瞰螻蟻。
猛虎身側,兩個小鬼佝僂著身子,單手抬起,肩上扛著一個長物。
同樣也是模糊不清,但隱約能夠看出,是黑色和金色的,不知是棺材,還是什么法器。
這幅畫,顯然就是讓參加畫煉之人,補全這人影的模樣,和那小鬼肩上的長物。
其他的修士早都已經完成了作畫,離開了此處。
徒留鐘阿離在這里怔怔出神,而且也不是遇到了什么瓶頸,她根本一筆都沒有落下過。
若是外人看來,定然以為此人呆頭呆腦,靈光全無,作不出畫來。
事實上,正相反。
她腦海之中,正有這么一個人的模樣,還有一柄巨大長劍的樣子。
將腦海之中的意象,與那人影和長物相合,幾乎是完美對應…
就像在科考之前,已經看過答案那般。
她知道這幅畫的標準答案是什么。
“怎會如此…”
鐘阿離的興奮和激動,只有最初那一天的第一個瞬間。
隨后,便陷入了沉思。
回憶了整整三天三夜,面前的這些厲鬼猛虎,走了整整四回,她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從還未入道的凡俗孩童時候開始,她便常常做一個奇怪的夢。
自己的周遭,有源源不斷的惡鬼朝她撲來。
然而,那些冤魂厲鬼,每一次都碰不到自己。
因為總會有一個人影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把那些鬼怪一一斬去。
此人身騎猛虎,身邊有兩個小鬼抬著一柄巨大無比的劍。
她每一次夢中,都看不清這個人的模樣。
直到有一日,夢中的鐘阿離沒有忍住好奇心,向前一撲,還真叫她看到了此人的模樣。
豹頭環眼,鐵面虬鬢,相貌奇異。
頭上扎著讀書人模樣的綸巾,手中還握著一柄折扇。
相貌粗獷,打扮上看倒像個文人。
她想要好好感謝對方。
可對方卻匆匆離去了。
說來也巧,第二日,她便遇上了羅浮宗的宗主,被帶入山中修行。
她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夢,沒有夢見過厲鬼,當然也就沒有再見過那個人。
然而那個人的模樣,鐘阿離一直到如今也沒有忘記。
直到邁入這鬼域畫境,看到了熟悉的猛虎和厲鬼,她一時間有些恍惚。
簡直是要懷疑,這是否在自己的夢境之中了。
她從神游之中抽離,目光終于凝聚在面前的畫紙上。
時間所剩也不寬裕,在此處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還不如趕緊完成畫作,離開此地吧。
她落筆,幾乎是一蹴而就。
毫無滯澀。
隨即,她最后望一眼那猛虎身上的人影,便拿著手中的畫作,離開了鬼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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